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存統(tǒng) 古城福州好古的,一棵榕樹就有一大把年紀了,于山、烏山、屏山這三座小山也蒼然得不知年代,“三坊七巷”更令人古幽得進去了就會流連忘返,一截老城墻被顯露在“五一廣場”鬧市區(qū)中使文史專家嚼咋不已,更有幾樣不知何年發(fā)明的小吃,極著名地常將外埠人士沒齒叨念。 我的家鄉(xiāng)就在城的東邊。 “鼎邊糊”是年節(jié)少不了的小吃。在那古得鑒人的鐵鍋上,煮開高半鍋水,雪白的米漿在出水兩寸的鍋邊劃一圓圈,蓋上木鍋蓋,須臾用鍋鏟刮下鍋邊煮成的薄薄粿片兒,再把米漿劃一圈,如此返復,就成地道的“鼎邊糊”,傳到外埠有叫“鍋邊糊”的。 制作“鼎邊糊”主要原料是米漿,早年米漿基本用手工石磨磨成的。石磨位居家屋門廳的走廊上,很有石器時代遺物的模樣,然石磨先進了許多,它有一塊棱棱角角的圓柱石,上磨石與下磨盤中心用一硬木或鐵制的栓釘聯(lián)接,大磨石側沿接有一根大丁形的長長的帶扶手圓木杠,這就很講究力學道理了。我拉過石磨,母親要短間隔地喂石磨以浸好的大米和水,讓它細細咀嚼慢慢消化,吐出精致的雪白乳汁般的米漿來。我和大姐同心同力,只管一推一拉,磨不到半小時,手磨酸了,那是一項極原始的勞作。 石磨轉起來了,沉沉沉沉,仿佛負著深重生命的磨道回響,總是磨長長的古風,開放故土沃野上璀璨獨謦的白蘭花朵朵似的日子。磨,磨,磨。 正月初一早上,或且有客遠方來,燙一小把線面,捧上一碗黃燦燦的鮮氣氤氳的家鄉(xiāng)風味。這線面真如線一般纖細且柔韌,捻長了美麗的歲月,捻長了美麗的思念。 在福州,“后嶼線面”很有名,后嶼村與我的家鄉(xiāng)后浦村相連,因此,家鄉(xiāng)不少人就靠做線面為生。手工線面吃起來有勁道,但做起來很辛苦,起早摸黑。做線面要天氣晴好的日子,三四點起來,月朗星燦,先把面發(fā)好,放置二十分鐘醒面,就可以和面了,即使是大冬天,也要用冷水和面,最后切成條狀,后繞上兩根竹桿上,成尺余長的條狀面。 接著戶外操作,要將尺余長的條狀面拉成丈余長的線面,靠的是人工手拉。早上六七點鐘,但見繞著線面的竹桿插入木架的窟窿眼里,拉線面者然后雙手緊拽另一半的竹桿,站好馬步運足力氣,開始作接伸運動。拉幾下要回一些,使面有松緊的回旋。 拉,是一種雙手拼住全身力氣地拉,在冬日也要拉出一身大汗來。汗珠子在古銅色的脊背上一粒粒地亮著古韻,亙古的太陽照著,幾何線條流暢的木架都古得黎黑了,拉線面者是唯一的動感,一下一下節(jié)奏遲緩而不失力度,氣運丹田力挽狂瀾,拉呀拉呀,大氣磅礴地拉出一個艷陽天,拉出原古的激情。 拉成線狀了,拉線面者吐出渾厚的呼吸,把手中的竹桿插進木架子,輕拔粘靠的金線兒,每天干十二小時,只能做二三十斤線面,放在太陽下曝曬,三十五攝氏度以上的大太陽曬面最好。 在太陽下,線面遠看像瀑布的波濤涌起,近觀似一根根琴弦撥動的流線韻律,線面架作琴盤,奏響這龐大的勞動樂章。太陽輕彈,和風輕奏,如紗如織,如夢幻中的金絲帶。 我的一位本家叔公一生從事手工線面行當,如今叔公老了,體力不支了,那些個做線面的家什也擱棄了。他感嘆,現(xiàn)在年輕人吃不得苦,做線面又實在難養(yǎng)家糊口,這樣的手藝怕要失傳了。 魚丸也古。早先走街竄巷的小吃擔子,最多的便是魚丸擔子。賣者并不叫喊,只一手拿瓷調(diào)羹和瓷碗,敲著走著,人人盡知魚丸擔來了,釘釘鏗鏗,很悅耳的算來是古民風了。 魚丸的皮是魚肉做的,餡卻是豬肉餡。制作魚丸的魚肉有海魚和淡水魚,海魚又有鯊魚和鰻魚。 魚丸擔中的魚丸比雞蛋小些,夠上鴨蛋還大的只那些結婚喜酒席。記得十二三歲左右,有一次我?guī)兔ψ逵H婚酒,大廚將剁碎的魚肉一古腦兒往一個大陶缽里裝,然后放上專用長木凳,那木凳中有空洞,在缽底裝有十字木葉,凳面有兩個圓扶手轉子,師傅叫上我和另一年輕的精壯男子,使勁轉動木柄。