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說到中國古代的文明進步，總要考慮社會流動性這一指標。不流動的社會是古井，流動的社會則是清泉。流動自然是好的，但流動也意味著不停地告別：告別家鄉(xiāng)，告別親人，告別朋友。告別成了唐詩的重要主題，誕生了那么多流傳千古的詩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壯別，以豁達揚名；《送孟浩然之廣陵》是俊別，以風流取勝；而《送元二使安西》則是暢別，深情款款，卻又清新直白。

送元二使安西

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送元二使安西》：一作《渭城曲》，又作《陽關(guān)三疊》。浥：濕潤。

客舍：旅舍。

柳色：指初春嫩柳的顏色。

更：再。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這首送別詩，在中國歷史上流傳最廣?？赡苡腥藭f，這個“最”字，用得太絕對了吧？一點也不絕對。因為其他的送別詩，主體上都是以詩的形式存在，屬于陽春白雪。而這首詩寫成之后，很快就譜了曲，成為當時《伊州大曲》的第三段，編入樂府，成了離別宴會的標配，不僅在詩人之中傳頌，也在歌兒舞女口中傳唱，從唐朝一直唱到了宋朝。宋朝之后，原來的曲子丟了，但是，明朝人又對這首詩進行再創(chuàng)作，重新編詞譜曲，成為一首琴歌，現(xiàn)在作為十大古琴曲之一的《陽關(guān)三疊》就是根據(jù)明朝的琴歌改編而來，所以，這首詩的別名又叫《渭城曲》和《陽關(guān)三疊》。這樣說來，這首詩傳播的形式，不僅有詩，還有曲、有歌，它不僅屬于陽春白雪，也屬于下里巴人，當然可以說是流傳最廣的送別詩。那么，這首詩為什么會有這么高的傳頌度呢？

        先看題目。這首詩題為《送元二使安西》。元二，當然是姓元，排行第二的人；安西，則是指安西都護府，是唐朝管理西域的一個機構(gòu)。王維寫這首詩是在唐玄宗天寶年間，當時，治所在龜茲，也就是今天的新疆庫車，而安西都護府的管轄范圍是天山以南直至蔥嶺以西，也就是說，跨越了今天的帕米爾高原，一直到中亞的阿姆河流域。唐朝在這里設(shè)立安西四鎮(zhèn)，駐兵防守，實施有效管轄。既然是有效管轄，當然就會與朝廷存在著方方面面的聯(lián)系。這位元二就是受朝廷委派，到安西都護府執(zhí)行公務(wù)的官員。王維當時在朝廷做五品給事中，和元二應該是同僚兼朋友的關(guān)系，所以才有了這首《送元二使安西》。

        這個題目一出來，盛唐氣象也就出來了。為什么？

首先，唐朝人走得真遠。古代交通何等不便，一般人生活不離本鄉(xiāng)本縣，可是唐朝疆域大呀，所以元二才能有這樣的宦游經(jīng)歷，從今天的陜西西安一直走到新疆庫車，走了三千多千米。想想看，這是何等雄壯的旅行！其次，唐朝的民族融合真好。元二很可能是胡人的后裔。要知道，元姓一個很重要的來源，是鮮卑拓跋氏，那是北魏的皇室，北魏遷都洛陽，皇室成員不是統(tǒng)一改姓元了嗎？這些出自鮮卑的元姓人士在唐朝政治舞臺上相當活躍，所以我猜測，元二有胡人血統(tǒng)。一位有著胡人血統(tǒng)的官員，和出身漢人大族太原王氏的王維結(jié)為好友，這是何等動人的故事啊。這樣廣闊的空間、這樣開放的心境，這真是一個屬于大唐盛世的題目。

        盛世的題目，就得有盛世的風骨。先看前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边@是在講送別的地點、時間和環(huán)境。渭城其實就是秦朝都城咸陽所在地，漢朝改為渭城，在長安的西邊。唐朝人從長安往西走，第一站就到渭城。元二去安西都護府，自然要經(jīng)過渭城，但是王維呢？王維卻是特意送出長安，送到渭城的。這一送，送出了六十里，在古代，這是整整一天的路程，這就是情分了。因為是頭一天開始送行，一直送到渭城的驛站，兩個人在驛站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再正式告別，所以才會有“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這兩句詩，是實情實景。那到底是怎樣的景色呢？

        這一天的清晨，下了一場雨。雨不大，只剛剛濕了地皮?？墒牵鸵驗檫@場小雨，一切都不一樣了。怎么不一樣了呢？先看天和地。一場雨后，天應該是半陰半晴的吧？藍天露出來了，可是，還會有灰的云、白的云流過。那地面呢？要知道，渭城的驛站正當西出長安的大道上，平時車馬如流，自然塵土飛揚。可是這一場小雨落下，浮土飛不起來了，地面是微微潮濕的褐色，空氣也好像洗過一樣，特別透亮。這是一個多明媚的大環(huán)境啊。再看看詩人和朋友身處的驛站。春雨洗過，驛站客舍的顏色加深了一點兒，周圍垂柳的枝條也洗去了浮塵，露出青翠的本色，顯得煥然一新。這就是“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不妨閉上眼睛想象一下，清朗的天空，潔凈的道路，青青的客舍，碧綠的柳絲，是不是一幅色調(diào)特別清新的風景畫？甚至能聞到空氣中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這就是王維的本事呀，王維本來就是畫家，蘇東坡說他“詩中有畫”，這兩句詩就是明證。

