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孩子重新輕輕放在病床上,為他蓋好被子。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低著頭,滿臉的淚。 —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427個故事 — 一
2009年,爸爸在單位體檢后,又經(jīng)各大醫(yī)院復查,最終被確診為肺癌。2010年五一,我們在北京租了房子,陪爸爸看病。母親全天候在北京照顧爸爸。我在北京和家之間來回跑,姐姐也經(jīng)常請假過去。夏天,爸爸做了左肺全切手術,一個月后,開始四個療程的術后化療。化療第一個療程,用藥第三天的早晨,爸爸突然渾身暴發(fā)出一片片深紫色的瘀斑。他的臉色變得像剛被推出手術室一樣蒼白。我和媽媽嚇壞了。我跑到醫(yī)院,意料之中,當天的號已經(jīng)掛不上,我只能給爸爸的主治醫(yī)生打電話。醫(yī)生為爸爸加了號。等我辦完加號,回去接了爸媽過來,門診大廳走廊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雖然爸爸病情危急,但我們?nèi)匀粺o法提前。前面二十幾個號都是像我從前給爸爸掛號一樣,是提前一周從夜里三四點排隊排來的,哪一個號都得之不易,醫(yī)生能給加號已經(jīng)實屬不易。媽媽扶著爸爸在角落里站著,我心急如焚地在走廊和大廳里擠來擠去,想為爸爸找一個能坐的位置。三十多分鐘后,我終于在候診大廳里等到了兩個座位。十一點十分,終于叫了爸爸的號。醫(yī)生掀開爸爸的衣服,前胸后背都是大片大片的暗紫色瘀斑,比我們早晨時看到的還要嚴重。醫(yī)生滿臉的震驚,語速明顯快了許多。她迅速開了一系列檢查,并告訴我全部開的加急,催我趕緊在中午下班前帶爸爸去檢查,并說:“出了結(jié)果,就趕緊送過來。”我擔心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已經(jīng)下班了。醫(yī)生安慰我說,趕緊去吧,后面還有加號的病人,她下班不可能太早。醫(yī)生囑咐我,你先跑著去檢查室排上隊,再回來接你爸爸過去,否則可能要下午三點以后才能出結(jié)果了。我在大樓的一層到三層之間穿梭不停,問路,跑窗口,排隊交錢,在不同的檢查窗口遞上不同的檢查單,問清大致還需等待多久,心里默算著先查哪一項更節(jié)省時間,再迅速跑回門診大廳來接爸爸媽媽。接著,我和媽媽分工,媽媽陪著爸爸等某項檢查,我趕緊到另一個該做檢查的地方去排隊。因為是加急,中午一點二十,各項檢查結(jié)果都出來了。門診大廳里沒有上午的熙熙攘攘,只剩下兩個診室外還有三兩個等待的病人及家屬。一上午的忙碌讓本就虛弱的爸爸頭暈目眩,臉色蒼白得嚇人。爸爸的主治醫(yī)生仍然在診室為加號病人看病,我敲了門,醫(yī)生中止了看病,招手讓我進去。醫(yī)生迅速翻看了一遍各項檢查結(jié)果,說:“你爸爸的情況很嚴重,要命的,趕緊辦住院吧!我們科現(xiàn)在住不進來,只能先住急診科。我聯(lián)系急診科,你抓緊時間辦住院手續(xù)!”醫(yī)生給急診科打電話,說這里有一位危重病人,血色素和血小板都超過低限,診斷為化療藥物過敏引起的“暴發(fā)性出血性紫癲”。聽到這個冷冰冰的專業(yè)名詞和“危重病人”,我和媽媽幾乎無法呼吸。急診科同意接收。醫(yī)生和急診商量治療方案后,問能不能送個平車過來,說病人現(xiàn)在頭暈得厲害。急診很為難,說剛送來兩個急重病人,全員都在忙,騰不出人手。“一會兒有人辦出院,能空出一個平車,讓家屬趕緊過來推吧。”進了急診,我大吃一驚。這里比早晨的門診大廳還要人滿為患,整個急診大廳及走廊過道,到處都是躺在平車上的病人。