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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相雨:《金瓶梅》中的夫婦關(guān)系與儒家的家庭倫理

 殘荷聽雨 2020-03-27
漢代的《詩大序》認為《詩》可以“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其中夫婦關(guān)系被置于首位。
而“經(jīng)夫婦”的含義,即“經(jīng),常也。夫婦之道有常,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nèi),德音莫違,是夫婦之常。室家離散,夫妻反目,是不常也?!盵①]
簡單地說,即要求夫婦各守其規(guī),從而達到夫妻關(guān)系的和諧。
《禮記·禮運》則對家庭各成員之間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提出了具體的要求:
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②]
在這一系列的責(zé)任和義務(wù)中,對夫婦關(guān)系的要求是“夫義、婦聽”,具體說就是丈夫要正派,對妻子要和順;妻子要服從丈夫的意志,維護丈夫的尊嚴。
家庭關(guān)系的和諧,特別是夫婦關(guān)系的和諧,一直是儒家學(xué)者的理想。


作為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以家庭生活為描寫中心的長篇小說,《金瓶梅》對家庭生活投入了巨大的關(guān)注,
“似有一人親曾執(zhí)筆,在清河縣前,西門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兒碗兒,一一記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謂為操筆伸紙做出來的”。[③]
在《金瓶梅》中,“家庭是敘事的中心,家庭場景是主要場景和聚焦點”。[④]那么,《金瓶梅》所描寫的家庭生活又具有什么特點呢?
這樣的家庭生活與儒家理想的家庭生活之間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呢?


一、西門慶的家庭情況與時代特點

《金瓶梅》的開頭數(shù)回雖然是從《水滸傳》中脫胎而來,但是它對西門慶的家庭情況進行了重新建構(gòu)。[⑤]《水滸傳》是這樣介紹西門慶的:
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fā)跡,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復(fù)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fā)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端疂G傳》第24回[⑥]
《水滸傳》接著就寫西門慶到王婆的茶坊里去坐,從他與王婆的談話中,我們陸續(xù)知道西門慶家中已有妻子,還有兩個妾——李嬌嬌、張惜惜,至于其他的情況則不清楚。


詞話本《金瓶梅》在對西門慶進行了一番與《水滸傳》大體相同的介紹后,接著對他的家庭情況進行了較為詳細的集中介紹:
“他父母雙亡,兄弟俱無,先頭渾家是早逝,身邊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衛(wèi)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房中也有四五個丫鬟婦女。又常與拘欄里的李嬌兒打熱,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住。”(第2回)[⑦]
這樣,西門慶一出場,家中就有了一妻、二妾、一女。
《金瓶梅》對于西門慶家庭情況的重新建構(gòu),反映了《金瓶梅》描寫重心的轉(zhuǎn)移。
崇禎本《金瓶梅》在第一回中對西門慶的家庭情況進行了更為詳細的介紹。
西門慶出場時二十六七歲(詞話本《金瓶梅》沒有明確交代西門慶的年齡),他的父親叫西門達(詞話本《金瓶梅》無):
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只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只為亡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wù),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wèi)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與勾欄內(nèi)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


崇禎本《金瓶梅》不但介紹了西門慶的一妻、二妾、一女,還介紹了他的前妻陳氏、女兒西門大姐、女婿陳敬濟以及相關(guān)的親戚關(guān)系,對他的家庭情況進行了更完整的建構(gòu)。
后來,西門慶又娶了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再加上亦妾亦仆的孫雪娥,西門慶家中就有了一妻五妾(卓二姐死去)。
《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家庭情況,是很特殊的。這種特殊主要表現(xiàn)為:
首先,西門慶剛出場時就“父母雙亡,兄弟俱無”,這種家庭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可謂門衰祚薄,在崇尚四世同堂、家族聚居的封建社會中是很容易受人欺負的;
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小說中從來沒有人倚仗家族的勢力欺負過西門慶,反而是西門慶經(jīng)常欺負別人。
其次,西門慶一妻五妾的家庭格局,明顯違背了當(dāng)時的律例。《金瓶梅》是假托宋朝而實寫明朝的,這已是學(xué)術(shù)界的共識。[⑧]


