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夕：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與鑒賞的若干思考

圓角望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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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孔子評《關(guān)雎》

孔子評《關(guān)雎》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就詩歌情緒表達的適中和適度而言，孔子的詩評符合生理性健康要求，但就詩歌宣泄情緒有時需要激烈、盡興而言，孔子的想法則顯得有些拘謹。人們的實際愛情生活往往是“樂而淫，哀而傷”。鼓吹“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中國古典詩歌表達狂歡的精神性需求。

02	治《詩》貴能以情度情

治《詩》向來可分兩派，一派側(cè)重名物訓詁，一派側(cè)重以情度情。本師張舜徽先生在《清人筆記條辨》中肯定后者。先生指出：“古今雖遙，而人情不遠，在學者善審度之。故治《詩》貴能以情度情，而超出名物、度數(shù)、訓詁之外，慎思以通其意，此則宋賢之所長，而清儒之所短也。是以說《詩》必博關(guān)群言，而不可存門戶之見?！毕壬螌W，長于名物訓詁，其《鄭學叢著》、《說文解字約注》等著作可證。先生平時不大抒情做詩，常標舉顧炎武“詩不必人人皆作”的觀點，反對青年人將時間花在做詩上，尤不喜古代文人未老言老、無病呻吟，先生自己也一般不大談詩。然而，觀其此處治《詩》之論，可見老先生對詩與情之關(guān)系未嘗忽略，似非不懂詩。先生甚至認為朗誦詩體（新詩）必代替舊體詩而起，立論和眼界頗為開通。

03	王者之跡息而《詩》亡

《孟子·離婁下》云：“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贝苏撘l(fā)后人許多探討。朱熹認為，“王者之跡息”是指平王東遷，政教號令不及于天下。所謂《詩》亡是指無《雅》為亡。有人認為，是指周王大一統(tǒng)時所推行的民間采詩制度因王政衰敗而遭到廢棄，因此導致《詩》亡。還有人認為《頌》聲不作而《詩》亡。張舜徽先生在《清人筆記條辨》中指出，《詩》亡“但就《國風》而言，本無涉于《雅》、《頌》也”。我們究竟應(yīng)在什么意義上理解《詩》亡？我們只能說《詩》的寫作背景和結(jié)集制度“亡”了，而不能說詩亡?！对姟吠龆姴煌觥?/section>

04	《中國詩學通論》與《宋詩派別論》

1979年10月至11月，我剛進南京大學讀唐宋文學專業(yè)研究生時，讀了兩本程先生推薦的詩學方面的書，一本是范況的《中國詩學通論》，萬有文庫本，商務(wù)印書館1920年版；一本是梁崑的《宋詩派別論》，國學小叢書本，商務(wù)印書館1938年版。前者有四章，分別為：論規(guī)式，論意匠，論結(jié)構(gòu)，論指摘。后者分宋詩為一體十派：香山體，晚唐派，西崑派，昌黎派，荊公派、東坡派，江西派，四靈派，江湖派，理學派，晚宋派。讀這兩本書感到民國時期的學者談詩學問題，很注重技術(shù)層面的知識，對于初學者學習古詩或舊體詩很有幫助。如《中國詩學通論》第一章第二節(jié)第一項“擬樂府”說：“擬樂府非去前賢之作，摹擬字句，但取貌似之謂也。蓋古人擬樂府諸作，各有命意在。同一擬，趨向則各殊。”然后分別六種情況介紹古人擬樂府的不同旨趣。第二章第三節(jié)第二項談做詩的八字訣是“多讀多講多作多改”，并說：“作詩先問是非，后分工拙，初學須日課一首，或間日課一首?！彼f雖非高論，但都是經(jīng)驗之談，要做到也不容易?！端卧娕蓜e論》開篇即云研究宋詩注重派別的重要性：“詩之有派別始于宋。欲論宋詩，不可不知其派別：蓋一派有一派之方法，一派有一派之習尚，一派有一派之長短，一派有一派之宗主?！薄霸饕詠恚撍卧娬?，多失于不分派別?！睍兴摚幸恍┛捶ㄎ也⒉惶澩?，如是否存在一個“荊公派”其實是有疑問的。但是書中所論大多數(shù)派別已為后來文學史家所公認，只是梁崑其人和他的《宋詩派別論》早已被人們淡忘了。民國學者的著作，有一些還有重讀之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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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古詩箋注的方式及意義

