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的作者吳曉樂看起來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畢業(yè)于臺大法律系,典型的高才生。但是,她走上一條不同于別人的路。畢業(yè)后,她放棄參加司法考試,而對教育萌生了興趣。她自此做了八年的家庭教師,并且把在此期間觀察到的家庭,選取九個最為典型的,寫成短篇故事集,以新銳作家身份出道。她說: 這九個故事: 沒有一個是普羅大眾樂見的教育神話。 沒有一篇看了會感到喜悅。 沒有一篇看了心中不會亂糟糟的,甚至覺得煩。 我不斷受到誘惑,何不把這些故事寫得更正向,更明亮,更溫暖,不妨將那些傷害給淡化、舒緩吧??墒?,我不能這么做。任何的修飾和美化,都是對那些傷痕的背叛。 在這本書的后記中,她寫下了第十個故事。那是她自己的故事。這篇原本不在她的寫作大綱中,而只因為她朋友的一句話:“你必須跟你教過的小孩一起站在舞臺上,這是對他們的交代,也是一種公平,因為你們一起站在舞臺上。” 作為這本書的簡體中文版編輯,我被這句話以及作者在后記中極其真誠的自我剖析深深觸動,我想,我也應該和他們一起站在舞臺上。 點擊購買相關圖書 作者: 吳曉樂 01 曉樂在文中感慨到:“我很想書寫一位父親,知悉他的兒女,一如母親知悉她的孩子。很遺憾的是,或許是華人的定位使然,我走入這么多個家庭,沒有遇見一位這樣的父親。大部分的中生代父親,仍把家庭教育視為母親的專職。我只能希冀,這樣的父親已經存在了,并且越來越多,有一天我會遇見的?!?/span> 很巧的,在我自己的原生家庭中,父親才是負責起家庭教育的角色。他與我的母親分工明確,母親在生活細節(jié)上的照料無微不至,而我人格的發(fā)展和價值觀的建立,卻在很大程度上來自父親的影響。 父親出身農家,父母早逝,又經歷過饑荒年月,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才艱難長大。身為大家族中備受照顧的小輩,他非常珍視人與人之間的互助與聯系。 在家中的書柜里,有一本從我出生開始每年記錄我成長經歷的相冊。這本相冊由父親制作,每年會更新一張我當年的照片,旁邊會有父親手寫的圖注,記錄當年令人印象深刻的大事。從這本相冊中我才得知,我出生之后,奶奶曾慌張地告訴父親:“你看你,平??傉f想要女孩,真的生了一個女孩,咋辦?”在我家鄉(xiāng)那個四線小城市,又是幾十年前,老一輩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十分常見,而我父親,一位農家子弟,腦中卻沒有這樣的藩籬,這或許得益于他從小愛讀書,愛思考。這讓我看到了自我教育的力量。 父親并未按照刻板的養(yǎng)育女孩的方式養(yǎng)育我。這倒不在外在形象上的規(guī)訓,在這一點上,父親和普通男性審美一致,都認為黑色長直發(fā),連衣裙是最適合女孩的。在我十九歲那年,他還曾因為我拒絕試穿一條他認為好看的裙子大發(fā)雷霆。但是,在內在人格的塑造上,父親對我的教育方式沒有明顯的性別傾向,也就是說,是按照他所理解的一個“人”所應具備的品質去培養(yǎng)我。在我十幾歲時,他便利用各種機會帶我去看外面廣闊的世界。他曾帶我去看家鄉(xiāng)那條大河的源頭,只因為那情景非常壯麗,要爬上一座山,才能看到山對面的峭壁之上居然奔騰著一條銀色的河流。在看過那樣的景色之后,我從此不再滿足于自己所處的狹小世界。 因為父親的鼓勵,我從小不懼怕冒險。十三四歲,曾經在和家人一起爬山時,執(zhí)拗地選擇一條無人走過的小路,按捺住心中的恐懼,在荒草中跋涉一個多小時,才在山頂與他們會合。大學二年級只身去廣東的小鎮(zhèn)開平看碉樓,還在一條巷子里被狗包圍。日后跟父親講述時,他在表示擔心之后,卻又贊賞地說:“像我的女兒?!鄙儆腥俗叩穆芬惨馕吨币姷捏w驗和風景——這對他人或許是一句雞湯,對我卻是實實在在的體驗。在我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我也不斷踐行這一點,有時撞得頭破血流,更多時候卻會收獲意外的驚喜。 02 盡管觀念已經算超前,但父親并非完人,尤其在輔導課業(yè)方面,他和其他家長一樣手足無措。我在上高中之前,一直是個不用家長操心的小孩。但升高中之后,卻在愈加激烈的競爭中逐漸掉出了排名榜。父親曾在輔導我做作業(yè)時,因為焦慮和急躁厲聲罵我“木頭腦袋”。