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tǒng)十四年,土木堡戰(zhàn)場的硝煙剛剛消散。周邊府縣的軍民,在新任兵部尚書于謙的命令下,正在加緊收殮戰(zhàn)場上的明軍尸首,收集散落于地未被蒙古人卷走的輜重物資。整個大明王朝都處在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中,誰都知道此時的帝都北京,已經(jīng)是一座空城。刑部主事項忠,此時正踉蹌地走在泥地里,吃力地隨著蒙古大軍往北方行進。他是“土木之變”中,為數(shù)不多存活下來的明朝官員之一,被當做俘虜同明英宗朱祁鎮(zhèn)一起,帶回了草原深處。 成化八年,辭職在家的項忠收到了皇帝任命詔書,原都察院左都御史項忠即日起官復(fù)原職,掌都察院事。傳旨官笑吟吟地把詔書遞到項忠的手里,有些諂媚地輕聲告訴項忠,皇帝似乎有讓項忠再升一級的打算。項忠禮節(jié)性地回了禮,送走了京里來人,便陷入了沉思。終于要徹徹底底去做京官了,終于要完完全全地扎進朝堂的權(quán)力中樞了,可項忠卻辨不清自己心中,現(xiàn)在是苦是甜。 故宮一景 聊聊項忠吧,因為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用另一種角度,來解讀明代中期的朝堂之爭。 長達十年的任期背后,是入京無望的悲哀項忠,字藎臣,號喬松,浙江嘉興人。正統(tǒng)七年(1442)的進士,之后進了刑部,從主事做到了員外郎,從五品,你可以理解為刑部下屬的一個副司長。從正統(tǒng)七年到正統(tǒng)十四年,升了一級,只能說是按部就班吧。之后跟著明英宗朱祁鎮(zhèn)北伐,遭遇“土木之變”,被蒙古人俘獲。也不知道怎么的,蒙古人之后讓項忠去放馬,項忠就趁機跑了回來,據(jù)說當時是搶了兩匹馬往南方跑,馬跑死之后,又徒步走了七天??雌饋?,項忠的身體素質(zhì)非常好。 項忠的仕途歷程并不復(fù)雜。從草原跑回來之后,已經(jīng)是景泰(明代宗朱祁鈺)年了,他升了半級,做了郎中,正五品。之后去廣東做按察副使,四品,鎮(zhèn)壓過當?shù)噩幟衿鹆x。然后明英宗朱祁鎮(zhèn)通過“奪門之變”成功復(fù)辟,在天順初年(1458),升任陜西按察使。之后朝廷幾次要調(diào)項忠入京,都因為陜西百姓不肯放人,而以右副都御使之(三品)職繼續(xù)巡撫陜西。成化四年(1468),平定“滿四之亂”,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官秩二品;成化六年,平定湖北荊、襄地區(qū)流民暴動,進左都御史,二品。成化十年,做了刑部尚書,之后轉(zhuǎn)任兵部尚書,還是二品。 明代官員 寫人物履歷挺枯燥的,但是為了讓大家有更直觀的感受,朝史暮想還是寫了項忠的品級提升過程,也為了讓諸位在后面可以做一些比較明確的對比。 朝史暮想在這里要說三點。 第一,項忠是南方人,戶籍地在浙江嘉興;第二,項忠在陜西地方的任職,長達十年;第三,項忠從右都御史,到之后的兵部尚書,一直都是正二品官秩。 史書里給項忠之所以在陜西留任長達十年給出的說法是,項忠太得民心了。
項忠做陜西按察使,母親逝世,要回鄉(xiāng)丁憂三年,當?shù)匕傩障虺⑶笄?,項忠被奪情留任;幾年之后,朝廷擬把項忠調(diào)回北京做大理寺卿,還是因為當?shù)匕傩障虺⒄埱?,項忠以右副都御使之職留在了陜西?/p> 明代市井圖 項忠在陜西為官,是否真的如此得民心?答:是的。 在陜西的這幾年,每逢遭災(zāi),項忠都積極開倉放糧,請求朝廷減免賦稅;為了解決百姓吃水難和提高作物抵御干旱的能力,項忠主持了河道水渠的疏通工作,惠及民生和農(nóng)業(yè);他恩威并用,招撫過少數(shù)民族,也帶領(lǐng)軍隊抵御過北方蒙古的襲擾......十年時間里,項忠的確為陜西百姓,為國家做了很多的實事,善事。 但,僅僅因為民意,朝廷就肯一直把項忠留在陜西?難道項忠就愿意永遠待在那? 顯然不是。封建王朝的儒家文人,都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治國平天下,是當時每一位走向科舉之士子的終極夢想,這也代表著只有不斷努力,提升官職,權(quán)重,才能真正讓自己的政治抱負得以實現(xiàn)。項忠同樣如此,以正二品的官職留在陜西做地方官?別說什么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話,這件事情骨子里就很蹊蹺。 王翱這個名字大家熟不熟悉?從景泰四年開始做吏部尚書,到成化三年病逝,王翱在吏部尚書這個位子上,做了十多年。這位歷仕七朝,輔佐過六位皇帝的重臣,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排斥南方人。 王翱 像 王翱自己是河北人,在他主持吏部工作的時候,在選拔任用官吏上,有明顯偏向北方人的傾向,特別是河北及河北周邊諸省。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了?那朝史暮想告訴你,除了吏部尚書王翱之外,明代前面的幾個皇帝,一直都喜歡用北方,從科舉取士開始,北方人就一直占優(yōu)勢。
