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老子英雄兒好漢。這話擱在西漢王朝周勃、周亞夫這對父子丞相身上，再貼切不過了。

周勃（？--前169），西漢開國將領(lǐng)，《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說他祖籍卷縣（今河南原陽縣境內(nèi)），后遷徙至沛郡豐邑（今江蘇豐縣），與漢高祖劉邦成為同鄉(xiāng)。盡管大名冠宇宙，周勃的早年歲月，卻是艱難竭蹶，勞碌雜沓，“勃以織薄曲為生，常為人吹簫給喪事，材官引強”。他出身貧寒，大巧若拙，是聞名鄉(xiāng)里的手藝人，閑暇時上山砍竹枝，伐蘆葦，編織薄曲（竹編蠶具）、葦箔（葦編簾櫳），販賣掙錢，養(yǎng)家糊口；或者給人家葬禮上充當(dāng)吹鼓手，嘟嘟噠噠吹喇叭，嗚哩哇啦奏挽歌，掙些碎銀子維持生計；因為自幼習(xí)武，弓馬嫻熟，后來做了官府訓(xùn)練兵卒的低級武官（材官），正式成為秦皇統(tǒng)治下的一名軍官，直到遇到那個小小的泗水亭長——劉邦。

公元前209年，秦末農(nóng)民起義轟然爆發(fā)，陳勝、吳廣在安徽蘄縣大澤鄉(xiāng)（今宿州西寺坡鄉(xiāng)）發(fā)動起義，“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賈誼《過秦論》），以排山倒海之勢，連克铚縣（今安徽濉溪縣）、酂縣（今河南永城西）、苦縣（今河南鹿邑縣）、柘縣（今河南柘城縣）、譙縣（今安徽亳州市譙城區(qū)），于這年七月攻占陳縣（今河南周口市淮陽區(qū)），建立政權(quán)，史稱“張楚”。對這次重大歷史事件，《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的記載是——“七月，戍卒陳勝等反故荊地，為‘張楚’。勝自立為楚王，居陳，遣諸將徇地?！薄肮是G地”，陳勝原籍河南平輿縣，戰(zhàn)國時屬于楚國，稱平輿邑；“張楚”，張大楚國之意；“徇”，率軍巡視占領(lǐng)地方。

沛郡泗水亭長劉邦眼見秦王朝大廈欲傾，嘎巴嘎巴作響，便乘勢而起，與蕭何、曹參、樊噲、周勃等人糾集三千多部眾，投身于這股席卷天地的起義大潮中，起兵反秦——

高祖之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從攻胡陵，下方與。方與反，與戰(zhàn)，卻適。攻豐。擊秦軍碭東。還軍留及蕭。復(fù)攻碭，破之。下下邑，先登。賜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定魏地。攻爰戚、東緡，以往至栗，取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這段文字，概述了周勃早期作為沛公劉邦的侍從官（中涓），與麾下驍勇戰(zhàn)將一起，投身于反秦戰(zhàn)爭與楚漢爭雄，浴血奮戰(zhàn)，克敵制勝，取得了一連串勝利，先后攻占了胡陵（今江蘇沛縣龍固鎮(zhèn)）、方與（今山東魚臺縣）、豐邑（今江蘇豐縣）、留縣（今江蘇沛縣東南）、蕭縣（今安徽蕭縣）、睢陽（今河南商丘市）、下邑（今安徽碭山縣）、蒙城（今安徽蒙城縣）、虞城（今河南虞城縣）、爰戚（今山東嘉祥縣西南）、東緡（今山東金鄉(xiāng)縣）、栗縣（今河南夏邑縣）等地……

因為戰(zhàn)功卓著，周勃不斷晉升，先后被封為五大夫、虎賁令、將軍、威武侯。劉邦登基稱帝后，把絳縣（今山西絳縣）八千余戶作為周勃的食邑，號稱“絳侯”。此后，他又秉承高祖旨意，率軍平息臧荼、韓信、陳豨、盧綰等異姓諸王發(fā)動的叛亂。

作為功勛卓著的開國功臣，周勃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本色——“勃為人木強敦厚，高帝以為可屬大事。勃不好文學(xué)，每召諸生說士，東鄉(xiāng)坐而責(zé)之：‘趣為我語?！渥瞪傥娜绱??！保ā妒酚洝そ{侯周勃世家》）。周勃為人，質(zhì)樸剛強，實在厚道，討厭花言巧語，不喜歡文辭與學(xué)問，每次召見儒生，他總是向東而坐，皺著眉頭催促他們趕緊說完了事，不要賣關(guān)子?；ㄇ粏飭隆１M管如此，劉邦對他依然青眼有加，認為可以托付大事。

