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灝在《聽水讀抄》后記中說,“書中插入師長墨跡十余葉,如同演唱會請大牌明星當(dāng)嘉賓,助陣撐腰??上麄冏约簠s看不到了”。他曾自言,“我是錢謎,錢鍾書迷,而非金錢迷”(《尤甲人》),“錢先生是我從青年時代就景仰的大師,而且我還幸運地與錢先生有兩面之緣,通過幾次信,有過幾年短暫的交往”(《默存先生》)。讓筆者可惜的是,“師長墨跡十余葉”,有徐梵澄、施蟄存、黃裳、張中行等十五位名家的墨跡,單是鄧云鄉(xiāng)就兩葉,竟無錢鍾書半葉。重讀《默存先生》,才知原委。陸灝將榮寶齋印制的水印信箋寄給錢鍾書、楊絳夫婦,請他們寫字留念,錢鍾書回信說“我本不善書法,前幾年面軟主意不牢,應(yīng)人之請,胡亂涂抹。冥冥之中,已遭天罰。三四歲來,右拇痙攣,不能運用毛筆,多方醫(yī)療,勉強可以鋼筆作字。足下書法娟秀,而要我獻(xiàn)丑,以弗洛伊德潛意識論深求之,不免居心殘忍!故我若應(yīng)命,便為足下增添罪過。寄紙?zhí)?,若涂抹壞了,是我暴殄天物;若沒收了,是我貪黷人財,左右都是罪過。故謹(jǐn)璧還,彼此都清清白白,無可非議。一笑?!睏罱{在信末附言:“我完全同意錢鍾書的話?!?/span> 錢鍾書在信中曾憐惜陸灝“具有如此文才,卻不自己寫作,而為人作嫁,只忙于編輯,索稿校稿,大似美婦人不自己生男育女,而充當(dāng)接生婆(舊日所謂‘穩(wěn)婆’)?!标憺闹龅拇_不算多,僅有《東寫西讀》《看圖識字》《梵澄先生》(與揚之水合著)和這本《聽水讀抄》,但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千錘百煉的精品,“掇集零碎材料,貫串成為一篇,則于史事既多所發(fā)明,亦殊有趣味”(周作人評孟森《心史叢刊》語)。 錢鍾書在《寫在人生邊上》的序言中說,“但是,世界上還有一種人。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寫批評或介紹。他們有一種業(yè)余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他們不慌不忙地瀏覽。每到有什么意見,他們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寫一個問號或感嘆號,像中國舊書上的眉批外國書里的Marginalia。這種零星隨感并非他們對于整部書的結(jié)論。因為是隨時批識,先后也許彼此矛盾,說話過火。他們也懶得去理會,反正是消遣,不像書評家負(fù)有指導(dǎo)讀者、教訓(xùn)作者的重大使命?!标憺陀幸环N“業(yè)余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聽水讀抄》所收的這九十九篇美文就是他讀《錢鍾書手稿集》、《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jì)念文集》、《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甲子春秋—我與文學(xué)所六十年》、《聽楊絳談往事》、《鄧之誠文史札記》、《東京夢華錄注》、《鄧之誠讀書記》、《沈曾植年譜長編》、《師門問學(xué)錄》、《中國游記》、《我的留學(xué)記》、《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顧隨致周汝昌書》、《顧頡剛?cè)沼洝?、《吳宓書信集》、《世說新語校箋》、《徐悲鴻年譜長編》、《20世紀(jì)中國藝術(shù)與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胡風(fēng)家書》、《被冷落的繆斯—中國淪陷區(qū)文學(xué)史》、《清朝帝位之爭史事考》、《來燕榭書跋(增訂本)》、《顧頡剛讀書筆記》、《王古魯小說戲曲論集》、《秦漢魏晉史探微》、《水滸傳校注》、《聽雨樓隨筆》、《養(yǎng)心殿造辦處史料輯覽(雍正朝)》、《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盛宣懷檔案名人手札選》、《天香》、《鄭孝胥日記》、《傅儀的另一種真相——秘藏日本的偽滿皇宮最高機密》、《記者生涯五十年》、《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等書,“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寫一個問號或感嘆號”,都是文史掌故類的小品,“探幽發(fā)微,詰難辨訛”(陸灝評周黎庵語),“于史事既多所發(fā)明,亦殊有趣味”,既有文學(xué)性,又有史料性,不乏學(xué)術(shù)性。 筆者還注意到,本書收錄了陸灝2008年10月7日在《深圳商報》發(fā)表的《寧愿她不守口如瓶》,文章說,“作為張愛玲難得的閨中密友,宋夫人鄺文美女士一定知道張愛玲更多的情況,但鄺女士卻從未寫文記述?!彼麑懶叛堗椢拿缹懫貞洀垚哿岬奈恼乱苍獾骄芙^,“那是難題。因為她和我交情深厚,就是為了素知我能守口如瓶…到了今天,我還是不忍心負(fù)她所托。切盼見諒!”的確如鄺文美所言,她一直不愿意“挾愛玲以自重”。讀宋以朗2011年編輯出版的《張愛玲私語錄》,得知鄺文美在1957年7月出版的《國際電影》第21期上寫過一篇《我所認(rèn)識的張愛玲》,但署名“章麗”,并且?guī)缀醪簧婕皬垚哿岬膫€人隱私。鄺文美在文章的末尾說,張愛玲“嗜書如命,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紅樓夢迷,甚至為了不能與曹雪芹生在同一時代——因此不能一睹他的豐采或一聽他的高論—而出過‘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感慨。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比張愛玲幸運,因為‘在千千萬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我能夠不遲不早的遇見了她?!睆垚哿帷笆譂M意”鄺文美的這篇文章,她1957年9月5日在寫給鄺的信中說,“你在電影雜志上寫的那一篇,卻使我看了通體舒泰,忍不住又要說你是任何大人物葉請不到的official spokesman(官方代言人)。當(dāng)然里面并不是全部外交辭令,根本是真摯的好文章,‘看如容易卻艱辛’。我想必不知不覺間積了什么德,才有你這樣的朋友?!惫P者在讀秀上查到,鄺文美和張愛玲還合譯過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的《睡谷故事 李伯大夢》,署名“方馨 張愛玲合譯”,系中英文對照,金帶譯萃叢書,香港今日世界社1967年1月初版,1976年10月4版。 陸灝在《東寫西讀》一書中提到張中行回憶在北大聽俞平伯講詞,到李清照“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俞平伯說:“好,好,真好!至于為什么好,說不清楚?!睂τ凇堵犓x抄》,我也只能說,“好,好,真好!至于為什么好,說不清楚”,哈哈!【原文載2014年4月9日《中華讀書報》】【作者簡介:宮立,山東肥城人,河北師大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持國家社科后期資助項目和河北省社科基金項目各一項。在《現(xiàn)代中文學(xué)刊》、《新文學(xué)史料》、《魯迅研究月刊》、《文藝爭鳴》、《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等發(fā)文多篇?!?/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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