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看了三部關于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的電影。田中光敏導演的《尋訪千利休》(《 Ask, This of Rikyu》,2013-12),熊井啟的《千利休:本覺坊遺文》(《Death of a Tea Master》,1989-10)和敕使河原宏的《利休》(《Rikyu》,1989-9)。后兩部大概是為紀念利休切腹四百周年而制作,藝術性和思想性較高;新近的這一部則稍嫌有點商業(yè)氣,但也拍得很美。 我是倒循著它們上映的次序而尋找、觀看的?!秾ぴL千利休》有精校的中文字幕,后兩部則只有粗糙的英文字幕。我不確定是否準確地理解了那些英文,也不確定英文字幕是否準確地譯出了原日文中那些涉及東方哲學和美學奧義的詞匯的涵義。我只能將三部電影的敘事合起來整體地理解,去勾勒四百年前那個傳奇的茶道大師形象,進而去理解他面對茶、面對美、面對死亡時的內心世界。反復觀看的則是《本覺坊遺文》,它的敘事結構和思想深度,都深深地吸引著我。 千利休是日本16世紀的茶道大師,原名宗易,后改名利休。關于這個名字的寓意,一說是“名利頓休”,一說是“種種鋒利,一并放下”。考慮到他以茶而周旋于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那些武士中間,我更愿意相信后一種說法。當然,他本人并沒有做到所謂的藏鋒,大概是因為美的光芒,根本藏不住。 利休侍奉過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做過他們的茶頭(首席茶師)。電影里的織田信長雖為一代梟雄,卻也懂得鑒賞利休茶道中的美。在利休的插花里,他能感受到那“正在萌發(fā)的生命的力量”。而出身卑微的秀吉,即使后來官拜關白,位居太閣,精神上卻達不到信長的境界。這也塑就他與利休日后的沖突,并最終導致令利休切腹的結局。 三部電影都涉及到為什么秀吉要令利休切腹的問題。幾種說法可能都是那件事在日本史上留下的傳聞。一種說法是利休高價賣他那些原本低廉的茶具。基于他本人的茶道美學,利休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葜≈瘢谒稚夏茏兂删傻牟璩?;燒制粗糙的茶碗,在他的茶會上煯煯生輝。當利休茶道風靡之日,接受了他茶道美學的那些領主和武士們趨之若鶩地不惜重金換取利休經(jīng)手的簡樸茶具,視若珍寶。所以這種事根本不應視為非法斂財。另一種說法是大德寺閣樓上的利休雕像。雕像不是罪,罪在它擺放的位置,“是想讓天皇和秀吉從利休的腳下走過?!边@當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在當時,真正有影響的可能是利休反對秀吉入侵朝鮮(中國)的計劃。數(shù)以百計的領主們都拜倒在利休的茶室前,利休反戰(zhàn)的態(tài)度可能會影響到秀吉戰(zhàn)爭計劃的實施。 但是,四百年后的導演和編劇們——包括《本覺坊遺文》的原作者井上靖以及作為觀眾的我本人——都更愿意相信,真正的原因是,秀吉在利休面前——劍在茶面前——所遭遇的挫敗感。《本覺坊遺文》里,秀吉最后一次去利休的茶室,兩人最后一次對話——那是他們精神上的徹底決裂與告別。茶室里的插花,橫者為劍,豎者為花,縱橫交錯,置放在剛剛砍回的青色猶秀的竹筒上。那是權力與美的纏斗。或者如敕使河原宏版《利休》的片頭字幕所示:這個故事是關于藝術與政治的決斗,一個人的理念與另一個人的野心之間的沖突。秀吉的劍不能使利休的茶屈服,權力不能使美屈服。利休說,“我只屈服于美的事物?!?br> 電影開始,本覺從追尋師父的夢中醒來——他常年都做著這種在漫天迷霧中追尋師父的夢——踏雪去拜訪大德寺(?)的有樂齋。在有樂齋的茶室,三人探討了利休切腹的原因,上面的幾種說法,都被提及,但都被有樂齋否定了。然后,本覺去尋訪他的父親。父親回憶起自己見過的利休,他的茶室,他的茶會。 在侍奉秀吉的那十年里,利休的茶道臻于巔峰。他的茶道朝一種愈來愈簡樸的風格發(fā)展。赦使河源宏的版本里有這樣一幕。