《史記·高祖本紀(jì)》載，劉邦病危之際，呂后淚水漣漣，與夫君訣別——

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呂后迎良醫(yī)，醫(yī)入見，高祖問醫(yī)，醫(yī)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已而呂后問：“陛下百歲后，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眴柶浯危显唬骸巴趿昕伞Ｈ涣晟賾?，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余，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眳魏髲?fù)問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布”，即英布，因早年犯法被處黥刑，亦稱黥布，后投奔劉邦，封為淮南王，成為異姓諸侯王之一。劉邦登基后誅戮異姓王，先拿“漢初三大名將”淮陰侯韓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開刀，韓信被呂后所擒，發(fā)出一聲“乃為兒女子所詐”之哀嘆，引頸就戮；彭越被劉邦廢為庶民，返鄉(xiāng)途中邂逅呂后，哭訴衷腸，反遭呂后諂殺。劉邦命人將彭越尸骨剁為肉醬，分賜諸王，以為恐嚇，“漢誅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賜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保ā妒酚洝舨剂袀鳌罚?。“醢”，肉醬?；茨贤跤⒉颊诖颢C，一見肉醬，大驚失色，遂發(fā)動叛亂。劉邦御駕親征，與昔日麾下驍將英布對壘，責(zé)問他為嘛要造反？英布宣稱要當(dāng)皇帝，氣得劉邦龍須倒豎，破口大罵，下令猛攻，英布很快遭遇慘敗，逃亡到南方蠻荒之地，遭到當(dāng)?shù)厝瞬稓ⅰ?/p>

這場平叛戰(zhàn)爭，爆發(fā)于高祖十一年（前196）七月，盡管剿滅了英布，卻也為劉邦掘好了墳?zāi)梗饲耙巡∧Юp身，抱病出征，胸部被流箭擊中，可謂雪上加霜，病勢日益沉重，漸漸病入膏肓，呂后請來神醫(yī)診治，受到劉邦厲聲謾罵，說老子提三尺劍取天下，難道不是天命嗎？天命如此，縱然扁鵲再世，又能奈何？“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史記·高祖本紀(jì)》）。眼見他枯燈欲滅，呂后止住悲痛，開始咨詢后事——

呂后問：“陛下百歲后，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

（陛下辭世后，蕭相國也快不行了，讓誰來接替他呀？）

上曰：“曹參可?！?/p>

（曹參可以。）

問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余，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p>

（誰接替曹參？——王陵可以。不過王陵有些愚戇莽撞，陳平可以協(xié)助他。陳平智謀有余，厚重不足，難以獨當(dāng)重任。周勃為人持重寬厚而少學(xué)問，將來安定劉氏天下者，必定是周勃。可以讓他出任太尉。）

呂后復(fù)問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p>

（呂后又問周勃之后的事，劉邦說：“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保?/p>

臨終之際，劉邦念念不忘的是“安劉氏”，確保劉家天下長治久安。對呂后的勃勃野心，他心知肚明，曾于此前一個月，拖著重病之軀，將朝廷重臣與呂后招到一起，殺掉一匹白馬，歃血盟誓：“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史稱“白馬之盟”。呂后對皇上的明確警告，牢記在心底，卻反其道而行之，“滅劉氏，興呂氏”，已經(jīng)成為她的宗旨。

高祖十二年（前195）6月1日，劉邦崩于長樂宮，享年62歲。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秘不發(fā)喪，招來老情人審食其商議誅殺朝廷重臣——

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四日不發(fā)喪。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比嘶蚵勚?，語酈將軍。酈將軍往見審食其，曰：“吾聞帝已崩，四日不發(fā)喪，欲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保ā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

“編戶民”，戶口簿上的平民；“怏怏”，不服氣?！搬B將軍”，曲周侯酈商。

呂后對審食其說，這些朝廷重臣，都是先帝的早年故交，對先帝還常常不服氣，今后怎能甘心侍奉幼主？不把他們族滅，天下不會安定啊！酈商聽說此事，被呂后的強悍嚇壞了，趕緊找到審食其，警告說，這么干，要天下大亂啊！“審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發(fā)喪，大赦天下”。

此后，安葬劉邦，劉盈繼位，是為漢惠帝。呂后執(zhí)掌朝政，未能實現(xiàn)屠戮眾臣之目的，她憋了一肚子得殘毒之火，盡情傾瀉在情敵戚姬頭上，將她剁為“人彘”，扔到廁所里，并讓惠帝劉盈前往“參觀”，直把惠帝嚇得骨酥肉麻，一病不起。對老情人審食其，呂后則一往情深，令他出任左丞相，不必管理朝政，只需監(jiān)視百官，成為呂后安在朝廷上的一只灼灼“鷹眼”。

