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川楝子 清代畫家錢維城有《萬有同春》圖卷,生長于不同時節(jié)的幾十種花卉同時開放,重重疊疊,密密匝匝。沒有了春夏秋冬四時輪換,只剩下長長久久的春天,和永不凋零的花朵。 人們只愿花能長開,四季長春,可真將四時花卉集在一張圖卷上,反而失了花們本身的靈氣,不過是無味的堆砌。紅梅最宜白雪;菊花宜結(jié)霜華;牡丹富麗,要用松柏的清寒來配,才是花王的風(fēng)度。花要長開得好,便不能四季都只是春天。 可是,有個例外。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美人如花,群芳一同盛開,只為了花王的壽誕。 若只是說美人如花,那早就落了俗套。美人要生動,會哭會笑有情性有溫度的才是美人。作者著意為他平生所見的幾個“異樣女子”作傳,絕不是要畫成千篇一律的仕女圖,美則美矣,卻像劉姥姥所見的那幅畫兒一般,只會笑著,想拉一拉手,便碰了一頭。 如此看來,美人與花天然具有相似性。美人有環(huán)肥燕瘦,而花們的萬紫千紅也各不相同。 于是曹公別出心裁,玩一場占花名的游戲,花就成了女兒們各自的命運。 白天的酒令是射覆和拇戰(zhàn),射覆太文,拇戰(zhàn)太鬧,晚上這一場夜宴是主仆們共同的狂歡,只好雅俗共賞。酒令們基本都逃不過“骰彩紅成點”,麝月提的搶紅又太簡單無味,只是丫鬟們的格調(diào)。群芳夜宴,少不得要讓小姐們出場,必得是占花名這樣的游戲,既好玩,又名正言順地好去請姑娘們。 請人就有趣。襲人一面要人多,一面又怕人多了要鬧出怡紅院去,被人知道了生事。春燕是怡紅院的后起之秀,也不知什么時候就撞進了寶玉的眼,在前幾回里頗得了寶玉的庇護,竟也能做了這場宴會的小東道之一。被寶玉多庇護了的人才不會想那么多,她提的也正是最隆重的兩位貴客,寶釵和黛玉。寶玉要請他的兩位妹妹,探春素來和他玩得好,寶琴年輕心熱,又是王夫人的干女兒,關(guān)系更近一層。好笑的是,探春現(xiàn)管家,既然襲人擔(dān)心巡夜的查問,索性就把管事的拉下水。而探春也是一樣的心思,便又拖上了李紈。香菱要襲人“死活”才拉來,請人這段沒提湘云,不用說,湘云對寶釵的那句“夜深了”一定多有吐槽。云丫頭不用請,放出個風(fēng)聲,就大說大笑地來了。 后人常常計較怡紅夜宴的座次,對著骰子點數(shù)算了又算。想來曹公心中有一張座位圖,卻只肯寫黛玉的座位,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這是暮春的夜里,一開席寶玉就叫脫了大衣裳,芳官還滿口里喊熱,這本來就是個熱鬧的夜。一片熱鬧中寶玉還記著黛玉怕冷,即使是群芳盛開,真正在寶玉心上的,也只有這一朵花。 第一個抽花簽的是寶釵,牡丹,群芳之冠。 這是曹公著意安排的夜宴,骰子們都帶著魔力,聽從作者的指揮。群花盛開,占花名一一點來,必得有個先后次序。第一支簽斷乎不能是雜花,只能由牡丹來統(tǒng)領(lǐng)群芳出場。任是無情也動人,即便是這樣熱鬧的夜,寶釵還是“淡極始知花更艷”的,她抽了花簽,受了賀酒,點了曲子,擲了骰子,她就安靜了,這一夜再沒有寫到她。無情的動人。 一枝杏花好鬧騰了一會子。探春白天是令官,酒令大于軍令,晚上見著不合自己的花簽,就又羞又惱不許行這酒令。讀者難得看到探春的小女兒情態(tài),她幾次哭也都是為生母混攪不尊重、失了身份。關(guān)于未來的婚事,那不是女孩子們該問的事,賈府的女孩子們也從未有心去問,也只有不知事的趙姨娘會叫嚷著探春出了閣如何如何。探春不許行這令,眾人看熱鬧不嫌事大,非逼著答應(yīng)。有趣的是強死強活給探春灌酒的幾個人,湘云素來爽直,香菱在大觀園里實在放縱了天性,可是李紈這枝老梅,下一秒就說自己不問旁人的廢與興,這時候卻如同鳳姐附體,一模一樣的潑皮破落戶的勁兒。 湘云白天喝夠了酒,晚上便不再喝。抽一支海棠,恰好白日里已經(jīng)香夢沉酣過一次,此時不用飲酒,果然要叫做“真真好簽”。酒令行得草率,上下兩家,一個飲了半杯就給了芳官,另一個趁人不備全折在漱盂內(nèi)。寫這兩位喝酒的興致不高,宴會也進入低潮,麝月抽一支荼蘼,愁得寶玉要趕緊混過去。香菱的并蒂蓮也是草草而過,她只是妾室,趁著薛蟠離家她才得了這一段大觀園里的好日子,哪里得望什么“連理枝頭花正開”?連喝酒都不提一筆,趕緊讓下一位掣簽。 只有寶釵的牡丹能夠第一位出場,也只有黛玉配得這場群芳夜宴的壓軸。風(fēng)露清愁,芙蓉花,結(jié)滿了秋日的露水,一身都是一個怨字。牡丹盛于春,芙蓉繁于秋,各領(lǐng)一季的風(fēng)流韻致。牡丹與芙蓉,甚至連花形都相似,花們也都惺惺相惜。芙蓉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這一次,黛玉飲得心甘情愿。作者未寫寶釵,但那一頭的牡丹,也一定是向著芙蓉飲酒致意。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占花名的游戲?qū)⒆呦蛭猜暋_@樣的夜宴或許會有低潮,但不會是按著儀式一道道流程走過的四平八穩(wěn)。