葡萄牙傳教士帶來了一個地球儀,但那些幕府將軍與領主們根本不相信這個小球所代表的世界,他們認為日本就是天下。于是這個地球儀被交給了利休。在利休的茶室里,鏡頭從這個地球儀開始,緩緩移向席上的插花,然后移到壁上的字:“萬象在前”。這組鏡頭能很好地闡釋利休的茶道思想:在至簡至樸的物什中,看到一個完整的世界。而能達于此境者,當是一顆豐富而有活力的心靈。電影里也展示的日本庭院的“枯山水”,也是本于這種美學思想。 利休的茶室確實愈來愈簡陋,小到只有一席半。門戶矮小,必須躬腰才能鉆進去。門外設有劍架,那些武士們必須解下佩劍才能鉆進去,有如中國古人之所謂折節(jié)。本覺的父親說,“利休在茶的世界里堪稱絕對的大師,他把畢生都獻給了茶。” 利休的茶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那些武士們在奔赴戰(zhàn)場前,一個個精神百倍地說,“我已飲過利休的茶,我已準備好赴死!” 對于秀吉,利休的茶室,就像是一個沒有刀劍的戰(zhàn)場;赴利休的茶會,就像是進行一場不拿武器的戰(zhàn)斗。每一次,秀吉都品嘗到了一種慘烈的挫敗的滋味。有一回,秀吉去利休的茶室,在那低矮的門口,抬頭看見滿壁的紫籐,揮灑出一種攝人心魂的美,驀地怔住了??粗切┗L枝,就像在面對許多刀劍的攻擊。在利休茶室的那個門框里,我們經(jīng)??吹叫慵@種怔住的表情。那是他在戰(zhàn)場上都不曾感受過的驚心動魄。 號稱統(tǒng)一了日本的秀吉說,“如果你不是一個茶人,大概會握有天下吧?!敝徊贿^,秀吉征服天下,靠的是劍,而利休則是用手中的那杯茶。 那吸引我連看三四遍的問題是,利休的茶道何以會有那樣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光是讓那些武士們折服在他的席前,更讓他本人最后能以金剛般無畏的勇氣直面死亡。 本覺的父親說,“我覺得他是自己要死?!毙慵疽饫萑裟芟蜃约赫J錯而表示屈服,即可免其一死,但利休自己執(zhí)意要切腹。另兩部電影都暗示,弟子宗二(Soji)的死是促成利休切腹的一個原因;但《本覺坊遺文》還想通過宗二的死作更深的探討。 在與有樂齋的交談中,本覺回憶起有一天晚上,他侍奉師父的茶會,茶室里有三個人,他能在隔板外聽到他們的交談,卻不知道在場的另外兩人是誰。借遞燈盞的機會,他看見了一個人的側影。從本覺那兒借閱過《宗二山中文》的有樂齋問,“是不是長著一副如不動明王(Fudo)般的可怖尊容?”“那是宗二!”利休茶室中那個燈影幢幢的晚上,不啻是型塑日本精神的重大時刻。三人神情肅穆,氛圍有如一場大戰(zhàn)的前夕。本覺憶起,他們在討論一首詩中的關鍵詞匯?!癡oid”takes nothing from us,“Death”takes everythings we have。 Void,當譯為寂或空寂,這涉及利休茶道中的侘寂思想。這點經(jīng)由Oribe的解說而明晰。通過跟有樂齋的討論,本覺推測那夜背對著他而坐以致他沒看清面容的那個人是Oribe。他憶起有一次去拜訪Oribe。那時,Oribe已是秀吉繼任者的茶師。他用利休的方式給本覺準備茶會,茶室中掛著利休的字。他說,只有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掛出利休的那幅字?!昂唵?,貧乏,樸素,融匯在茶之心靈當中。他全部的哲學都在這里面?!?br> Oribe理解利休的茶道,但不明白利休面對死亡的感覺。他拿出了利休為他做的茶匙。一枚用竹片刮削成的茶匙,放在一個竹筒做的容器里。那物什叫“Tears”,形制像個停尸間。在利休決意跟秀吉決裂前,茶室的壁上,用以插花的,也是一截形制與之完全一樣的竹筒。 看著這物什,本覺問,“是否師父把最后的感受都寄托在了這里面?” Oribe因為堅持自己的茶道理念而忤逆當權者,切腹自殺。宗二則在利休之前就切腹自殺了。從對Oribe的追憶中,本覺領悟到,在那個重大的午夜,“三人在那里做了一個默默的誓言,一個死的誓言?!彼麄兌价`行了這個誓言。 電影就這樣通過本覺一次次的出訪,與人探討,領我們一層層地走進利休的茶道。每次往返都會走過的那條河邊的碎石之路,在電影里一再地展示。夜色凄清幽冷,像是構成置放利休精神的一種背景。