《明會典》“刑部律例”規(guī)定:
親王妾媵十人,一次選;世子郡王妾媵四人,二十五歲無子具二人,有子即止,三十無子始具四人;將軍三十無子具二人,三十五無子具三人;中尉三十無子娶一妾,三十五無子具二人;庶人四十以上無子者,許娶一妾。[⑨]
也就是說,在明代只允許親王一次置妾十人,其他的人都要無子才可以置妾,普通的百姓四十歲以上沒有兒子的才可以娶妾,如果違反還要受笞刑。
西門慶死去時才三十三歲,卻擁有了一妻五妾,明顯地違背了明代的法律,但是在小說中卻從來沒有人追究過他。
再次,在夫婦關(guān)系中,丈夫作為我國古代家庭中重要事務(wù)的決策者,本來應(yīng)該勤謹修身,成為妻子的榜樣,即所謂“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詩經(jīng)·大雅·思齊》)。
西門慶父母去世后,“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fēng),學(xué)得好些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jié)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閑抹嘴,不守本分的人”。(崇禎本《金瓶梅》第1回)
詞話本《金瓶梅》還特意寫到他“專一飄風(fēng)戲月,調(diào)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section>


西門慶的這種“眠花宿柳,惹草招風(fēng)”的行為,必然危及家庭和社會的穩(wěn)定,是儒家的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也是任何文明社會所不允許的。
從各方面來看,西門慶絕對不是一個理想的丈夫,但是小說中的眾多女性卻紛紛投入他的懷抱。
西門慶的家庭情況,帶有鮮明的時代特點。
西門慶門衰祚薄卻沒有受到過欺侮,一方面是因為他居住于商品經(jīng)濟相對較為發(fā)達的城市,而不是居住于以自然經(jīng)濟為主的農(nóng)村。
商品經(jīng)濟的基本原則是等價交換,交易中的雙方基本上是平等的,只要你有錢,很少有人去關(guān)注你的門第。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西門慶具有較強的經(jīng)濟實力,這使得上至蔡太師,下至他周圍的幫閑篾片都不敢小覷他。

西門慶與鄭愛月(人物畫)


在日常的生活中,西門慶非常注意發(fā)揮金錢的力量,以金錢去換取權(quán)勢,又進一步通過權(quán)勢去撈取更多的金錢。
例如他給蔡太師送了一份厚重的生日賀禮,蔡太師就賞給了他一個金吾衛(wèi)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提刑的官職。
西門慶又利用這一官職,結(jié)交了更多的官場人物,從而獲得了更多的金錢。
西門慶擁有多個小妾,卻從來沒有人追究他的違法行為,則一方面反映了當(dāng)時法律的松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西門慶勢力的強大,以致于當(dāng)時沒有人敢于舉報、懲治他。
至于小說中的眾多女性,如飛蠅逐臭投入西門慶的懷抱,與西門慶的經(jīng)濟實力也有或多或少的關(guān)系。西門慶曾經(jīng)不無得意地對吳月娘夸耀說:
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薄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搊亂扯,歪廝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常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strong>
——《金瓶梅詞話》第57回
這段話反映了西門慶作為商人的高度自信、自得。
他相信錢可通神,有了錢就可以為所欲為,特別是在男女關(guān)系問題上,神仙更會網(wǎng)開一面。
西門慶的這種自信、自得,與長期以來人們對商人的輕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西門慶與潘金蓮(人物畫)


在我國封建社會士、農(nóng)、工、商四民的劃分中,商人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是受壓抑、受排擠的。
在《金瓶梅》中,士與商的尊卑關(guān)系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折。
商人成了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士人成了委瑣可憐的求乞者。
如新科狀元蔡蘊回鄉(xiāng)省親,缺少路費,就到西門慶府上去拉“贊助”;
同榜的安進士“也因家貧未續(xù)親,東也不成,西也不成”(第36回),與蔡狀元一同前往。這些熟讀圣賢書的進士,在商人西門慶面前斯文掃地。
蔡蘊在得到了巡鹽御史的“肥缺”后,其生活境遇似乎也沒有多少改觀。
西門慶給他招來兩個妓女,他就受寵若驚,“恍若劉阮入天臺”,欣然給妓女董嬌兒題詩留念,丑態(tài)畢露,事后他很“大方”地賞給妓女一兩銀子,妓女還嫌少。
西門慶安慰妓女說:“文職的營生,他那里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保ǖ?9回)這就從一個側(cè)面諷刺了儒生在商人面前的粗俗與寒磣。