有的人讀古詩的注本，往往覺得注家不厭其煩地把一些詞句的來歷或出處注出來，沒有必要，過于煩瑣，對于讀者的閱讀作用不大。朱自清先生在《陶詩的深度——評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一文中指出：“注以詳密為貴；密就是密切、切合的意思。從前為詩文集作注，多只重在舉出處，所謂‘事’；但用‘事’的目的所謂‘義’，也當同樣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最初的出處，不管與當句當篇切合與否；兼重‘義’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詩文，反對找出處；特別象陶詩，似乎那樣平易，給找了出處倒損了它的天然。鍾嶸也從作者方面說過這樣的話。但在作者方面也許可以這么說，從讀者的了解或欣賞方面說，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來歷，卻一面教人覺得作品意味豐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那些才是作者的獨創(chuàng)。固然所能找到的來歷，即使切合，也還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個人讀書受用，有時候卻便在無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盡可不覺得；可是讀者得給搜尋出來，才能有充分的領(lǐng)會?！?葉嘉瑩先生在《關(guān)于評說中國舊詩的幾個問題》中也指出用字與用典出處與解詩之關(guān)系，她認為“這種用字有時出于有心，有時出于無意，其與詩歌之內(nèi)容意義也有時有關(guān)，有時無關(guān)”。這種注出處的解詩方式的作用在于，產(chǎn)生聯(lián)想，對原詩有更為豐富深入的體會，能引發(fā)更深的喻托之想。“唯有具有相同的閱讀背景的人才容易喚起共同的體會和聯(lián)想，而這無疑是了解和評說一首詩所必具的條件?！边@也是“古人何以重視用字要有出處的原故”。我以為朱、葉兩先生話把古詩箋注的傳統(tǒng)方式及意義講得比較透徹，值得讀古詩注本的讀者記取。不過，朱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提出，夾雜在注里的評語，“實在有傷體例；仇兆鰲《杜詩詳注》為人詬病，也在此”。這種看法我不敢茍同，在注釋中進行詩歌評論，恰恰是中國古詩注家的一種好傳統(tǒng)，本人在碩士論文《宋詩宋注纂例》中受陳垣先生《通鑒胡注表微》的啟發(fā)，專門有一章“評論篇”討論注中評語，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

陶詩與宗教思想影響

談?wù)撎諟Y明的思想，不能不提及陳寅恪先生的名文《陶淵明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陳先生在此文中提出一重要問題：“凡研究淵明作品之人莫不首先遇一至難問題，即何以絕不發(fā)見其受佛教影響是也。” 陳先生把兩晉南北朝士大夫與佛教的關(guān)系分為三派：一是保持家傳之道法，而排斥佛教，如范縝；二是棄舍其家世相傳之天師道，而皈依佛法，如梁武帝；三是為持調(diào)停道佛二家之態(tài)度，如孔稚珪。而陶淵明屬于第一派，所以他的作品沒有受佛教影響。換句話說，陶淵明主要受儒家思想影響。至于說儒家是不是宗教，則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寅恪先生指出：“中國自來號稱儒釋道三教，其實儒家非真正之宗教，絕不能與釋道兩家并論?！蔽彝耆澩@種看法。儒教之所以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主要在于以下幾點：一，它缺少所崇拜的神，孔子是圣人而不是神；二，它沒有嚴格的宗教組織和僧侶集團；三，它沒有全國范圍內(nèi)統(tǒng)一風格的宗教建筑，部分地區(qū)的孔廟只是祭祀的場所。因此，《東亞文明——五個階段的對話》一書稱它是全世界惟一沒有教士、沒有宗教組織的普適性宗教。陳寅恪先生認為陶淵明的《形影神贈答釋詩》三首，“實代表魏晉末至東晉時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觀念演變之歷程及淵明己身創(chuàng)獲之結(jié)論，即依據(jù)此結(jié)論以安身立命者也”。細讀此三詩，可見淵明達觀之死亡觀，確乎與佛教之死亡觀念絕無相干。