多年以后,我當著另一位家人的面,結結巴巴地跟他當面表達了這個很多年都無法從記憶中消除的詞對我巨大的影響。我聲音顫抖,也不敢看他的眼睛。父親一句話都沒說。我把這視為他無聲的道歉。 如果說有什么是父親教會我、在“學習”這件事上給了我很大幫助的,不在于具體的課業(yè)監(jiān)督,卻在他自己或許都沒有意識到的地方。從我童年起,就經??吹剿缸x書或寫作的背影,在這個過程中他非常專注,我和母親都不敢輕易驚動他。那種專注不是一種艱苦,而更像是一種進入自己小世界后的食不知味。父親每次談到自己業(yè)余所做的學術研究時,眼睛都閃閃發(fā)亮,仿佛一個站在退潮后的海灘上,翻找著礁石中隱藏的螃蟹和貝殼的小孩。從他身上,我隱約感覺到學習的樂趣是一種發(fā)現的樂趣,創(chuàng)造的樂趣,并逐漸習得從那些看似艱深無趣的事物中挖掘樂趣的技能。很多時候,我學習的最大動力不是來自“力爭上游”的競爭意識,而更多來自“有趣”。 03 多年以后,回顧父親對我的教育時,我首先想到的卻不是“課業(yè)”方面的教育。 初中某年暑假,學校照例布置了暑期作業(yè)——需要做一次社會實踐,并獲得證明。以往,學生們通常會偷懶找自己家長所在單位開份證明,或找超市發(fā)兩天傳單了事。我也想如法炮制,對父母軟磨硬泡,妄圖輕松過關。然而,父親把我臭罵一頓,要求我必須嚴肅對待這一任務。他認為正可借此機會讓我去接觸真實的社會,去了解與我境遇不同的人真實的生活——方法是,他把我丟到鄉(xiāng)下親戚家,要求我分別到三位舅舅家訪問,調查普通農民家庭每年的收支情況。并且斷網、沒收手機,嚴令不認真完成不許回家。 我在發(fā)泄一通怨氣之后,發(fā)現除了好好完成這次調查毫無辦法,逐漸接受了現實。帶著點別扭和不好意思,我開始磕磕巴巴地采訪幾位舅舅。這次采訪的走向完全出乎我預料。我萬萬沒料到,在有自己的田地,飼養(yǎng)了十幾頭牲畜,早出晚歸辛勤勞作的情況下,看似殷實的三個家庭年收入沒有超過5萬元的,而每個家庭都有至少四口人需要養(yǎng)活;我也萬萬沒料到,平時看起來樂觀開朗的三舅,會在講述自己生存的艱難時面對我這個小孩老淚縱橫。我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不知所措,也因為自己的無知愧疚不已。 回家后,做會計的母親幫我把調查所得的數據整理為Excel文件,而我基于這份數據,寫了一份三千字左右的報告。這份報告并未在學校為我掙得任何榮譽和獎勵,卻從此改變了我對世界的看法。從那之后,在看到類似“貧窮是因為自己不努力”的輿論時,我就會想起那次調查,告訴自己:萬事萬物并不只有一面。后來,當我讀到《了不起的蓋茨比》那個著名的開頭時,我才反應過來,那是父親對我所做的一次了不起的同理心教育——“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yōu)越條件。” 04 從小到大,身邊的朋友一再告訴我,我非常幸運成長在一個相對寬松、民主的家庭。我以為這是常態(tài),卻在見證了不少身邊人的身不由己之后,意識到,或許在我們這一代的中國家庭中,“控制”才是常態(tài)。 即使是父親,有時也依然難以擺脫那些潛移默化的規(guī)則,干涉我的人生選擇,把他個人的夢想和期望,投射到我身上。作為一位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父親被知識改變了命運,因此,他對學術和學歷充滿某種近乎迷戀的向往。從我上大學起,他就每每為我勾畫未來的藍圖:讀個博士,做一位老師,徜徉在學術世界,往來無白丁。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我自認并不是做學術研究的材料,也無意于這條道路,更喜歡在工作中創(chuàng)造,找到成就感。 這條自我探索的道路并非一帆風順。 至少在讀大學之前,我的自我還在蒙昧狀態(tài)。我想起以前看過一篇文章,作者寫到自己高考那年的經歷:“大家嘻嘻哈哈地填寫了志愿和專業(yè),但誰都沒意識到那是我們人生中最殘酷的一刻。”我開始并不理解,直到讀大學后,開始感受到那種對自己不擅長,也并不喜歡的專業(yè)的痛苦,才真正明白這句話背后的含義。在決定自己未來選擇的關鍵時刻,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只是隨波逐流,的確是對自己最大的殘酷。 我高考時填報的志愿是由父親幫我選定的,“電子商務”,一個當時新興的、據說代表未來趨勢的熱門專業(yè)。