（作者母親像）

我貼著母親的臉，有些涼但是溫溫的。我又用手探她的頸脈，感覺越來越弱……時間，永遠(yuǎn)定格在了2018年11月16日（農(nóng)歷十月初九）13點30分！

葬禮的場面，母親生前想象過的。她說干兒、實兒可要排成一大隊呢！她也想象過親朋好友來的不會少。母親含辛茹苦把兩個閨女和四個兒子養(yǎng)大成家，還跟了一個干兒子，也屬于五男二女吧。母親很安靜地走了，都說這是她一生善良、勤勞的福報。

母親過世后，我一直提不起精神來。遇見和她年紀(jì)相仿的老人，正說著話我就會噗嚕嚕地流下眼淚，有時還真想喊出聲來。本家一個上輩兒奶奶勸我，人總要走的，她一生也夠圓滿了，活的也不小，咱要顧自己的身體和后代，不要太傷悲，但我就是轉(zhuǎn)不過來這個彎。

工作上充實的忙，生活上瑣碎的應(yīng)酬，業(yè)余時間看場球賽，也都是忘卻母親的時候，不知不覺到了今天，馬上到了我不愿意過的日子。思緒萬千，倍感凄涼，我思念著母親，恍然如昨。

母親生于1931年2月8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八日），姥姥家和我家是鄰村，但不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姥姥家是地地道道的窮。母親這輩兒兄弟姊妹七個（我兩個舅舅和四個姨，聽母親說五姨從小就被扔到了野外生死未卜），當(dāng)時家里沒吃沒喝，誰年齡小誰就去街上要飯，要不上飯就回家來干餓著。唉，在那個動亂的年月，能夠活下來就算是幸運。

母親和父親很少吵嘴，他們是同年生（父親和叔叔又是同一天生日）。父親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但一輩子沒有積蓄，永遠(yuǎn)欠著別人和村、組集體的債，因為我們這輩兒也是姊妹兄弟六個，勞力少，父親又有老胃病，吃糧食一般吃不到隊里的平均數(shù)。

父親原來是新中國成立后支持北京建設(shè)的工人，排行老大，因為怕弟弟妹妹在家受罪，也源于戀家，就返回家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他做過會計，也充當(dāng)過指揮打鐵，在大隊副業(yè)股掌鉗人不在時。

父親是泥水（瓦）工。村里、組里人家建房一般有他的身影，回來時會接受人家按照規(guī)矩送的白饃，那自然是我們的一頓美餐（平時只在過年時三十、初一吃兩頓白饃）。 

父親是木匠。打的小推車固若金湯，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小推車，車架咯吱咯吱響，過一段就會散架，而父親打的車架一體化，平架（也叫鑼床）即使摔折也還是一家子，做的任何家具都有模有樣還結(jié)實。

父親也是編匠。抬筐、糞簍、籮頭、荊藍(lán)等工藝手到擒來，編的有模有樣。記得一次，我和父親去鄰村趕會賣糞簍、籮頭，到會上好多賣糞簍、籮頭的都先到了，我說咱去的遲了，他說沒問題。我們的擔(dān)子剛撂下，一群人就圍過來，并相互提醒“燕科家籮頭來了”，邊說邊搶。我還怕錢收不齊，最后證明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貋頃r路過供銷社，父親用四兩糧票兩毛錢買了一包餅干，算是對我的獎賞。

父親也吹過竹笛，但笛子不是買來的，估計是自己做的。在那個艱苦的年代，飯吃不飽，再難也是偶偶爾的自娛自樂。父親一定是有遠(yuǎn)大抱負(fù)的，可身體不好的他沒能熬到高考恢復(fù)和改革開放。

（水窟）

胃病纏了父親一輩子，為此還做過大手術(shù)。大隊照顧他，讓父親母親去看山林，帶著兩個姐姐和我。母親說那時我才周歲，指著桑蠶說這這這；兩個姐姐到不遠(yuǎn)的水窟里去提水抬回到住處。住處是一個石頭庵，在風(fēng)雨中恓惶著。

父親身體恢復(fù)后，在生產(chǎn)小隊上工，犁耬鋤耙樣樣拿得來。幾個叔叔都說給他牽過牲口，還說父親脾氣好，即使我們做錯了也是笑著給與糾正。父親和人說話平平和和的，村里人都說他是個好人。

（作者父親像）

父親去世于1976年11月20日（農(nóng)歷九月二十九日）。他那段時間生病在家，母親下地掙工分。天快要下雨了，他去石板河收回紅薯片，估計是背的布袋太重，回家來肚子就疼得厲害。母親后來說也許是石板河濕氣太重，侵蝕了父親。到縣（東關(guān)）人民醫(yī)院后沒有病房，就在走廊里輸液輸血，最后，血都輸不進(jìn)去了。我當(dāng)時和大姐在家，聽說用小隊的小排車去接父親回家，我就嚷著要去，本家大爺爺不讓去。大爺爺還要求墊上些桿草，隊長答應(yīng)了，說墊上些肯定沒有壞處啊。我突然意識到，我是真正地沒有了父親，我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了！