所以夜宴只會在高潮中結(jié)束,作者著意來寫一支熱熱鬧鬧的花簽,扭捏的杏花被迫前來相陪,同庚的、同辰的、同姓的都來湊趣。這支簽的主人,也是這場夜宴的主持者,怡紅院的首席丫鬟、甚至可以認為是女主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襲人一直都有宜室宜家的品質(zhì),可是“桃紅又是一年春”,誰也想不到這一支花簽竟折射了整個人生,宜室宜家,那是誰的室、誰的家。 群芳開盡。機警的人們已經(jīng)看出,手上那一支花簽不只是今夜的游戲,而是一生的寫照。黛玉的自笑也回應(yīng)了“莫怨東風(fēng)當自嗟”,自笑與自嗟之中,她早就明白這一生都是風(fēng)露清愁。 而更多的人,也許只會在多年之后驚覺,原來自己的命運早就在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暗示。甚至,她們直到命運終結(jié),也未必能有所驚覺。開到荼蘼花事了,寶玉此時不肯為麝月解釋,等到將來諸芳散盡,身邊只留麝月一個丫鬟,寶玉更不會向她解說,也許只是感嘆一句,再無人同飲三杯送春。 女孩兒們都是花,即便沒輪上抽花簽,那也是雜花生樹里的一朵兩朵。四兒,自從她莫名其妙被寶玉改了名字后,這一回還是她第一次出現(xiàn)。能為寶玉的生日湊份子,湊的份子還和秋紋一例,可見已從小丫鬟的身份上提拔上來,能做些細活了。這是她人生中最風(fēng)光的一夜,第二天醒來還能和襲人玩笑,“連姐姐也唱了一個呢,在座的誰沒唱過”。我甚至?xí)r常懷疑,那一句為她招禍的“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或許就是這被酒精浸透的一夜中說出。一夜酒過,一覺黑甜,你以為酒話都忘了,卻總還有人記得。 而那個破了戒開了齋放出膽子來喝酒的小戲子呢,從醉中醒來,好像也還在夢里。這一群小戲子,脫離了戲子的身份,心卻不曾離開舞臺,她們只是把生活當作了舞臺。最得臉的芳官,一面知道自己沒法去紅香圃的宴會,一面向?qū)氂癖г箾]酒喝。于是她整個夜宴幾乎只記得喝酒,連一句“我也姓花”都讓我們懷疑——你該不會是饞酒而說謊給自己改了姓?旁的時候,她還是活在舞臺上,來唱一支曲子,扮作個小土番,連帶著葵官荳官也是如此。都說人生如戲,她們習(xí)慣了戲,便把戲變作了人生。 這一夜寫的盡是女兒,慶的卻是寶玉的生辰。八個丫鬟商量湊份子,說的是給寶玉過生日,可從頭到尾,抽花簽的是女孩子們,叫芳官唱曲,還不許唱賀壽的曲子,哪里是“壽怡紅”。 可是,非寶玉的生日不能組織這樣一場盛宴。整個賈府上下,能這樣幾乎過了明路鬧一夜的,只有怡紅院。寶玉每為女兒們充役,其實他也一向被女兒們嬌寵,只有他的生日,能聚齊這么一群人。 女兒們的歡會,便是寶玉最好的生辰禮物。 是寶玉出的主意,大家占花名玩。他鐘愛女兒,也鐘愛花,他希望花能長開,人能長在,女兒們永遠是寶珠。即使他后來懂得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淚,人生總是指向分離,他也依然盼望著他心上的玫瑰花能夠與他同死同歸。 這是最后的姹紫嫣紅開遍,在他的生日宴上。他在席上并不出頭,只是貪婪地沉醉在這個春夜,看著他鐘愛的女兒們一個個幻化成春日的花朵。 然而他的沉醉時常又要被驚醒。“任是無情也動人”,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念,《賞花時》的聲調(diào)猶在耳畔。許多年后他會發(fā)現(xiàn),這經(jīng)歷的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只是他凡心偶熾,要下凡造歷幻緣。 他發(fā)現(xiàn)了春光流逝的跡象,他的丫鬟抽到了荼蘼,她會是春日里最后一朵鮮花,那也就意味著此時此刻身邊所有的花朵都會漸次凋零,只剩下他自己。他不敢想象那樣的情形,只好搪塞過去。 收到妙玉的賀帖,他要珍而重之地回復(fù)。一張賀帖,岫煙看了說妙玉為人放誕詭僻,而世人多以為妙玉心中對寶玉有意,可寶玉只肯說“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這樣懇切真實,竟然讓人想起寶玉對黛玉所說的話: “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 人間難得的是懂得“你待我之意”。妙玉這樣孤僻的人,能有寶玉這一點理解與包容,遠比愛情重要。 起詩社的時候,李紈提起他的舊號“絳洞花王”,寶玉一片赧然,只說那是小時候的營生。 何必就叫人不提呢,寶玉,你一直是花王,百花的冠冕你戴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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