那時我尚且懵懂,并沒有對哪個專業(yè)有額外強的執(zhí)念,只覺得“哪個都差不多”,因此,我深知不能將責任推與父親,在那一刻,是我自己放棄了選擇的權利。但是,當時的我心智尚未成熟到能夠察覺這一點,而只把“專業(yè)是父母定的”作為日后不如意的一個靶子,一個借口。我在大學的前兩年,課業(yè)平平,卻沉迷于寫作和電影,每天把自己關在宿舍里,對著電腦。而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明確了自己心之所向——我想從事與文字有關的職業(yè)。 畢業(yè)那年,我決定考研,從理科徹底轉到文科。在專業(yè)選擇上,我和父親產生巨大的分歧。像大多數中國家長一樣,也像曉樂的母親一樣,他“把童年對于貧窮的畏懼,投射在我身上”,生怕我想要選擇的專業(yè)不務實,將來難以找到工作。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和父親發(fā)生正面對抗,每次通電話,都在激烈的爭吵和淚水中結束,有時在食堂吃著飯,會突然間掉下淚來。 但這場戰(zhàn)役,最終我還是贏了。許多年后我才明白,我能贏,得益于父親對我的愛。他本可以使用更有力、更有效的武器,這些武器我曾在身邊很多人的父母身上見識過:重則直接毆打,輕則一哭二鬧、冷暴力,動員親戚輪番說服。還有最厲害的一招——道德壓力,讓孩子對不服從父母產生愧疚,生怕失去他們的愛,從而屈服,還要說服自己那是自己的選擇。 我終于走上自己的路。但同時,我與父母的物理距離也越來越遠。自從十七歲離家讀書,我就一直在不同的城市漂泊。父母曾數次暗示明示,希望我回家鄉(xiāng),但我非常堅決地告訴他們:回不去了。他們已經給了我翅膀,又怎能指望我不去飛翔?但這種物理距離的遠,從未真正影響我和父母心靈的聯結。我們日常仍保持著緊密的聯系,我會和他們分享心底的話。在他們真正需要我的時候,我依然會不顧一切回到他們身邊。 我也時常為不能在他們年邁之時陪伴左右暗自內疚。幾年前,我因為一場大病住院,父親陪床之時,我忍不住問他這個問題。他眨了眨眼,慢悠悠地說:“其實我們也很矛盾,既想把你留在身邊,又還是想讓你過自己喜歡的生活?!?/span> 那一刻,我不得不別過臉去,不讓他看到悄然流下的淚水。 在面對衰老的恐懼,以及“兒孫滿堂”的世俗規(guī)范之時,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勢必經歷了艱難的抉擇。盡管爭吵,盡管擔憂,最終他以行動給了我自由。他做得很好了。 05 “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門關上之后,在旁人看不到的空間之中,家庭成員要怎么相待,會影響到這些成員的思維,門一打開,這些成員走了出去,也可能以類似的邏輯與社會上其他成員互動,之后他們又各自與其他成員互動……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如核分裂一般,最終產生極大的能量?!?/span> 我非常喜歡曉樂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后記中的這段話。尤其是,在越來越頻繁地看到那些充滿殺戮、仇恨、壓迫的社會新聞時,我經常忍不住想,在那些新聞中的每個個體背后,或許隱藏著一個個充滿壓制、掌控、畸形的愛的破碎的家吧。我感激自己的家庭,給我堅定不移的愛,以及應對人生起伏的持久的力量。也因此,我希望更多家庭能夠給自己的成員這樣的力量。但首先,所有的問題和癥結需要被看見??匆?,是打破惡性循環(huán)的第一步,我們不必“長大后,變成曾經討厭的父母的樣子”,我們可以看見父母自身的無助和脆弱,看到他們也在被輿論裹挾,從而意識到,我們不必走同樣的路。正如我喜歡的《一脈不相承》這個故事中的茉莉,通過這種反省、覺察,反抗母親留給自己的枷鎖,最終坦然接受自己女兒成為一個“平庸但快樂的孩子”。 我喜歡這些令人不快的真實故事,因為它們帶我們凝視一個初衷:“事情的最初,我們要的只是孩子健康、快樂,最后我們的期待卻無限制地擴張開來,于是傷害就無可避免……曾經在某個時刻,我們光是觸摸小孩柔軟的掌心就滿足不已?!?/span> 我們可以不再復制這些傷害。 點擊購買相關圖書 作者: 吳曉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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