旁邊,溪流潺潺。當年,師父被逐出京都,又被招回去切腹,就是從這條河上行過。本覺一次次夢見在迷霧中追尋師父,也是在這條碎石路上。 有樂齋與本覺多次交談,二人愈來愈深地走進利休的精神世界。但他跟Oribe一樣,不明白利休死前的感受是什么。“在他被逐回家、切腹之前的那兩周里,他內心里在想什么呢?”有樂齋大限將至之日,讓弟子去請來了本覺,又問起這個問題。 這一回,本覺——根據(jù)自己所侍奉過的師父、所聞見的師父、所理解的師父、所想像的師父、以及在每晚的夢寐之際與之交談的師父——告訴有樂齋,切腹之前,利休的內心在想什么。 一定有過那樣的一場對話,在利休與秀吉之間,在侘寂之美的茶道與現(xiàn)世的權力之間。秀吉告訴利休不必真的去切腹。利休說,“你曾給我很多的饋贈,但死亡才是你所給我的最偉大的禮物?!边@位享譽天下的茶道大師說,“你命我去死的諭令,讓我開始真正去思考茶道。死亡的命令讓我精神和肉體都獲得自由;我曾談論茶道的美與簡單,但沒真正地理解它;現(xiàn)在,死亡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凝視著它?!痹谀悄暲铮?jīng)的茶道呢?那為人追隨的侘寂之美呢?“它們對我什么也不意味著。那只是一個游戲。你作為一個統(tǒng)治者而行動,我作為一個茶師而行動。謝謝你,讓我最終從這個漫長的噩夢中醒來?!?br> 秀吉讓他不要固執(zhí),讓他再上一杯茶。利休拒絕了?!澳銓ξ野蔚叮乙驳冒纬鑫业牡?;就像你作為太閣不得不遵循的原則,我作為茶師也有不得不遵循的規(guī)則?!崩莸陌蔚?,就是切腹。 本覺對有樂齋談他對師父茶道追求的理解?!袄菰噲D創(chuàng)建一個巨大的空間,從財富與權力中解脫出來,從所有的執(zhí)念和生活的偶然性中解脫出來。然而,這樣的空間并不存在?!边@才是利休的茶道最終通向切腹的根源。 讓我們再回到師徒三人討論禪詩的那個夜晚。 “Void”takes nothing;“Death”takes all。什么意思呢?Void所代表的那種侘寂之美的茶道,卻給利休帶來了享譽天下的盛名和太閣茶頭(首席茶師)的地位。而這一切,在一個擁有生殺予奪權力的現(xiàn)世君侯面前,卻又如此的不堪一擊。 那晚,他們終于悟出Void和Death的關系。后來,他對秀吉說,“死亡是我的客人,有時是我的主人?!痹诟八乐?,在那追求侘寂之美的茶道之中,Death是Void趨近卻未曾抵達的彼岸,那時,“死亡是我的客人”;當他決意切腹,“Death”將帶走他作為太閣茶頭所擁有的一切,卻反使他走向真正的Void,那時,“死亡是我的主人。” Void的極致就是Death;Death是Void的終極形態(tài)。當“Death”帶走他作為太閣茶頭所擁有的一切,他反倒贏回了作為一個人格獨立的茶師精神上的徹底自由。此時,任何人都再也不能打敗他。秀吉最后一次感到了挫敗。 依我的理解,利休的切腹,既是現(xiàn)實事態(tài)演進的結果,更是利休茶道思想演進的終極完滿。他曾反復告訴本覺,最好不要以茶師而謀生??v然做到太閣的茶頭,那也不是一個茶師的理想境界。利休茶道的真義是精神的自由。對外物的依賴愈少,精神愈是自由而有力量。他愈趨極簡的侘寂之道,在愈益精簡的盡頭,可不就是朝向死亡這一大空大寂的凌空一躍?于一無所依中,精神才達到絕對的自由。正是這種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令利休獲得如他遺偈中所書的“祖佛共殺”的無畏勇氣。 聽完本覺的敘述,有樂齋說,“我明白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充滿了力量!”似幻似真中,他從病榻上撐坐起來,雖然兩手空空,卻以標準的利休茶道的儀式,接過利休的茶,一飲而盡。然后,在幻象中,跟此前的宗二和Oribe一樣,追隨利休,完成了一次標準的切腹儀式。 那一刻,冰雹急驟而下。就像利休切腹的那一刻,風雷大作,櫻花狂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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