我小心翼翼地繞過平車和林立的輸液器,找到醫(yī)生辦公室。里面一群忙碌的醫(yī)生。一位圓臉的男醫(yī)生問了爸爸的情況,寫了幾張單子,遞給我說:“你先去辦住院手續(xù)吧,平車還要等一會兒,患者家屬正在辦出院手續(xù)。”每個辦理住院的窗口和收費窗口前的隊伍都很長,我心急如焚地排著隊,隔一陣子就和媽媽通個電話,詢問爸爸的情況,再告訴他們我這邊的進展。辦好手續(xù),我回到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說平車空出來了,門口過道的就是,護士已經(jīng)換過床單。我謝過醫(yī)生,又怯怯地問:“一會兒我把我爸從門診大廳推過來,平車放在哪里?”醫(yī)生一直在低頭寫病歷,聽到我的問話,抬頭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說:“我進來的時候看了,到處都是病人,我不知道該把平車推到哪里。”醫(yī)生收回目光,低下頭繼續(xù)寫病歷。他說:“你自己找個位置,只要不擋著醫(yī)生辦公室的門就行。”聲音沉靜而平淡。沒過一會兒,我就明白了醫(yī)生表現(xiàn)出的詫異。我和媽媽推著爸爸進了急診,在門廳的大門處停了好久。舉目四望,最好的位置,是四周靠墻、長長的布簾隔開的一間間臨時病房,每一個隔斷里滿滿當當六張病床,滿滿當當?shù)牟∪撕图覍?,我們進不去。其余的地方,無論是靠近門口、走廊還是開水爐,都沒有位置。每一個好一點的空隙都被利用了起來。平車擁擠不堪地停泊著。我在病床間穿來穿去,想找到一個位置。轉(zhuǎn)了好幾圈,好像也只有醫(yī)生辦公室門口的左邊還能勉強放得下。我們推著平車,小心躲避著其他病人以及林立的輸液器,把爸爸推到了醫(yī)生辦公室旁邊。一會兒,圓臉的男醫(yī)生出來了。看見我一愣,說:“不是不讓你挨著門口嗎?”我為難地說:“除了這兒,好像沒有其他位置了。”男醫(yī)生沒說什么,幫我把平車往前推了推,緊靠著隔斷的布簾子,這樣醫(yī)生出門能順暢一些。我看著擁擠的走道,實在是沒有辦法。急診科的呼叫器聲此起彼伏,醫(yī)生護士急匆匆地過來過去。不時有病患家屬跑到醫(yī)生辦公室來敲門,在門口叫某某醫(yī)生去看某某床。我擔憂地看著爸爸,心里像這周遭的環(huán)境一樣亂。醫(yī)生護士又給爸爸做了一些檢查,按照醫(yī)囑輸上液,已是下午四點半。因為來得匆忙,爸爸只帶了水杯。我去急診科外買了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折騰了近一天,我擔心年近七十的媽媽吃不消。安頓好爸爸,我讓她回去休息。媽媽不放心爸爸,又心疼我,說什么也不肯走,要我先回去休息,明早再來替她。圓臉的男醫(yī)生突然開門叫:“12床,來個家屬。”我趕緊過去。醫(yī)生說:“你爸急需輸血漿和血小板,你趕緊去辦手續(xù),繳完費,拿著繳費條和單子去負二層血庫約上。你得快點兒,再晚怕約不上今天的。”我的心提起來,跑著辦完手續(xù)。下到負二層,交了條,我站在窗口不走。血庫的醫(yī)生說:“別在這兒等,你回去等醫(yī)生通知吧。”我只好去醫(yī)生辦公室的門口等。半個多小時,還沒有等來通知。我心神不寧地敲門去問,幾位醫(yī)生正圍著研究病人的CT。圓臉的男醫(yī)生轉(zhuǎn)身看著我,說:“什么時候血庫來電話,讓去取了,才會通知你。中心血站最近供血緊張,約不上的時候也會有,不要總來問,等通知。”天色已晚,我們都沒顧上吃午飯。我一邊擔心血庫的通知,一邊跑到醫(yī)院門口買了三碗粥和包子。扶著虛弱的爸爸坐著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個包子。