西門慶與李瓶兒(人物畫)


西門慶出身于商人之家,加之父母早逝,這使他很少受到傳統(tǒng)禮法方面的教育,他的胡作非為也得不到來自長輩的規(guī)箴或約束。
他在短暫的一生中,通過結(jié)交官府,偷稅、漏稅、放高利貸等手段瘋狂斂財,財富急劇膨脹,數(shù)倍增長,他本人也從一個當(dāng)?shù)氐纳倘?、流氓、惡霸,?dāng)上了提刑所千戶。
西門慶對財富不擇手段的追求,與傳統(tǒng)儒家所謂“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謀道不謀食”的理想人格背道而馳,與“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古訓(xùn)也不合。
在日常的生活中,他沉溺聲色,放縱情欲而無所顧忌,在那個社會里生活得如魚得水、自由自在,直到三十三歲暴亡。[⑩]


二、“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nèi)”:西門慶與吳月娘的關(guān)系

西門慶在外與一班狐朋狗友整日尋花問柳、惹是生非,他不但與妓女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等人打得一團火熱,而且為了得到所追逐的女性,不惜害人性命。
他對潘金蓮、李瓶兒都是先奸后娶。
他勾引了潘金蓮以后,害死了她的丈夫武大;花子虛是他的結(jié)義兄弟,他不但與其妻子李瓶兒私通,還在花子虛被官府抓走后,乘機侵吞了他家的財物。

《金瓶梅》連環(huán)畫


在家中,西門慶已經(jīng)擁有一妻五妾,可是他還不滿足,不但收用了丫鬟春梅、迎春、繡春、蘭香等人,還與家人來旺媳婦宋惠蓮、來爵媳婦惠元、賁四嫂,與伙計韓道國的媳婦王六兒、奶媽如意兒等眾多女性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
西門慶與這些婚姻之外的女性發(fā)生性關(guān)系時,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肉欲,有欲而無情。
因此,從各方面來看,西門慶已經(jīng)嚴重違背了丈夫應(yīng)該遵守的最基本的家庭準則,不能“正位乎外”了。
那么,吳月娘是否能夠“正位乎內(nèi)”呢?西門慶與妻子吳月娘的關(guān)系又如何呢?
吳月娘在詞話本《金瓶梅》中,出場較晚(比潘金蓮、孟玉樓都晚),遲至第9回才正式地介紹她,
“約三九年紀?!蚴前嗽率迦丈?,故小字叫做月娘?!拿嫒翥y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11]
此前,西門慶曾發(fā)牢騷說:
“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也。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當(dāng),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里時,便要嘔氣?!?/strong>(第3回)
當(dāng)然,西門慶在這里所說的不一定完全是真話[12],但是至少說明了吳月娘理家方面的能力比較欠缺,與西門慶的夫婦關(guān)系也不是特別親密。

吳月娘與西門慶(人物畫)


在一般情況下,作為西門慶的嫡妻,吳月娘應(yīng)該早早出場來處理家庭內(nèi)部的大小事情。
吳月娘的遲遲出場,暗示出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并不太重要,至少西門慶對她是相當(dāng)輕視的。
西門慶娶潘金蓮、孟玉樓時,都未曾征求她的意見,娶李嬌兒、卓丟兒時大概也不曾征求她的意見。
西門慶娶李瓶兒時,征求了吳月娘的意見,吳月娘分析了一系列的利害關(guān)系,西門慶就沒敢立即把李瓶兒娶進家門。(第16回)
后來,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西門慶在潘金蓮的挑撥下,就把怒氣發(fā)泄到吳月娘身上,說:“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這里理他。”(第18回)此后多日,西門慶與吳月娘見面都不說話。

吳月娘、潘金蓮與西門慶(木刻版)


