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江南 吳立梅 江南所指,自然區(qū)劃、行政區(qū)劃、文化區(qū)劃涵蓋不同,地理學者、氣象學者、語言學者理解有異。取其交集,蘇南浙北可謂地道的江南。吳儂軟語、煙柳畫橋、魚米之鄉(xiāng)、人間天堂,就是人們心目中的江南。 唐宋以降,江南成為富庶繁華之地、人文薈萃之邦。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太湖漁歌、運河帆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歌舞樓臺、翠幕風簾……都不足以表現(xiàn)江南風情于萬一。江南是一個無法詮釋的人文與地理融合的整體,任何解說都只能是瞎子摸象。 這樣說來,我不知多少次在這片令人神往的土地上穿行,所得的印象其實連窺豹一斑也算不上。但我還是不揣谫陋,將其中的觀感敘寫一二。 江南去的次數(shù)最多的地方自然是杭州了。作為本省的省會,南宋的都城,暖風熏得游人醉的地方,人文底蘊十分深厚。歷史上的杭州,給人的印象是富麗、繁華、旖旎、柔弱且有幾分哀婉。 走過南宋的御街——現(xiàn)今相對已不那么熱鬧的中山路,在不很寬敞的街道邊,驀然瞥見幾幢古老的建筑,似乎有點不合時宜地矗立在現(xiàn)代鋼筋水泥的叢林間,不禁憮然。在陸游曾經(jīng)寓居的杏花春雨的孩兒巷,那見證了這片街區(qū)綺年玉貌的老屋,如果缺了那塊紅色的保護標志,一定會被當作古老的垃圾被清理。歷史會讓一座城市變得凝重,而時間卻像去污力極強的洗滌劑,試圖將五顏六色的過往歲月漂洗成單調(diào)的白色。 北山路邊,惟有那些名人故居靜靜地躲在綠樹叢中,頑強地向人們提示民國的滄桑。岳廟內(nèi)人頭攢動,一代英雄的遭際令人唏噓。而不遠處蘇小小的墳包,除了能給津津樂道于才子佳人故事的多情男女以共鳴外,并不能給人以更多的啟迪。倒是西泠橋的另一端,豪氣干云的女杰秋瑾給孤山平添了幾分亮色,也給柔弱有余的西湖增添了陽剛之氣。 在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之處,仰望高大石碑上模仿董其昌筆致的康熙御書,搞不明白滿清王朝最杰出的帝王為何要對一位隱逸之士情有獨鐘。登上孤山,瀏覽著名人題刻,在氤氳文氣中感受西湖。 2009年7月于西湖 自然意義的西湖不在斷橋,不在花港,不在南屏,也不在湖心亭小瀛洲,而在葛嶺的幽徑,虎跑的叢陰,龍井的山道,或是張蒼水的墓前。吳山天風太過招搖,雷峰新塔太過艷麗,靈隱禪寺太過喧鬧,“未來世界”并非成人的樂園,還你千年的宋城只有那幾塊石板能引發(fā)思古之幽情。倒是站在六和塔頂層,近觀滿目青山,遠眺滔滔江水,披襟岸幘,清風兜懷,其樂不可名狀。 嘉興的佳處自是南湖,煙雨迷蒙中看紅船,聯(lián)想那逼仄的船艙里竟然承載過一個世界上最大執(zhí)政黨的誕生,世事巨變,令人感慨。而嘉興所屬的烏鎮(zhèn)和西塘,由于有南潯在,失卻了不少亮色。桐鄉(xiāng)烏鎮(zhèn)的老街,因為遷出了住戶,缺失了人氣,而成了僵死的古董。 南潯應該是湖州的驕傲。這是“絲”和“詩”交相輝映的地方,財力的雄厚、文化的絢爛、歷史的悠久、人才的繁盛,使區(qū)區(qū)小鎮(zhèn)得以睥睨江南其余五鎮(zhèn)。徜徉于石板街巷,穿行于疊戶重門,你會覺得四肢大腦、五臟六腑全被這里的空氣和水清洗了一遍。 湖州是筆的故鄉(xiāng),那飛英塔看上去也似大筆套著小筆。