我跟媽媽說:“你趕緊回去休息吧,一會兒讓去干什么,醫(yī)院大,你不好找,跑來跑去的,你也吃不消。”媽媽不肯走。我說:“你放心吧,我要跑出去辦事,會先委托護士幫助照看一下的。你回去睡一覺,明早再來替我。咱們得輪著,都在這里守著不是辦法。”好說歹說,我才勸動了媽媽。晚上八點多,我終于聽到醫(yī)生叫:“12床,家屬來一下。”是血庫來了電話,讓去取血漿。我跑到血庫的窗口,取了血漿,問醫(yī)生血小板的情況,醫(yī)生說:“還在等市中心血站的通知,先別急,回去等吧。”爸爸輸上血漿,臉色稍有好轉(zhuǎn)。身上大大小小的紫斑仍然密密麻麻,不見一點點消褪。一天的折騰,讓爸爸疲憊不堪。爸爸說:“我看別的病人家屬都有折疊躺椅,你去打聽打聽,看是人家自己帶的,還是醫(yī)院里的。你又不肯和我擠,有把躺椅,你至少有個休息的地方。”打聽之后,一位大姐給了我一個手機號,告訴我說:“躺椅是找這個人租的,打這個電話就能來送,一天40,押金200。”我打電話過去,不到十分鐘,躺椅就送到了。過了晚上十點,隔斷的布簾子都拉上了。隔斷里的大燈也關了,只剩下床腳的地燈亮著。爸爸的平車上方正對著一盞燈,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我詢問了護士站的護士,她說:“廳里的燈都不能關,說不定哪會兒就有突發(fā)情況。”我只得讓爸爸背對著過道、面朝里側(cè)躺。即使到了夜晚,各個方向的呼叫器仍然響個不停。每位醫(yī)生護士都步履匆匆地忙來忙去。時不時地,臨時檢查和搶救的機器設備被推來推去,我和其他病人家屬得不時站起來,把躺椅收了,為機器讓道。120救護車的鳴笛由遠及近,越來越近。值班室的門開了,兩名男醫(yī)生走出來,神情嚴肅。救護車停在急診室大廳的門口,車頂閃爍不停的燈熄了。有平車從救護車上推下來,救護車上的醫(yī)生和急診的醫(yī)生簡單說了幾句話,幾個人推著平車跑著穿過了門廊。幫我租躺椅的大姐低聲說:“救護車上的病人看來挺嚴重,直接送去搶救了。”我心里一驚。循聲看去,孩子大概四五歲,光光的小腦袋,哭叫著,躺下,坐起來,又躺下。媽媽俯在孩子的身前,一邊護著病床邊的儀器,一邊不停地安慰他,可孩子仍然哭泣不止。媽媽焦急地坐到病床上,把孩子摟在懷里,和他低聲說話,用手輕拍他的背,撫摸他的胳膊和腿。許久,孩子才安靜下來,睡著了。媽媽把孩子重新輕輕放在病床上,為他蓋好被子。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低著頭,滿臉的淚。凌晨十二點多,120救護車又送來一個病人。醫(yī)生護士忙碌一陣后,病人家屬推著平車往我們這邊走來。平車在過道里緩慢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推平車的是一位老阿姨,七十多歲,瘦高個,面容憔悴。沒有可以停放的位置,老阿姨推著平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我們這邊。我起身收躺椅,阿姨低聲說謝謝。我看到病床上躺著一位更老的老人,他不停地呻吟,眉頭緊皺,瘦削的臉上全是痛苦。老阿姨把平車推到緊挨我爸爸病床的位置,緊貼著隔斷的布簾子。立刻有人出來制止:“這是過道口,不能擋在這兒,醫(yī)生護士都沒法兒進來了。”老阿姨手足無措地說:“那怎么辦,怎么辦,沒有位置了,我就先停這兒一會兒,醫(yī)生護士來了,我讓開行不行?”平車上的老人還在不停地哼哼。不一會兒,隔斷里探出一張憤怒的臉:“您這還讓不讓人休息了?堵著道兒也就算了,還吵得要死!”老阿姨十分驚慌:“對不起,對不起,攪擾著您了。我這也沒有辦法。我老父親也不知是怎么了,深更半夜的,渾身疼,疼得受不住了,才叫了120。”老阿姨低頭央求道:“爸爸,您小點聲兒,我知道您難受,可咱這已經(jīng)到醫(yī)院來了。