吳月娘遇到西門慶這樣的丈夫,應(yīng)該說是夠倒霉的了。
但是,吳月娘在家中更多的時候是對此保持沉默而不是抱怨。作為家庭主婦,吳月娘的理家能力雖然不強,但是一直在維護家庭內(nèi)部的團結(jié)與穩(wěn)定。
在西門慶生前,她沒有以嫡妻的身份來對待其他幾個妾婦,她與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等人皆以姐妹相稱,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基本上是和諧的。
西門慶死后,其他的妾婦“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yǎng)漢的養(yǎng)漢,做賊的做賊”(第91回),只有吳月娘一人獨立支撐這個家庭。
西門慶在外拈花惹草,對吳月娘很不忠實;他的幾房小妾,以及家中的丫鬟仆婦,多以與西門慶發(fā)生性關(guān)系為榮,互相爭寵奪愛;
孫雪娥、潘金蓮更是對西門慶不忠……吳月娘生活于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之中,卻沒有受到污染,也沒有報復(fù)西門慶的想法,這就很不容易了。
她上泰山替西門慶還愿的時候,在碧霞宮遭到殷天錫的調(diào)戲,她嚴辭拒絕、拼命反抗,仍然保全了一身貞節(jié)回來。[13]

吳月娘與西門慶(繪畫)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西門慶雖然有擁有眾多的妻妾,但是開始時卻沒有兒子,這不能不說是西門慶的一塊心病,作為嫡妻的吳月娘的壓力當(dāng)然很大。
西門慶表面上對此事好象漠不關(guān)心,但是在第21回中當(dāng)他聽到了吳月娘月夜掃雪燒香時的禱告,“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夙愿也”,不禁大為感動,立即給吳月娘賠禮道歉,冰釋前嫌。
吳月娘為了懷孕生子,也想盡了辦法,她暗暗服用了薛姑子、王姑子的所謂“仙方”,并且遵照囑咐挑選壬子日與西門慶同房(第53回),后來她生下了兒子孝哥兒。
張竹坡在《張竹坡批評金瓶梅第一奇書》中對吳月娘頗有微詞,他在《金瓶梅讀法》中稱吳月娘為“奸險好人”,認為作者“寫月娘之罪,純以隱筆,而人不知也?!?/section>

他在第一回的總評中進一步闡述說:
“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夫可以向上之人,使隨一讀書守禮之夫主,則刑之于化,月娘便自能化俗為雅,謹守規(guī)范,防微杜漸,舉案齊眉,便成全人矣。乃無如月娘止知依順為道,而西門之使其依順者,皆非其道。月娘終日聞夫之言,是勢利市井之言;見夫之行,是奸險茍且之行,不知規(guī)諫,而乃一味依順之,故雖有好資質(zhì),未免習(xí)俗漸染。后文引敬濟入室,放來旺進門,皆其不聞婦道,以致不能防閑也。送人直出大門,妖尼晝夜宣卷,又其不聞婦道,以致無所法守也?!?/strong>
張竹坡在這里主要批評吳月娘只知道盲目地順從丈夫,而不能及時勸諫或制止丈夫的種種不良行為,理家時也不能嚴守婦道。
我們認為這種批評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有“責(zé)人太嚴”之嫌。
吳月娘生活于一個帶有濃郁商業(yè)氣息的市井小民之家,她的基本素質(zhì)和文化教育水平都比較低,她對于禮法的遵守自然也不如貴族、官僚之家那么嚴格。
張竹坡批評吳月娘不知道勸諫西門慶,則是冤枉了吳月娘。吳月娘曾經(jīng)多次勸諫西門慶,只是收效甚微。
這一方面是因為吳月娘不善于把握勸諫的時機和方式,她往往用粗俗的言語,以牢騷謾罵的方式來規(guī)勸西門慶;
另一方面,即使吳月娘選擇了恰當(dāng)?shù)臅r機與合適的勸諫方式,西門慶也未必聽得進去。

西門慶與李瓶兒(木刻版)