兩首《寒食》詩

中唐詩人孟云卿和韓翃分別寫了題為《寒食》的詩，前者云：“二月江南花滿枝，他鄉(xiāng)寒食遠堪悲。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焙笳咴疲骸按撼菬o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边@兩首《寒食》詩的主題是相同的，均鮮明地揭露了貧富懸殊的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不過藝術(shù)手法有所不同。兩首《寒食》詩都使用了“煙火”的意象，但著眼點不一樣。孟詩的“煙火”是站在“貧居”的角度，韓詩的“煙火”是從“漢宮”、“五侯”下筆。孟詩替窮人申訴、鳴不平，韓詩是對富家的諷刺和揭露。孟詩用了介子推的傳說，韓詩采用了以漢喻唐的手法。兩詩首聯(lián)都寫了“花”，孟詩的“花”是泛指，韓詩的“花”是實指，指楊花。在地理上，孟詩中的“江南”是泛指，韓詩中的“春城”、“御柳”、“漢宮”是實指。孟詩中有詩人自己悲痛感情的直接抒寫，韓詩卻把詩人的情感隱藏在詩的后面。從情調(diào)上看，孟詩深沉里見悲痛，韓詩寓諷刺于輕揚。相同題材的詩歌可以表達相同的主題，但可以有不同的觀察角度，詩人要善于運用自己獨特的語言、意象和構(gòu)思，就能寫出感人的詩篇。兩首《寒食》詩在這方面或許對我們有一點啟示。

08	藝術(shù)作品賞析之入手

賞析一件藝術(shù)品，如一首詩，一幅畫，一個小說場景，從特殊環(huán)境對意象的規(guī)定性入手，往往是一種比較有效的方法。

散文與精妙的詩句

“難道能用平庸的散文去復述精妙的詩句嗎？！”程千帆先生經(jīng)常以這句話來批評詩歌評論中易犯的一種毛病。我想反其語而用之：精妙的詩句即使是用精妙的散文也無法復述。我還想進一步發(fā)問：如果精妙的散文也無法復述精妙的詩句，那么我們能用什么語言去復述精妙的詩句呢？！

程千帆先生談詩

暗合與明犯

在源遠流長的詩歌作品中，常常會發(fā)生后人作品與前人作品以及同時代人之間的作品在造詞遣句、形象意思上類似或相近的現(xiàn)象。這里面有些界限是很辨析或論定的，如：暗合與明犯的界限，模仿與抄襲的界限，點鐵成金和偷梁換柱的界限。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對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之“綠”字用法的分析方法，也許可以為我們所借鑒。

11	反抗“套板反應(yīng)”

朱光潛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指出：“一件事物發(fā)生時立即使你聯(lián)想到一些套語濫調(diào)，而你也就安于套語濫調(diào)，毫不斟酌地使用它們，并且自鳴得意。這就是近代文藝家們所說的‘套板反應(yīng)’（stockresponse）?！薄澳闳绻S便在報章雜志或是尺牘宣言里面挑一段文章來分析，你就會發(fā)見那里面的思想情感和語言大半都由‘套板反應(yīng)’起來的?！薄疤装宸磻?yīng)”是某種思維定式引起的語言表達習慣，它直接導致作品的平庸。各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都要反抗“套板反應(yīng)”，詩歌尤其如此。如何反抗“套板反應(yīng)”，朱先生接著說：“韓愈談他自己做古文，‘惟陳言之務(wù)去?！@是一句最緊要的教訓。語言跟著思想感情走，你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你遇事就會朝深一層去想，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來的，不致落入下乘?！惫湃藢懺娮非蟆罢Z不驚人死不休”，就是在反抗“套板反應(yīng)”。其實，不僅寫詩作文要反抗“套板反應(yīng)”，就是做人做事也都要反抗“套板反應(yīng)”。

12	鑒別詩歌的“奇怪的標準”