雖然現(xiàn)在用毛筆的人日漸減少,但湖州街上那一鋪挨著一鋪的筆莊卻依然在不屈不撓地宣示自己的存在和昔日的輝煌。 長興是湖州的屬縣,那滿街的銀杏在冬日的晚霞中更顯得一片金黃,黃得純粹,黃得高雅,成為太湖邊這座小城獨有的景色。 而煙波浩渺的太湖,以其三萬六千頃的廣闊水面占據(jù)了江南的腹地。站在黿頭渚上,涌波撲岸,撼人心魄。遠眺那峭壁上“包孕吳越”四個猩紅大字,筆力雄健,氣勢磅礴,倒是切合情景的摩崖題刻。近看那末代狀元劉春霖“黿渚春濤”的手澤,秀氣典雅,與眼前的美景彌合無間。兩處題刻,一東一西,一剛一柔,剛柔相濟,相得益彰。 湖中三山,在波浪起伏中,若浮若沉。登其巔四顧,霧靄茫茫,湖鷗翩翩,碧波粼粼,白帆點點。李白云:“??驼勫蓿瑹煗⒚P烹y求。”我以為,完全可以將此三山視作彼三山,海客不必有難求之嘆。 2000年1月于太湖斗笠島 經(jīng)太湖大橋,駛過洞庭西山的盤山道,駐足于縹緲峰下,果然“雖然無畫都是畫,不用寫詩皆是詩”,移步換景,處處佳妙。名茶“碧螺春”產(chǎn)于此地,紅橘也是此處特產(chǎn),滿山遍野皆是橘樹,一有游客到來,當?shù)亻俎r(nóng)便蜂擁而至。乘快艇到湖中小島“笠帽山”,島如其名,小如斗笠,一農(nóng)民在那里承包養(yǎng)孔雀,早迎東山晨曦,晚送太湖落日,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 無錫的惠山,祠堂林立,有天下第二泉,也是高攀龍、華彥鈞的埋骨之所?;萆侥_下,就是長女就讀的無錫輕工大學——現(xiàn)已易名江南大學——所在。錫惠公園的大門距大學校門只有幾步之遙,但幾次到那里,卻未登山一覽,至今引為憾事。雖然到過三國城、水滸城、世界奇觀之類,但我對缺乏歷史積淀、文化內(nèi)涵的現(xiàn)代假古董向來缺乏興趣。 而蘇州園林,那高容量大密度的歷史積淀、文化內(nèi)涵又似乎顯得過于奢華。走進拙政園,陸龜蒙、沈周、文徵明、唐寅、沈德潛、洪鈞,還有錢謙益、柳如是、陳之遴、曹寅、李煦、李秀成、李鴻章、張之萬、程德全、柳亞子等名人似絡繹而至。一座園林就是一部歷史,就是一部部詩文書畫的集子。不僅拙政園如此,留園、西園、獅子林、滄浪亭等莫不如此。 蘇錫常一帶,也是我們老祖宗的發(fā)祥地。無錫梅里有泰伯墓?;⑶鹚?,據(jù)說是闔閭的墓穴,闔閭是先祖季札的侄兒。也曾在饒娃宮的舊址駐足,感慨于夫差的昏昧與剛烈。而為吳國竭忠盡瘁的伍子胥,其墓就在太湖之濱。 伍子胥墓不遠處有故宮及天安門的設計者蒯祥的墓地。饒娃宮不遠處是范仲淹的故宅所在,蘇州文廟的地皮是范仲淹捐贈的。五人墓距虎丘僅一箭之遙。在“重過閶門萬事非”的地方,一塊不大的石碑上鐫刻著蘇州五十多位狀元的姓名,蘇州不愧是“狀元窩”!閶門之西的寒山寺,坐落于小鎮(zhèn)的三岔路口,背后緊靠著大運河,小橋流水,一馬平川,和印象中的寺廟大相徑庭。 蘇州的人文歷史,除了幾大古都,罕有其匹。而獨具江南特色的綽約風姿、萬方儀態(tài)、嶙峋傲骨、錦繡華章,都在蘇州展露無遺。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鐘情傾心于蘇州,沉迷于它的歷史,陶醉于它的文化,流連于它的山水。蘇州,能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聯(lián)想,有敘說不盡的話題。蘇州,毫無疑問是江南的代表。 而地處江南東西兩端的上海和南京,與心目中的江南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距離。 