李瓶兒就經(jīng)常在枕畔勸諫西門慶,西門慶又什么時候聽從過?[14]至于“引敬濟入室,放來旺入門”,從今天的觀點來看,則算不上吳月娘的罪過。
從總體上來看,《金瓶梅》是將吳月娘塑造為一個正面人物來塑造的,多次稱吳月娘是“賢淑的婦人”。(第18回)
在西門慶的妻妾中,也只有她和孟玉樓得到善終。


三、西門慶與眾妾的關(guān)系

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三人同是西門慶的小妾,但是她們嫁給西門慶的原因、目的、方式各不相同,嫁給西門慶以后的表現(xiàn)也不相同。
潘金蓮、李瓶兒在嫁給西門慶以前,都是有夫之婦,但是她們對自己的丈夫都不滿意。
潘金蓮終日嫌憎自己的丈夫武大“為人懦弱,模樣猥獕”,因此當(dāng)西門慶勾引她時,兩人一拍即合,迅速勾搭成奸。
李瓶兒因為不滿意丈夫花子虛終日在外喝酒嫖娼,主動投入了西門慶的懷抱。
潘金蓮為了嫁給西門慶,在王婆的慫恿下,親手毒死了丈夫武大,手段十分殘忍。
李瓶兒在丈夫花子虛遇到官司時,偷偷地把三千兩元寶以及許多細軟金銀寶物轉(zhuǎn)移到西門慶家。
花子虛生病后,她也懶得照顧,致使花子虛因氣病交加而死。花子虛死后孝服未滿,她就急著要嫁給西門慶。
因此,如果從當(dāng)時社會對婦女的要求來說,潘金蓮與李瓶兒都可謂不守婦道的狠毒婦女。


孟玉樓則是在丈夫楊宗錫死后一年多才改嫁給西門慶的。
她改嫁給西門慶,完全是自己做主。[15]
她相親時見西門慶“人物風(fēng)流,心下已十分中意?!保ǖ?回),就當(dāng)面定下了婚事。
雖然張四曾經(jīng)告她西門慶“慣打婦熬妻”、“在外眠花臥柳”,并且家中已有好幾個老婆,但是孟玉樓仍然不為所動,寧愿嫁給西門慶為妾,也不愿意嫁給“詩禮之家,又有莊田地土”的尚舉人為繼室。
可見,孟玉樓是一位很有主見的女性。
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三人都違背了當(dāng)時“居喪嫁娶”的禁令,在“夫喪未滿”的情況下就嫁給了西門慶。[16]

潘金蓮嫁給西門慶以后,妄想獨享西門慶的寵愛,一味地與其他妻妾爭風(fēng)吃醋,與家庭中眾人的關(guān)系很緊張。
特別是她為了與李瓶兒爭寵,用貓嚇死了李瓶兒的孩子官哥兒,又指桑罵槐,咒罵李瓶兒,顯得特別潑辣。
她在情欲得不到滿足的時候,還會遷怒于人,經(jīng)常痛打丫鬟秋菊以發(fā)泄。
西門慶死后,她又先后與陳敬濟、王潮兒等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最后被武松殺死。她一生的遭遇雖然令人同情,但也是咎由自取。
孟玉樓嫁給西門慶以后,既沒有得到西門慶的特別寵愛,也沒有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她在這個矛盾叢生的家庭中生活得很從容。
她從不生事,與吳月娘、潘金蓮、李瓶兒的關(guān)系都很好。
西門慶死后,孟玉樓也沒有安心守節(jié),她在上墳的時候見到李衙內(nèi)“生的一表人物,風(fēng)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仿佛,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保ǖ?1回)
因此,在李衙內(nèi)托媒說親的時候,孟玉樓就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并且兩人婚后生活美滿。
孟玉樓的兩次再嫁都是自我做主,她美滿的結(jié)局也與此有關(guān)??梢钥闯?,《金瓶梅》的作者對孟玉樓的選擇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連環(huán)畫