惠帝繼位第二年十月，齊王劉肥來京朝見，卻經(jīng)歷了一場“虎口脫險記”——

孝惠與齊王燕飲太后前，孝惠以為齊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禮。太后怒，乃令酌兩卮鴆，置前，令齊王起為壽。齊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為壽。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齊王怪之，因不敢飲，詳醉去。（《史記·呂太后本紀(jì)》）

“鴆”，傳說中的毒鳥，指毒酒；“詳”，通“佯”，假裝。漢惠帝與齊王劉肥在呂后面前一起飲酒，惠帝尊劉肥為兄，請他坐上位，呂后一見大怒，令侍者倒了兩杯毒酒，放到齊王面前，命他站起來向惠帝祝壽，齊王端起一杯酒應(yīng)聲而起，豈料惠帝也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要一起為太后祝壽，呂后一臉驚恐，劈手奪過惠帝手中的酒杯。齊王驚懼莫名，佯裝醉酒，東倒西歪跑出去了。得悉那是毒酒，劉肥嚇得魂飛魄散，經(jīng)高人指點迷津，他將麾下的城陽郡（治所在山東莒縣城陽鎮(zhèn)）割讓給呂后之女魯元公主，并尊稱比自己還小的魯元公主為王太后，這才躲過一劫，返回了封國。

懦弱仁柔的漢惠帝置身于老娘的籠罩下，不過是個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神情抑郁，意志萎靡，在位七年就死了，享年23歲。安葬惠帝的時候，怪異情形又出現(xiàn)了——“發(fā)喪，太后哭，泣不下”，呂后嚎啕不已，卻沒有一滴眼淚，旁邊的侍中張辟強年僅15歲，是留侯張良之子，他與左丞相陳平嘀咕起來：

“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

（太后只有惠帝一個兒子，如今死了，卻不掉一滴眼淚，您曉得為嘛不？）

丞相曰：“何解？”

（啥意思？）

辟強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臺、呂產(chǎn)、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

（皇帝沒有成年接班人，太后害怕你們這些老臣啊。如果您請求太后任命呂臺、呂產(chǎn)、呂祿為將軍，統(tǒng)率兩宮衛(wèi)隊與南北軍，并請呂家的人都進入宮中，掌握大權(quán)，這樣太后才會安心，您這些老臣也就可以避免災(zāi)禍了。）

張辟強對陳平的這番說辭，顯然不是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之“謀略”，而是呂后策劃的一個奪權(quán)陰謀?；莸鬯罆r，是公元前188年；此前一年，隱居于留地（今江蘇沛縣）的留侯張良撒手塵寰，張辟強官居侍中高位，無疑是沾了老爹的光。他說出來的這番話，意謂徹底改朝換代，諸位老臣退位，呂氏家族實行“全面專政”，話里話外，謀略在前，威脅在后，若不遵從，哼，小心大禍臨頭！老奸巨猾的陳平聽聞此言，曉得別無選擇，眼都不眨，當(dāng)即照辦，這才贏得了呂后歡心——“丞相乃如辟強計。太后說（悅），其哭乃哀。呂氏權(quán)由此起”。

這時候的周勃，官職是太尉，全國最高軍事長官，卻不過是個擺設(shè)，呂后盡管遵照劉邦遺命讓他上位，根本不肯將大權(quán)交給他。太后獨掌朝政，呂氏子弟紛紛上位，呂后欲立諸呂為王，為此咨詢右丞相王陵，王陵拿“白馬之盟”說事，堅決反對，呂后十分惱怒，轉(zhuǎn)而咨詢左丞相陳平、絳侯周勃，兩人回答說：“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他們說，高祖平定天下，封劉氏子弟為王；如今太后執(zhí)掌朝政，將呂氏子弟封王，沒什么不可以嘛。呂后一聽，眉開眼笑。

王陵氣得幾乎吐血，拍案怒懟：“始與高帝喋血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從欲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地下？”他說，吾輩當(dāng)初與先帝喋血盟誓，難道兩位瞎眼沒看到嗎？如今先帝駕崩，太后專權(quán)，欲盡封諸呂為王，你倆縱容她肆意踐踏盟約，甘當(dāng)縮頭烏龜，將來有何面目見先帝與九泉之下？陳平、周勃對視一眼，淡定地說出了一句千古名言：“于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劉氏之后，君亦不如臣?！痹诔弥袭?dāng)面亢聲反駁，據(jù)理力爭，吾輩不如您；然而保全江山社稷，安定劉氏后代，您卻不如我們?。　?/p>

淡淡兩句話，卻意味深長，沉重如山，竟噎得王陵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