這陶缽想必很古了,花案是龍呀鳳的,老釉面光潔透黃,配上木轤轆一般的轉葉,運作起來,倒是自如,但費力氣。二位攪至一小時以上了,左手右手都被轉得酸痛,無情師傅還說不行,真累煞人耶!魚丸好吃不好打哩! 還有一回過年,鄰家的本家堂叔忽發(fā)奇想,要自己打魚丸。這原因有二,一則我的父親是一位村里有名的民間廚師,父親在鐵路施工單位上班,也是干食堂的活計,長年不在家,過年就提前回家,堂叔趁這個現(xiàn)成的師傅在家指點,打魚丸基本能成,二則那年生產(chǎn)隊的魚塘剛抓了魚,堂叔分得三只大草魚,自然手癢癢的,就打一回魚丸,過把“自己動手”的癮。 草魚肉多少刺,在淡水魚中用草魚打魚丸乃首選。自然,堂叔在父親手把手傳導下,如何剔了草魚的骨刺,剩了幾片草魚肉,堆在案板上,父親就言將其剁成肉泥后再說,堂叔極惟命是從般地從左下刀,剁至右,翻覆,從右到左地剁刀,剁成魚肉泥了,就喊父親過去,自然父親又對余下的工序交代一番。 于是,神情莊重異常的堂叔就將魚泥裝缽,按照父親的吩咐比例,小心翼翼地倒水,倒地瓜粉,生怕有一絲一毫的不精確,接下來的功夫就是“打”了,用手在缽里使勁攪動,要攪打多少時間呢,我也記不住了,起碼半小時至一小時之間吧,堂叔開始喊了,父親聞聲,依然急顛顛串入堂叔家,去驗證魚丸皮“打”的程度如何,父親拿起碗裝七分水,用調(diào)羹挖一點打過的魚泥,滑入水中,看沉浮的程度,道再打十分鐘,堂叔順從地又開打了起來。 父親最后檢驗魚泥浮出水面了,大喜:好咧。父親又手把手地教堂叔把魚泥抓在手掌心,加上剁好的豬肉餡,從大拇指和食指中間擠出一個圓球來,再用父親家傳特有的魚丸專用的圓形調(diào)羹一挖,一粒魚丸蹦蹦跳跳下鍋了。 過年或且婚宴時,家家餐桌上不止有魚丸,還有一道“太平燕”,里面的“燕”是“肉燕”的簡稱。這是很古的講究,肉燕的餡是肉餡,肉燕的皮也是肉做的,這是肉燕的美味所在,“太平燕”的文化價值在于,在爆竹聲里高喊“上太平了”。這“太平”由每人兩只鴨蛋和若干肉燕合煮的,蛋稱“太平蛋”,肉燕稱“太平燕”,菜名“太平”。 我見過打肉燕皮的辛苦。制作肉燕皮的過程令人稱奇,動作如打鐵一般,但用具和對象有所不同,打鐵器時,手握鐵錘,打在通紅的熱鐵上,火星噴濺;做肉燕時,則手握木棍,兩人圍著圓形木墩,對準剁成碎塊的精肉,一下一下地砸下去,直至打成肉泥。兩人噼里啪啦地一起一落地舞動著木棍,打一遍后再將碎肉攏成堆,繼續(xù)打砸。那是一種力量的運作,即使是寒冬臘月,打肉燕皮者也只穿一件背心。 砰,砰,砰,如打鐵趁熱一般你追我趕。 撲,撲,撲,節(jié)奏明快而用力。 打,打,打。舞,舞,舞,砸,砸,砸。 一片新天地,一座新世界。 一個力的塑像。 一種文化的醞釀,運作。 過年了,集體長一歲。在爆竹聲聲祭天地祖宗的燈燭搖紅里,喜形于色的父親用手工攪動制作的魚丸上桌了,母親包了一晌午的肉燕上桌了,那隨手一捏特像燕尾。在年代比明朝還要古的房宅里,用很古典的柴灶,隨著很古典的炊煙,那古古的煙囪上新貼著灶王爺像,所有人的心情帶著一種古典的歡喜和醉心。 煮,便煮出一派古風來。 吃,也吃出古色古香的氛圍來。 氤氳漫漶,香罄飄溢,古典的飲食文化,全然吃不出制作時的那份艱辛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太平日子,不道辛來不道苦。 一家人便可以綻放出一臉古典的笑容,日子便好像沒有古今之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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