您稍忍著點兒,別吵著別人。”老人的呻吟聲低了些,可沒過一會兒,又高了起來,帶著無法壓抑的痛苦。我聽見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水,喝水。”老阿姨急得滿臉是汗。我看爸爸的吊瓶里還有不少液體,血漿袋暫時也輸不完,就走過去說:“阿姨,開水爐在那邊,我?guī)^去接水。”老阿姨一臉無奈地說:“來得太急,什么也沒帶。”我告訴她急診室門口有個小商店,晚間要買東西可以敲窗戶。阿姨急慌慌去了,買了瓶礦泉水。老人躺著配合不了她的喂水動作,水灑了半個枕頭。老阿姨急得臉都紅了,忍不住數(shù)落她父親。我為她找了根吸管,老人好不容易吸上一口水,卻搖頭嫌水太涼。我?guī)О⒁倘ラ_水爐兌一點開水。路上,她忍不住傷感地抱怨:“我今年七十七,老伴走得早,孩子在國外。老父親九十七,就我這一個女兒。這半年他常鬧病,光120我都打了好幾回了。我真感覺照顧不動他了。我真怕自個兒走在了他的前面……”頭發(fā)花白神色憔悴的阿姨,低聲嘆著氣,話語里都是茫然和無助。凌晨一點半,我聽見醫(yī)生開門叫爸爸的病床號。換了一位滿眼血絲的瘦高個男醫(yī)生。他遞給我兩張單子:“市中心血站的血小板送來了,你拿這個去地下二層的血庫取。”醫(yī)生又遞給我?guī)讖垎巫樱?/span>“這個是白天要輸?shù)难獫{和血小板預約單。你爸的情況,用量大,也不能停,這一段供血緊張,早點約。”拜托了老阿姨幫我看一下爸爸,我快步出了急診室的大廳。一個瘦小的女人吃力地推著平車上的男人,也準備出大廳的門。我?guī)退_門。平車上有輸液器及其他儀器,她推得磕磕絆絆歪歪斜斜。我?guī)退频帽M量平穩(wěn)些。快到手術室的門口,有護士走過來招呼她,女人直起身對我說謝謝。我才看到她滿臉都是汗水,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白天坐過的電梯都已經(jīng)停了,我穿過急診室外的走廊找步梯。走廊的幾張長椅、靠墻的地上,躺的都是合衣而臥的病人家屬,有的拼了幾個地墊,有的就躺在幾張報紙上。步梯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沿階梯往下走,昏暗的燈光下,只能聽到我急匆匆的腳步聲。越往下走,我越膽戰(zhàn)心驚。到了地下二層血庫,除了走廊的中部有燈光,兩邊都是黑暗。長長的走廊空空蕩蕩,靜得嚇人。偶爾有幾個無處休息的病人家屬,歪歪扭扭地坐靠在黑暗處的墻壁上,頭低低地垂著,仿佛剛剛死去。我感覺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不敢往兩邊看,加緊腳步往燈光處走。燈光處正是血庫的窗口,我敲窗戶,沒有人應。正準備敲隔壁的門,醫(yī)生過來了。遞進窗口手中的單子,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都是冷汗。醫(yī)生取了血小板給我。我小跑著把血小板送到護士站。爸爸囑咐我睡一會兒。我說:“好,爸你先睡吧,別操心我了。”三點多鐘,熙熙攘攘人聲嘈雜的急診大廳稍稍安靜了一些。爸爸終于睡著了。四點半,瘦高個兒醫(yī)生過來巡視。他仔細查看爸爸的輸液病歷,又看了爸爸的臉色及胳膊上的紫色瘀斑,轉(zhuǎn)頭對我說:“血漿和血小板一用上,老爺子的癥狀就會減輕。”那一刻,我像是剛剛從水里探出頭來,猛地吸了幾口氣。我悄悄走出急診室的大門,天邊已經(jīng)泛出青藍色的晨光,右前方的掛號大廳外,模模糊糊可以看到,又一條排著長隊的人影。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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