父親的棺木是生產(chǎn)小隊按照規(guī)矩，照顧應(yīng)急批筏的一顆大黃楝樹，當(dāng)然肯定是濕材。那時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卻一直下著雨，伐墓的人頂著雨單給幫忙，按照風(fēng)俗我完成了大兒子送葬的儀式。我剛剛過了13周歲，小弟才3周歲，我只知道哭，我也只能哭，只會哭。

父親走后，母親整整哭了三四年才挺了過來。母親和本隊幾個奶奶、嬸嬸結(jié)伴到安陽、邯鄲市里，用柿餅、柿干、核桃換回碎布、舊衣裳，漿洗以后，晚上縷成做鞋底的方塊鋪枕，到集會上或者到任村西山邊幾個村賣掉，遇見條件不好的家庭也用菽毛笤帚換，換回來的菽毛笤帚再到會上賣，這是沒了父親后我家的最大經(jīng)濟(jì)來源。后來母親又帶領(lǐng)我們做燒香（我負(fù)責(zé)往曬棚上端成品晾曬），到仙巖姥姥家南山上冒雨挖藥材豬耳朵、刨遠(yuǎn)志，割冬凌草……

我不能想象，缺吃少穿的母親是怎樣背著二百斤左右的碎布褡褳從大城市回來的。雖然母親說過，世上還是好人多，好心人往往把舊衣服給了就走，并不要柿餅核桃。往火車站走也有路人幫助捎一程，進(jìn)站出站也有好心人幫忙抬一把，也有列車員經(jīng)常幫忙抬或者往車上拉，有時還把剩面包給她吃，但也有列車員因為超重要求“起件”?；氐娇h火車站，碎布包包才由大姐夫找順風(fēng)車或者用自行車馱回家?，F(xiàn)在想來，母親憋著一口氣，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把子女撫養(yǎng)成人，那樣才對得起早去的父親。

土地家庭承包到戶前，我家共7口人，只有兩個姐姐是主勞力，分糧食時常常吃不到隊里的平均數(shù)，我和兩個姐姐就業(yè)余時間多攢糞掙糞工，不論是放學(xué)回來還是假日。后來我也在小隊上干過看雞護(hù)麥、挑糞、割草、牽牲口犁地兩年。在谷場分糧或者去地里分紅薯、蘿卜，我和姐姐們都不大敢吱聲，常常是念多少是多少、領(lǐng)回多少。

（作者和朋友在一起）

家里的吃喝，過來人都知道。吃飯時很自覺地從鍋里要小蘿卜，大蘿卜要留給姐姐們，因為她們要下地干活，如果有紅薯時就吃蘿卜，把紅薯留下；吃的糠餅都是米糠稍微摻些紅薯面，酥的有時候都拿不起來，我常常是往稀飯里一揉，當(dāng)成稠飯吃；上高中時，我在離家5里地的基點中學(xué)，一般不回來吃飯，就是回來了也沒有飯，好在還能去曬棚上吃幾個軟柿子；有時在學(xué)校蹭一頓老師的面湯，我感動得偷偷地掉眼淚；餓得不行，我也去過大姨家，喝過幾次面條湯。

有一次，我和母親去西山賣碎布鋪枕。過了午飯時分，母親蹭了一碗米精飯面條湯，即使稀得很，母親也是先讓我喝。我狼吞虎咽一下子就喝光了，只剩下一點點稀湯，“娘啊，俺喝完了?！蹦赣H抿嘴笑著說就知道你餓了！我豈不知道母親更餓，在家她是最后端碗的，第一碗肯定是給父親。因為吃喝，我有好多愧疚，也留給了我無盡的回憶。

母親是個要強(qiáng)認(rèn)真的人。父親不在的那幾天，在大隊做保管的一位叔叔到家，一邊慰問，一邊還道出了父親借款二百元的事實，母親當(dāng)即表態(tài)，這事情她知道，人死賬不爛，請叔叔放心。就是在父親去世的當(dāng)年，大姐姐和姐夫完婚了，大姐夫家出了六百元彩禮錢，所有外債都是拿大姐姐的彩禮錢還的。姐姐們怕四個弟弟吃不飽，常常是大籃子小籃從自己家往家里提玉米、紅薯、白面饃饃。

（作者照片）

土地承包到戶后，我家像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吃穿不愁了。我比弟弟們多讀了高中，也沒有考上大學(xué)，當(dāng)時母親有些失望。為了大家庭，再也不能復(fù)讀高考了，我隨著同村人到山西下煤窯搞掘進(jìn)三年。托大姐夫的介紹，也去縣火車站干搬運工兩年。圓母親的夢想，參加高教自考取了個大專文憑，也辦了干部手續(xù)，后來參加了工作，母親的臉上才露出了笑容。

四個兒子到了婚齡后，母親、叔叔、姐姐們都是不遺余力地差媒人說合，給四個兒子都成了家。為了給兒子們批宅基地，如果有個走親戚的大饃饃，母親總舍不得自己家吃，一直是拿去搞外交，終于換來子女婚事和宅基地的圓滿。大家庭也和鄰居有過房基地糾紛，母親據(jù)理力爭過，也有小組和大隊的協(xié)調(diào)和點子。記得蓋房子打水泥屋頂時，鄰居還是在罵個不停地挑釁，我想跳下屋頂找他拼命，有親朋強(qiáng)攔著才把屋頂做完。