這是明英宗朱祁鎮(zhèn)親口說過的話,意思是雖然南方人文雅,但是不如北方人強壯,用起來更踏實。所以在正統(tǒng),天順年間,北方籍貫的官員數(shù)量要遠遠高于南方籍貫的。事實上,從明成祖朱棣開始,就已經(jīng)有這樣的傾向。 朝史暮想認為,原因有以下幾點。 首先,南方土音繁雜,與皇帝交流起來存在隔閡。這個好理解,與北方的一馬平川地理環(huán)境不同,南方多山造就了相對隔絕的文化環(huán)境,各種小語種土音遍布,有時候一個地方的人,隔一座山就可能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方言。 故宮一景 其次,明初的幾個皇帝,骨子里還是有點熱血的。明成祖朱棣,明宣宗朱瞻基,都是敢?guī)ш牄_鋒的主。在血性上和體格上,南方人的確不如北方。 最后,南方是明代最初文官集團的大本營。朱棣遷都北京,你以為僅僅是為了戍邊?還記得朱元璋建國初期,那群浙江,江西等派系的開國元勛嗎?皇帝增加北方官吏數(shù)量,實則是為了稀釋大明官場,為的是搞平衡,為的是讓皇權(quán)在與文官集團的對抗中更有話語權(quán)。 朝史暮想不敢說,項忠十年在陜西的任職,完全是因為朝堂高層南北之爭,但朝史暮想敢肯定,這個因素起到了很大的影響作用。 戰(zhàn)功卓著的光芒下,隱藏著南北之爭的陰暗如果說上面的內(nèi)容,算是朝史暮想的個人推斷,那么在后來項忠平定“滿四之亂”和荊、襄流民暴亂中,這種南北之爭則更加明顯。 這兩次平亂,是項忠在史書里被人大書特書的內(nèi)容,也可以算是項忠一生最重要的功績,但其間的一些事情,也著實讓項忠頭煩惱和心酸。 滿四,亦叫滿俊,是內(nèi)附大明的蒙古部族首領(lǐng),其祖上在朱元璋的洪武時期,就被大明安置在了固原。滿四這哥們是個混人,多有不法,再加上地方官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來二去,滿四就叛亂了。正好固原那邊,有個據(jù)點叫石城。聽名字就知道易守難攻。滿四一開始就帶了幾千人算是“落草”吧,后來接連打敗了朝廷派去鎮(zhèn)壓的軍隊,聲勢越來越大,影響越來越壞,滿四的實力也越來越強,于是項忠出馬了。 明軍圖卷 “滿四之亂”的具體經(jīng)過,朝史暮想在這不作詳談,只要知道項忠最后勝利了就行。中間有一段插曲,就是在項忠已經(jīng)接受任命,但是還沒到達前線時,一線明軍擅自發(fā)動了進攻,結(jié)果慘敗。這個消息傳回北京之后,朝廷又慌了,在想要不要增兵,選擇京官和派遣京軍前去平亂。
項忠因為擔(dān)心京軍的戰(zhàn)斗力和北京來的官員阻擾軍務(wù),便向朝廷建議,自己帶的三萬陜西兵,已經(jīng)可以應(yīng)付局勢了,別再浪費國家資源。當時內(nèi)閣的彭時,商輅采納了項忠的建議。 之后在戰(zhàn)事進入相持階段,明軍打得很艱難時,史書里又說:
明代官員 意思是,內(nèi)閣全力支持項忠,給予足夠的信任,不隨意遏制項忠行使職權(quán),終于讓項忠取得了勝利。 這兩段記錄有沒有什么問題?看起來好像沒什么值得注意的是吧?但是,朝史暮想告訴你,為什么給予項忠絕對支持的,是內(nèi)閣,而不是兵部?要知道,項忠平叛這件事,真正全面主持協(xié)調(diào)工作的部門,正是大明兵部。當時的兵部尚書呢?當時的兵部尚書叫白圭。 我們把這些人的籍貫列出來看看。項忠是浙江人,彭時是江西人,商輅也是浙江人,而兵部尚書白圭是河北人。足夠涇渭分明了吧。如果當時不是彭時,商輅以內(nèi)閣的權(quán)勢壓制了兵部的白圭,那么之后來平亂的人,很可能就是京軍和北方將領(lǐng),很可能就沒項忠什么事情了。 還是覺得說服力不夠?那我們再看項忠在成化六年平定湖北流民這件事情上,與白圭的沖突。 荊、襄流民的問題也不多說了,太大,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只需要知道這是明代的一個頑疾,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項忠不白給,到地方之后,剿撫并施,很快就平定了流民暴亂。 