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的回憶，差不多就是我對自己提出的一個又一個問題。每當(dāng)我回憶自己時，耳邊就會有一個聲音：為什么會這樣？回憶，就我自己而言，可以分為兩種。行風(fēng)流云式和定格式。我一直活在自己的過去里。我當(dāng)然只能在當(dāng)下的時間和地方，也只能與當(dāng)下的一定存在在一起，但在這三個存在維度里的我，并非是完全的。因為，它們常常把我引到過去的存在維度里。我可以同時在兩種維度里存在。我的如此存在，讓我看到了在自己以外，還有一個影子的我。這個影子的我，別人是看不到的，有些時候，連我自己也不能意識到影子的存在。從不同的角度看，我知道，我和我的影子都是真實的。從我自己而言，影子似乎比我更真實；但在別人那里，我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所以，我在我以外的存在里，并非完全的真實。我想，這也并非我一個人如此。我的影子隨時隨地出現(xiàn)我的存在里。因為，我的存在那么的不定。一個人的存在不可能是固定的。在我的每一天里，時間在每時每刻里變化著，我也不可能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還有我會聽到不同的聲音，看到很多東西，遇到不同的人。盡管這一切像風(fēng)云一般變幻著，流動著，但我的影子，我的回憶是一樣的。我說的一樣是指，那些流動和變幻著的東西都能照出我的影子，就是說，牽引出我對過去的回憶。我的如此回憶，也像行風(fēng)流云一樣，瞬息而變，瞬息而逝。行風(fēng)流云似的回憶，讓我看到的是過去，站在現(xiàn)時看到的過去，或者說，由現(xiàn)時而看到的過去。這種由現(xiàn)時聯(lián)想到過去，對我而言，不是由回憶證明現(xiàn)時的真和善，恰恰相反，是由現(xiàn)時對比出過去的真味。為什么會這樣？不是過去的質(zhì)問，而是由回憶的過去對現(xiàn)時提出的疑問。而這種疑問本身，就帶著否認的寓意。

這樣的行風(fēng)流云式回憶，正如很多東西一樣，持續(xù)的時間久了，就會發(fā)酵；不管是回憶，還是行風(fēng)流云的方式，先是讓我有了一種感覺：我的影子在如此回憶里顯得十分恍惚，十分模糊。然后，差不多沒有經(jīng)過任何思考，我的回憶就轉(zhuǎn)成了定格式。我開始拿出筆在紙張上記下我的回憶。這時候，我才知道，為什么從行風(fēng)流云式回憶到定格回憶需要一個過程，需要一定的時間。我只能在在雜亂無章而又漫無目的回憶里，慢慢地看到自己，再慢慢地看清自己，只有在看到或者看清自己的時候，才能定格。一個恍惚而又模糊的人，如何定格。

這種定格式的回憶，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我在紙張上記下的回憶，先是因為有了回憶而記，然后是因為“記”而有所回憶。從行為的意識看，后者更理性一些。因為前者沒有很明確的目標(biāo)，屬于記無所記；后者則是為記而憶，屬于記有所記。其實，我不太喜歡為記而憶，因為，憶在這里少了自在性。但從寫作看，從前者到后者，蘊含著一個必然的規(guī)律。我除非不堅持，就只能在這條路上由此到彼，無法逃逸。

我發(fā)現(xiàn)，我所走的路，并非我的選擇。可以這樣說，我是在漫無目的的漫步中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條路上。我不知道這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如果說，每一個人都是一條人生的路。我只想把自己所走的路排除在人生之路之外。原因是，人生之路是一條向前伸展的路，而我走的卻是回頭之路。

向前的人生之路，意味著目標(biāo)，意味著意義，意味著追求。前，就是目標(biāo)，就是意義，就是追求。每一個人都是一條人生的路，意味著所有的人走的是同一條路。不管一個人如何，他和他，他們所走的路都是同一個方向。

難道我從來都不在這條路上嗎？不，正是因為我同樣在這條路上走了很遠，才回了頭。如今，我住在一個城市里，住在冬天有暖氣的樓房里。每天，我都可以從窗口看到車水馬龍，聽到世界的喧囂聲。這讓我時常想起我的小時候，想起土窯洞，想起雨雪之后泥濘的路，想起在田地里勞作的風(fēng)吹日曬，想起一塊紅薯一頓飯的生活。二十幾歲的時候，我離開了老家，離開了鄉(xiāng)下，來到了城市。從生活的角度看，對于如今，對于為如今所走過的生活追求之路，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但我時常想起小時候。我很清楚，這不是懷舊，更不是鄉(xiāng)情，也不是厚此薄彼的作怪。

這是一種思考。或者說是一種思想。

在這樣的漫長思考里，我明白了所謂的人生之路，其實就是一條尋找之路。尋找兩個字，否定了無數(shù)人生之路的定義和說教。我只感到那些定義和說教十分可笑。因為，在尋找一詞面前，所有的人生定義和說教全都顯得虛情假意和嬌柔造作。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尋找的一生。

不管怎樣的嬌柔造作，人生尋找的第一個層面，也是基本的層面，就是尋找吃和喝。在這一層面上，人和豺狼兔子的生命本質(zhì)是一樣的，必須以吃和喝保證生命的活著。

但人在這個層面上的尋找又與豺狼和兔子不同。因為，人有智慧。正是這樣的智慧，讓人在物質(zhì)的尋找上陷入了荒唐。物質(zhì)這一最終尋找目標(biāo)，讓人的智慧有了新的尋找：用什么樣的手段尋找，披著怎樣的盛裝尋找。

尋找的盛裝，是人在人生之路上第二個層面的尋找。人為什么要披著這件道德的盛裝去尋找，人類歷史里的所有精英，在這件盛裝上真可謂費盡了心機，但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讓自己的物質(zhì)尋找比誰都多。

在一直向前的人生路上，人的尋找只能如此。

我的回頭之路，也是一種尋找。人生無意義的尋找——像獅子和兔子一樣吃飽即止的生命本質(zhì)，撕下身上那層道德畫皮——一個不需要任何意義的真存在。

                                202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