        問題是，這兩句詩僅僅是在講風景嗎？當然不是?！耙磺芯罢Z皆情語”，好的詩人筆下，沒有不帶感情的風景。那么，這兩句詩要表達的感情在哪里？在“客舍”和“柳色”中?？蜕嶙匀皇撬蛣e之地，那垂柳呢？垂柳就是中國的送別樹。要知道，“柳”的諧音是“留”，代表著送行之人依依惜別的心，這是一層意思。還有一層意思，人離開家鄉(xiāng)，不就像枝條離開樹根一樣嗎？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總會遇到很多困難的吧？柳樹是最容易活的樹，它的枝條可以隨插隨活，所以用它來送給遠行的人，祝愿他像柳條一樣，隨遇而安，四海為家。有這么多意思在，柳條就成了古人送別的伴手禮，也成了送別的代名詞。李白的《勞勞亭》說：“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王昌齡的《閨怨》說：“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彼?，我們一看到柳色新，就知道，這雖然是一幅最明媚的風景畫，但是，里面也有如柳絲一般既柔且長的情絲在，牽著元二的馬，也牽著詩人的心。只是，這樣的情緒藏在景色里，不露出來，這就是詩的蘊藉所在。

        再看后兩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币粓銮宄康男∮?，仿佛給元二掃清了道路，終于到了出發(fā)的時刻。這時，詩人端起一杯酒，遞給即將離開的朋友，說：你就再干了這杯酒吧，西出陽關(guān)，就再也見不到老朋友了！陽關(guān)在哪里？陽關(guān)在敦煌的西南邊。當年，漢武帝開絲綢之路，在敦煌以西設(shè)立兩個關(guān)，北邊的叫玉門關(guān)，是從北道出西域的必經(jīng)之路。南邊的是后設(shè)的，因為在玉門關(guān)以南，所以就叫陽關(guān)，是從南道出西域的必經(jīng)之路。出了陽關(guān)，就算出了中原內(nèi)陸。從長安到陽關(guān)，有一千多千米；從陽關(guān)到龜茲，還有一千多千米，西出陽關(guān)，就已經(jīng)沒有故人了。那陽關(guān)再往西呢？就是絕壁大漠，更荒無人煙了！我前面說過，詩的前兩句最含蓄蘊藉，一切意思都藏在風景里。這后兩句就不一樣了，它非常直白，仿佛脫口而出，不假思索，直白到有點殘酷，就告訴你“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一點都不回避你遠行的艱難和寂寞。但是細細想來，正因為它如此真誠、如此實在，才如此打動人心。詩句脫口而出，感情也噴薄而出，這就是力量。

        這句話說完，元二會不會喝下這杯酒？一定會。我一直覺得，這句話特別有鏡頭感。像1986年版電視劇《西游記》里，唐僧從長安出發(fā)，唐太宗給他送行的那一刻。唐太宗捏了一點土，撒在酒杯里，遞給唐僧。唐僧說：貧僧不飲酒。唐太宗告訴他，這杯酒你必須喝，寧戀本鄉(xiāng)一捻土，莫愛他鄉(xiāng)萬兩金呀！唐僧聽了之后，一飲而盡，縱馬西去。那么，在王維說出“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之后，元二一定也會一飲而盡，縱馬西去吧？

        為什么要說這一點呢？這涉及這首詩的基調(diào)問題。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壯別，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是俊別，這首《送元二使安西》呢？我愿意把它稱為暢別，暢快的暢。為什么這么說？別看詩人講“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好像很殘酷，但是，正因為這次旅行的殘酷性被如此輕松直白地說出來了，才讓人覺得，它并不特別傷感，它有一種豪邁的情懷在。而前兩句清新明朗的景物描寫也加深了這種印象。這不是滿天風雨，黯然銷魂，而是仗劍去國，大道如天。換句話說，這首詩的感情基調(diào)是既悲且暢，明媚之中有深情，傷感之中有力量，這就是盛唐之音。這首詩是在唐朝就譜了曲子的，據(jù)《唐音審體》說，這首曲子的調(diào)門最高，高到笛子都會被吹裂，大概表現(xiàn)的就是這種激越的力量吧。

        王維的這首《送元二使安西》在歷史上影響特別大，幾乎成了送別的代言詩，被反復引用。劉禹錫的“更與殷勤唱渭城”，白居易的“聽唱陽關(guān)第四聲”都是從這首詩演化而來的。所以后人評價說：“唐人別詩，此為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