民變 接著就面臨一個問題,大批的流民如何處置?如果繼續(xù)讓這些失去了土地,沒有生計的流民聚攏在荊、襄之地,歷史又會重演。 項忠給的方法簡單粗暴,一律驅(qū)逐。知道當時該區(qū)域有多少流民嗎?數(shù)以百萬計。知道流民聚攏暴動的歷史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嗎?洪武年間。所以,項忠這個做法,雖然簡單,但是效果并不一定好,而且容易出問題。實際上,是出了事了。 當時沒有什么大數(shù)據(jù)運算,沒有智能化戶籍管理技術(shù),如此眾多的流民要驅(qū)逐,很容易發(fā)生各種極端事件。再加上項忠?guī)サ年兾鞅?,打仗是好手,但是為禍起老百姓來,也不含糊。各種各樣的負面報道,不斷地被地方官吏送到了北京。明憲宗朱見深還好,也知道荊、襄問題的復(fù)雜,并沒有如何為難項忠,但是京里的官員坐不住了,對項忠的彈劾是一波接著一波,其中兵部的指責(zé)聲音是最大的。 還有,在項忠平亂期間,兵部尚書白圭曾經(jīng)派了一位錦衣衛(wèi)來督軍。說是督軍,但做的事情完全是在搗亂,后來是項忠告到皇帝那之后,這位錦衣衛(wèi)才被召回北京。 明代官員 更有一點需要說明,項忠這次平亂之前,也就在幾年前,兵部尚書白圭同樣也主持鎮(zhèn)壓了一次荊、襄暴動,而項忠這次處理的,其實是白圭那次平亂的遺留問題。所以,項忠和白圭的矛盾,是板上釘釘?shù)?,除了個人恩怨,更有南北矛盾。 我們相信,對于項忠的彈劾事情鬧得應(yīng)該不小,因為項忠特意上疏替自己辯解,言辭之中滿是委屈和不忿:
項忠說,老板(皇帝),我招撫了接近百萬的流民,又安撫了數(shù)十萬依附叛賊的百姓,現(xiàn)在說這些人是良民,不可隨便驅(qū)逐,那我之前是和誰在打仗?......這件事情本事,就是兵部尚書白圭當初沒做好,我是去擦屁股的。一開始,大家都憂心這次動亂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現(xiàn)在我搞定了,又都來找我麻煩了。 明憲宗朱見深 像 說實話,朝史暮想讀到這段,從言辭間讀出了委屈。項忠為此,還提出了辭職。但結(jié)果呢?明顯北人占據(jù)優(yōu)勢的大明朝堂,再一次站在了北人的這邊,皇帝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壓力,在好言勸了項忠一番后,同意了項忠的辭職申請。 我們再回過頭看項忠的官職,平定了“滿四之亂”,已經(jīng)是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項忠,只是去掉了“副”字這個前綴,成了右都御史;平定荊、襄流民暴亂之后,得到的封賞也僅僅是從右都御史變成左都御史,蔭封其子為錦衣衛(wèi)千戶。不用奇怪,除了兵部尚書外,吏部尚書也是北方人。直到項忠死后,被追授太子太保,才終于踏入一品的門檻。 現(xiàn)在,朝史暮想可以回答文章開篇說的視角問題,就是以項忠的仕途經(jīng)歷,來看待天順,成化年間大明朝局的政治矛盾。這種南北的政治之爭,從洪武時代便已經(jīng)開始顯露,至永樂時期開始快速發(fā)酵,一直到成化中期以后,才逐漸變得平和。但變得平和并不是說矛盾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是逐漸以另一種形式開始萌發(fā),一種超越了純粹地域組織形式的方式——黨爭。 我們讀項忠,讀明代中期的南北之爭,為我們以后更好地理解明代晚期的黨爭,有重要的歷史借鑒意義。只是苦了如項忠這樣的官員,曾經(jīng)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壯志豪情,卻終在繁雜殘酷的政治斗爭中,被一點一點地消磨掉,而他的歷史光芒,也只能停留在兩次平亂之上。 故宮一景 成化十三年以后,項忠被太監(jiān)汪直斗倒。汪直倒臺后,項忠又被重新起復(fù),但他已無心朝政,主動提出致仕。弘治十五年,項忠去世,享年八十有二,而此前,項忠已經(jīng)在家宅了二十六年。前人之事,后人之師,希望歷史上的那些無奈和心酸,不會被一次次地反復(fù)上演。 朝史暮想,總有些干貨可以在歷史中挖掘。 參考資料:《明史》,《明實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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