李瓶兒嫁給西門慶以后,她的性格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由原來的淫蕩、狠毒變得溫柔賢惠、忍讓隨和。
那么,李瓶兒的性格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一轉(zhuǎn)變?有沒有轉(zhuǎn)變的合理依據(jù)?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我們先來看一下李瓶兒的婚姻歷程。
李瓶兒在嫁給西門慶之前,先與大名府梁中書做妾,后來嫁給了花太監(jiān)的侄子花子虛。(第10回)
李瓶兒和花子虛的婚姻很不幸福,李瓶兒曾經(jīng)對西門慶說:
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里耐煩和他干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砢硶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薄兜谝黄鏁鹌棵贰返?7回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李瓶兒與丈夫花子虛關(guān)系冷淡,而與公公花太監(jiān)關(guān)系曖昧。
有學(xué)者認為“李瓶兒和和花太監(jiān)之間的關(guān)系,自從李瓶兒和和花子虛婚后不久,花太監(jiān)把她帶到廣南的前后,她就很少或未曾屬于過花子虛,實質(zhì)上是暗中摟在花太監(jiān)的懷中?!盵17]

劇照


李瓶兒主動投入西門慶的懷抱,當(dāng)與她長期以來性生活的不正常、不和諧、不滿足有關(guān)。對于李瓶兒的“紅杏出墻”,《金瓶梅》中有一段議論:
大凡婦人更變,不與男子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nèi),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虛落魄飄風(fēng),漫無紀律,而欲其內(nèi)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第一奇書金瓶梅》第14回
這里,小說的作者并沒有單方面地責(zé)怪李瓶兒的無情無義,而是指出了花子虛對妻子的不忠實以及他不負責(zé)任的胡行,導(dǎo)致了夫妻感情的破裂,以致于妻子“紅杏出墻”。
她與西門慶通奸后,性欲得到了滿足,嘗到了個中的“甜頭”,因此更加討厭以前的生活。
她嫁給西門慶,看中的不是他的容貌、品德或財產(chǎn)(蔣竹山已告訴她,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lǐng)袖”),而是他在性生活方面的驚人能力和突出表現(xiàn),用李瓶兒的話來說:“你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保ǖ?9回)
因此,與西門慶通奸前,她能夠容忍花子虛成日在外尋花問柳;與西門慶通奸后,卻不再能夠忍受蔣竹山在性生活方面的低能,她“果斷”地將他趕出家門。
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后,深得西門慶的寵愛,她的性欲也得到了適當(dāng)?shù)臐M足。
特別是在有了孩子以后,李瓶兒的感情有了寄托,她變得溫柔善良、賢淑文靜、忍讓隨和。
可以說,在西門慶的家庭中,代表傳統(tǒng)女性美德的不是吳月娘,而是李瓶兒。
李瓶兒對情欲的追求,雖然沒有什么“反抗封建禮教”等意義,但是反映了作者對婦女情欲的重視、理解,這與明代中后期的個性解放思潮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晚明個性思潮的文化內(nèi)涵就包括
“肯定情欲的合理性。情欲包括穿衣吃飯、男女婚配等維持生存的基本需要,也包括對美食、華服、聲色等物質(zhì)享受的追求;不僅包括物質(zhì)生活的需求,也包括精神生活的追求?!?/strong>[18]
李瓶兒對情欲的追求,一開始主要是為了滿足正常的生理需求,但是有了孩子以后,她的生理需求很快升華為精神的需求。
與李瓶兒相映照,潘金蓮對情欲的追求,除了一開始帶有反抗不幸婚姻的因素外,此后就基本上停留于低層的生理欲求階段,并且畸形發(fā)展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
西門慶死后,她見到兩只犬兒交戀在一處,甚至發(fā)出了“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的感嘆。(第85回)
當(dāng)然,小說也描寫了潘金蓮在情欲得不到滿足時的苦悶、無聊與失望,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一夫多妻(妾)制度下女性生活的可憐與可悲。