四個兒子成家后，因為看管孫子女，媳婦們都有不滿，說母親看自家的子女少。其實母親不是故意不看管照顧，她還在忙著顧小兒子上學(xué)和成家，還想著賺錢搞經(jīng)濟(jì)呢。四個兒子都娶妻生子后，母親的身體還可以，自己能夠自立。1994年母親得了腦血栓，到東崗衛(wèi)生院緊急治療才轉(zhuǎn)危為安，但有了后遺癥，只能拖著右腿走。

每逢我回去看望她，總是說不要亂買東西，孫子（孫媳婦）孫女（孫女婿）也都知道給奶奶買衣服、留零用錢，街坊鄰居都很羨慕她，她也覺得過得值了。后來自己做飯出現(xiàn)困難后，兒子們商議讓她去老年公寓住，其實她不情愿去，一是怕花錢，一是心情不高興，沒有在家和鄰居及好友們見面熱鬧，但為了子女們的事業(yè)順利，她忍著不情愿輪流讓兒子們出錢在公寓住了好幾年。其實這幾年，我覺得對母親是最殘忍的，即使每周我都會去看望她，但也總是去來也匆匆。母親還想說話呢，我就截著說我得回去了，唉，不知道母親過后流了多少的淚呢！

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我們才商量著輪流在自己家“看管”。母親的右手后來也不聽使喚了，吃面條時掉到地下的越來越多，我鼓勵著母親多“鍛煉”，也有人說母親是故意的，“就是大哥（指我）慣著她”，我也和母親講過“道理”：自己吃就可以多活幾年，母親答應(yīng)著。到我家時，我回去后給母親喂飯，愛人總要搶過碗去喂，前期還有哈哈的笑聲，后來就只聽見“批評”聲和母親的嗯嗯哼哼聲。我喂橘子等水果時，母親總要問是啥水果，我告訴她水果名字，她總是說“好吃！”

母親在60歲時就換了滿口牙，換過幾套吧，后來吃東西不方便就索性不戴假牙了。喂飯時，看著她囫圇吞棗咽下食物的樣子，我想到了烏鴉反哺，我想到了“老小孩兒”的俗稱，好像看見了我們小時候父母喂我們吃飯的樣子。一代又一代，世代繁衍著，也昭示著我們?nèi)A夏子孫的未來。聽有人說，個別兒子喂其母親飯時沒耐心，氣得煽自己的耳光，讓母親看著難受，他是忘了自己孩童時母親是怎么喂他的吧。

母親的飯量沒有減過，我們也就有點大意。45天前，為了讓母親稀稀血增強(qiáng)體力，我們送她到醫(yī)院輸液。沒想到，過了45天母親竟然說不上話來了。我趕忙去看她，警覺地讓大孫女兒和大孫子與奶奶視頻，都說“回去看你”，母親嘴唇微微張合，好像答應(yīng)著說“好”。晚上，四弟建議明天“回老家”， 我也就沒有親自守護(hù)母親。第二天，我很早就回老家等著母親了。后來，我和四弟都很后悔，當(dāng)時怎么就沒想到再讓母親去醫(yī)院急救。

回到老家，兒子們各顯其能請了“名醫(yī)”會診，用了幾百元一支的營養(yǎng)液，母親有過“好轉(zhuǎn)”的跡象，喂飯要用針管，就是被動地咽下而已。那時候，我才想到，我應(yīng)該早些侍候母親，早些輸“營養(yǎng)液”，那怕長期請假。

可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這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母親的逝去，讓我徹底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嘴打皺、腦子停歇。這是真的嗎？母親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我還答應(yīng)退休后專門照顧你??！我好像聽到母親在回答：去照顧別人家的娘吧！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是對我的鞭撻，我疼我痛我默默地流淚。小弟說：“咱娘可真是偉大的人！”是啊，我的娘不是一般的母親，父親活了45歲，母親活了88歲，比父親多活了43年，這43年都是在為完成父親的使命而活的呀！也就是說母親活了父親的“兩輩子”，吃了父親兩輩子的苦。這個結(jié)論不容質(zhì)疑：就是你兒子是婚姻自談成，工作事業(yè)順利成功，只讓你鋪擺鋪擺這四個兒子的婚禮，你受得了嗎！

母親，一個偉大的人。比有的男人都強(qiáng)十倍，因為母親沒有讓任何一個兒子露宿街頭，也沒有讓任何一個兒子打了光棍！

父親，平凡的好人。如果你熬到改革開放，我們的家庭肯定要比現(xiàn)在強(qiáng)十倍，子女們比現(xiàn)在更有德行！

父親，下輩子，我們還做父子！母親啊，你還做我的娘親！

明天是母親一周年忌日，寫下了上面的文字。

嗚呼！嗚呼！

2019年11月4日（農(nóng)歷十月初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