朱光潛先生說：“我歡喜讀英文詩。我鑒別英文詩的好壞有一個很奇怪的標準。一首詩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誦一遍，看它讀起來是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的節(jié)奏。如果音節(jié)很堅實飽滿，我斷定它后面一定有點有價值的東西；如果音節(jié)空洞零亂，我斷定作者胸中原來也就很空洞零亂。我應(yīng)用這個標準，失敗時候還不很多”。（《給一位寫新詩的青年朋友》）朱先生鑒別英文詩的標準，可能是一種有效的經(jīng)驗之談。用這種“奇怪的標準”去鑒別漢語新詩，可能也有效，但去鑒別古典詩歌尤其是近體詩，恐怕就不大行得通。中國古代的格律詩因為講究聲韻節(jié)律，所以很難單純從聲音上去鑒別詩的好壞。不過朗誦古詩仍然是讀詩寫詩研究詩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千帆師說：“詩歌要賞玩，要欣賞，有時要達到很沉迷的程度。研究詩歌，朗誦是不可缺少的訓練?！边@自然也是一種經(jīng)驗之談。

古詩今譯

漢語古典詩歌，特別是精粹的唐人絕句，嚴格說來是不宜今譯的。因為一譯出來，便失去原詩特有的音調(diào)、韻致、意境和味道。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譯了幾首唐人絕句，錄其一首可資鑒別。

楓橋夜泊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殘月的余輝映照著漫天的霜色，

幾聲烏鴉的啼叫更增添幾分秋寒的凄切。

江邊通紅的楓葉與江中點點的漁火，

伴隨愁人度過難眠之夜。

客船靜靜地停泊在楓橋下邊，

蘇州城外的寒山寺呵，

午夜的鐘聲敲打著燈光的明滅。

古詩理解問題

如何理解古典詩歌，見仁見智，并無統(tǒng)一的定論。不過那些詩人兼學者的意見或經(jīng)驗總是應(yīng)該重視的，比如聞一多先生下面的意見就如此：“想辦法把詩里的每個字的意義都追問透徹，不許存下絲毫的疑惑，還要能透過時間的迷霧，去體會、去揣摸一千年、兩千年前詩人的心情和詩人所描寫的事物，千萬不能把自己的設(shè)想施加在古人身上?！保ㄒ姟犊稞S尺牘》，引自《聞一多傳》，《新文學史料》第四輯，頁134）追問詩歌文字的意義，透過時間的迷霧去體會、去揣摸古代詩人的心情和所描寫的事物，需要有訓詁學和文藝學兩方面的修養(yǎng)，而反對以今度古，則是史觀問題。在這點上聞先生的看法與陳寅恪先生主張對古人要有理解之同情，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然而，“不許存下絲毫的疑惑”這一點似乎很難做到，它只是一種理想的要求。

節(jié)奏與詩

凡有生命的地方就有節(jié)奏，凡有節(jié)奏的地方就有詩。

凡是節(jié)奏感強的人都能得獲得愉快，凡是節(jié)奏感強的詩人都更能打動人。

哲理即詩

維特根斯坦喜歡采取格言式短句的哲理思考，其《邏輯哲學論》是一大堆排列有序的格言式的短句，這些精悍的短句是從1914年開始寫的很冗長的筆記本中精心挑選出來的。維氏把他的短句分成七個部分，表示每個部分所闡述的重點的箴言如下：

（1）世界就是所發(fā)生的一切東西；

……

（4）思想是有意義的命題；

……

（7）凡不可說的，應(yīng)當沉默。

我以為這樣的哲理短句可以當詩來讀。

佳句神化

大謝《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刻畫細致入微，描寫工麗自然，誠寫春景之佳句。然自作者聲稱“此語乃神助，非吾語也”之后，此二語便被后代詩話家不厭其煩地稱舉，大有無以復加的味道。中國詩史常有這種現(xiàn)象，某些佳句被評詩者連篇累牘地稱頌，以致被神化，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類，皆是。

>原載《文學教育》2007年第10期。又題《江邊詩話》，載張三夕著《詩歌與經(jīng)驗：中國古典詩歌論稿》。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