孫雪娥原本是西門慶的前妻陳氏的陪嫁,后來成為西門慶的第四房娘子。
她在西門慶家中的地位比較低,主要負責(zé)“率領(lǐng)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灶,打發(fā)各房飲食”。(第11回)
潘金蓮嫁給西門慶后不久,就挑撥西門慶打了孫雪娥一頓。孫雪娥由于長期得不到西門慶的寵愛,就與家人來旺勾勾搭搭。
西門慶死后,她又偷東西給來旺,兩人一起私奔,事發(fā)后孫雪娥被官賣。
西門慶的妾李嬌兒原是妓女,在西門慶家中也很不受寵。西門慶死后不久,她就盜財重歸妓院,后來嫁給了張二官。
可以看出,西門慶死后,除了吳月娘以外,眾妾紛紛改嫁、私奔,給人以“樹倒猢猻散”的悲涼之感。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西門慶的家庭是一個帶有濃郁商業(yè)氣息的市井之家,儒家的家庭倫理觀念對這個家庭已經(jīng)失去了維系人心的力量,夫婦之間應(yīng)該遵守的倫理規(guī)則和倫理秩序被打破,他們?yōu)榱藵M足自己的情欲往往不擇手段。
《金瓶梅》的作者一方面對西門慶家庭中的倫理失序進行了批判,另一方面也對李瓶兒等人的情欲追求表示了同情和理解。


[①]見阮元刻《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270頁。

[②]楊天宇譯注《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76頁。

[③]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見王汝梅等校點《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齊魯書社1987年,第43頁。

[④]王建科《元明家庭家族敘事文學(xu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392頁。

[⑤]《金瓶梅》的主要版本有三種:一為萬歷四十五年《新刻金瓶梅詞話》,稱“詞話本”或“萬歷本”;一為崇禎年間《新刻繡像金瓶梅》,簡稱崇禎本;一為清康熙年間《張竹坡批評金瓶梅第一奇書》,稱張評本或第一奇書本。本文所引《金瓶梅》如無特別說明,均以蘭陵笑笑生著《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為準。

[⑥]見施耐庵、羅貫中著《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年第一版,1995年第7次印刷,第320-321頁。

[⑦]見蘭陵笑笑生著《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26頁。

[⑧]參看劉輝、楊揚主編《金瓶梅之謎》,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

[⑨]轉(zhuǎn)引自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重印,第207頁。

[⑩]浦安迪認為《金瓶梅》嘲弄了“種種儒家修身觀念”,特別是對西門慶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方面的越軌行為進行了分析,見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第111-130頁。

[11]在崇禎本《金瓶梅》和第一奇書本《金瓶梅》中,吳月娘在第一回就出場了,并對西門慶與應(yīng)伯爵等人的交往進行了勸告。

[12]西門慶在王婆面前稱贊吳月娘“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第2回),主要是指吳月娘不太限制他納妾。

[13]張竹坡認為此回“乃大書月娘之罪,以為一百回結(jié)文之定案也,以為以前凡寫月娘之罪案結(jié)穴也?!辈⒎治稣f:“以禮論之,即有夫之婦,往鄰左之尼庵僧舍,亦非婦人所宜,乃岳廟燒香。噫!月娘之罪,至此極矣。此書中之惡婦人,無過金蓮,乃金蓮不過自棄其身以及其婢耳。未有如月娘之上使其祖宗絕祀,下及其子使之列于異端,入于空門,兼及其身幾乎不保,以遺其夫羞,且誨盜誨淫于諸妾”。筆者認為,張竹坡在這里對吳月娘的評價有深文周納之嫌。

[14]如李瓶兒死后在夢中還告誡西門慶:“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保ǖ?7回)可是,西門慶以后照常在外吃酒,還經(jīng)常夜不歸宿。

[15]孟玉樓的楊姑娘收了西門慶的禮物后,勸孟玉樓嫁給西門慶,但她僅僅是提建議,此前孟玉樓已經(jīng)同意了婚事。

[16]《明會典·婚姻》明確規(guī)定“凡居父母及夫喪而身自嫁娶者,杖一百”,見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庫全書》第618冊《明會典》,第414頁。

[17]高越然《金瓶梅人物藝術(shù)論》,齊魯書社1988年,第44頁。

[18]陳伯海主編《近四百年中國文學(xué)思潮史》,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49頁。董雁《人欲的敞開與人性的思考——《金瓶梅》情欲主題解讀》,陜西師范大學(xué)繼續(xù)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2期,馮文樓《身體的敞開與性別的改造》,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1期,對此問題亦有論述。

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xué)

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原文刊于《金瓶梅文化研究》(第五輯),2007,群言出版社。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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