上海受西風東漸的影響過深,有如洋涇浜英語,已非正宗江南。不然,你在外灘,在陸家嘴,似有身處西方都會的感受。別說是江南的韻味,就連民族的傳統(tǒng)的韻味也少有蹤影。華亭鶴唳、鱸魚堪膾之類的故事只能在古籍中尋覓了。 相比之下,南京雖受江北的影響,但還是相當程度地保留了江南特色。瞻園的曲徑回廊、秦淮河的旖旎風光、莫愁湖的瀲滟水波、白鷺洲的絲絲垂柳,還能讓人感受到江南的韻味。然而,南京畢竟是十朝古都,它具有江南其他城市無法擁有的雄渾和大氣。中山陵的宏偉、“總統(tǒng)府”的威嚴、中華門的巍峨、朝天宮的肅穆、夫子廟的喧囂,無不是舊王朝留給我們的印記。南京不像杭州,杭州雖然做過一個半世紀的都城,但除了那幾塊石板,似乎沒有更多的遺存可供后人憑吊,而南京則古跡比比。我曾沿著紫金山的小徑從西往東,孫權墓、明孝陵、梅花山、美齡宮、中山陵、靈谷寺一路走去,千余年的歷史就濃縮在這幾里山道之中。我甚至站在荒涼頹敗的譚延闿墓前,憑吊這位末代會元、民國聞人。在紫金山東南隅,農(nóng)工民主黨創(chuàng)黨元老鄧演達的墓前也留下我的足跡。 龍蟠之鐘山濃縮了千余年凝重的歷史,虎踞之石城則將南京城的歷史推向起點。石城就在清涼山下,與小女就讀的南師大近在咫尺。 南京是一座雖有王氣但不夠酣暢淋漓的都會,一如它灰蒙蒙的色調(diào)。它的歷史更多充斥的是凄婉和悲愴。它和丹徒、鎮(zhèn)江一樣,不屬于吳方言區(qū),和太湖流域的文化捍格不通。無怪乎被有些學者逐出江南——不管南京人對此是如何地忿忿不平。 與之相比,地處江北但受江南文化影響更深的揚州和南通,似乎更有資格投入江南的懷抱。揚州的湖光山色、園林建筑,南通的運河風光、水鄉(xiāng)意蘊,好像與蘇杭一脈相承,即便是長江天塹也無法將其隔斷。 長江口留影 誠如研究者所言,江南是人們天堂情結的理想化演繹。它是歷史的、地域的、氣候的、語言的、民俗的演繹和融合,當然也是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道德的、倫理的演繹和融合。因此很難給江南下一個確切的定義,富庶、平和、潤濕、安逸、文雅、蘊藉、綺麗,這些感性的詞語都難以完全表現(xiàn)江南的特色——一如宋玉描繪高唐神女、曹子建描繪洛神宓妃,難以措辭,只能使用模糊語言抽象地勾畫。但有幾點是確定無疑的:江南是風景如畫之地,是物產(chǎn)豐饒之區(qū),是人才薈萃之處,是中古以來的經(jīng)濟重心、文化重鎮(zhèn),是隋唐以來的統(tǒng)治者極為倚重的地方,是文人雅士們魂牽夢縈的心靈棲息之所。 杭州西溪濕地 舊文人筆下,荷香水柔、糧豐魚肥、山村水郭、酒旗薰風、溫婉細膩、婀娜多姿的江南,是令人沉醉的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他們眼中,本文的任何一行文字都可以生發(fā)出洋洋萬言。我不是文人,當然,更不是舊文人——何況古人有言“一為文人,便無足觀”。但我曾在這樣的地方無數(shù)次地留下屐印履痕,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 2008.5.23 原載2009年7月1日《東陽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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