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

【唐 】高適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后人評論《燕歌行》是高適所有作品中的第一大篇，是高適作品中，也是整個盛唐“邊塞詩”創(chuàng)作中的代表作品。所謂“漢家煙塵在東北”，我們上一講用了整整一講的時間，只分析了這首詩的一個小序，分析了它的創(chuàng)作背景?？梢钥闯龈哌m這首詩并非專指張守珪，但也因張守珪晚節(jié)不保，尤其是開元二十四年安祿山的平契丹失敗，以及開元二十六年，張守珪因管理不力，平契丹而大敗的慘敗事實而引發(fā)的諸多感慨。所以高適的《燕歌行》雖非專指，但確有邊將無能，貽害無窮的時代背景卻是確定的。明白了他的創(chuàng)作主旨，全詩的結構與內容便一目了然。全詩共28句，前24句每八句為一內容段落，而最后四句總述全篇。這在層次與脈絡上非常是清晰的。

我們先來看第一組的八句，“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边@八句寫的是出征。所謂“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唐人寫邊塞之事，喜歡以漢朝自喻，故而漢唐雄風于唐詩中本為一體?！皾h家煙塵在東北”，于此其意自不待言。我們上次用整整一講，講了它的時代背景，這講的就是幽州節(jié)度使所轄一帶平契丹、奚族之亂之戰(zhàn)事。而“漢將辭家破殘賊”，確實有幾分毅然決然的慷慨，有幾分邊塞豪情的氣勢。所以接下來說“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詩句慷慨無比，但詩意與情緒卻值得琢磨?！澳袃褐貦M行”，典出《史記·季布傳》。樊噲在呂后面前曾說：“臣愿得十萬之眾，橫行匈奴中”。所言雖然氣勢慷慨，但季布便斥責他當面欺君該斬。所以這里的“橫行”，既有表面上的豪情，卻又潛藏隱憂，意味著恃勇輕敵。而“天子非常賜顏色”，則指破格賜予榮耀。這樣高調的開篇，也和后來的慘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接下來便是戰(zhàn)事初開、邊疆馳騁，“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薄皳溄稹笔侵盖描?，“伐鼓”是指擊鼓，軍中鳴金擊鼓，本為號令。而“榆關”就是山海關，“旌旆”則是旌旗，“逶迤”則是曲折行進。而“碣石”自不待言，曹操北征烏桓，作有《觀滄?！?，開篇即云：“東臨碣石，以觀滄?！?，所以“碣石”當時東北沿海一帶。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币话愕慕忉尪家詾檫@里的“瀚?！本褪侵复竽?，但我個人以為，后句有“單于獵火照狼山”，這里的“狼山”就應該是狼居胥山。那么這就不由得讓我們想起霍去病“漠北大戰(zhàn)”，一代天縱奇才霍去病，于漠北會戰(zhàn)之中，北擊匈奴數千里，封狼居胥山，最后兵峰直指瀚海，這里的“瀚?！保鋵嵰酥肛惣訝柡?。所以高適這里的“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瀚?！?、“狼山”也應該是泛指，泛指無邊的邊塞疆域、會戰(zhàn)之地，也就是一片闊大的古戰(zhàn)場。

頭八句寫的是出征與出師，以及雙方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接下來八句則直面慘痛的現實，寫唐軍出征的戰(zhàn)敗?！吧酱ㄊ挆l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吧酱ㄊ挆l極邊土”是說山河荒蕪、邊土凄涼滿目，而“胡騎憑陵雜風雨”則是說風雨聲中夾雜著胡人騎兵的兵器之聲，憑陵低壓而來。在這種慘烈的戰(zhàn)況之前，高適感慨尤深的創(chuàng)作特點，使他接下來創(chuàng)作出一聯千古名句：“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也是全詩中諷刺與批判力度最深刻的一聯。戰(zhàn)士們奮力迎敵，殺得昏天黑地、不辨生死。然而就在此時此刻，那些將軍們卻遠離陣地、尋歡作樂。這樣嚴酷的事實對比，這樣諷刺的場景對比，把將領無能、累死三軍的必敗原因毫不遮掩地點了出來。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高適在詩中所隱藏的復雜的情緒。一是對“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悲憫與同情，二是對將領們“美人帳下猶歌舞”的昏庸與無能，深切地痛恨與批判。故而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故而“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你看那深秋的大漠里，塞外百草盡凋枯，而孤城一片、落日之中，戰(zhàn)士、戰(zhàn)卒們卻越打越少了。生命便如百草凋零，這是何其的可悲呀！可是那些戰(zhàn)士們“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可是那些戰(zhàn)士們的生命，那些士卒們的生命，誰應該為他們負責呢？作為主將“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深受皇恩與國恩，當思報國卻輕視寇敵，如今邊塞力盡、舉目窮愁卻不能解兵急之危，既然說“未解圍”，就是不能解兵急之危與圍困。

那么接下來的八句，則寫了被圍中的士卒的情緒?！拌F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這是說，戰(zhàn)士們身穿鐵甲，守邊遠疆場、辛勤已久，而家中的思婦淚水如箸。他們在丈夫別離之后、遠去之后，只能獨自惆悵悲哭。你看那城南孤單的少婦，淚下凄傷，幾欲斷腸。你看那遠征的軍卒，遠宿薊北只能不停地回頭張望。而“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蹦沁b遠且動蕩不安的邊廷與邊塞啊，怎么可能輕易來奔赴。而這絕遠之地，盡是蒼蒼茫茫，哪里有人煙？哪里有生機？哪里有希望？就在這兵圍之地，“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辈徽撌窃缟?、中午，還是晚上，還是夜里，白天所見盡是殺氣作陣云，晚上所聞唯有寒風陣陣里一聲聲如泣如訴的刁斗之聲。我們在李頎的《古從軍行》里頭解釋過，“刁斗”，軍中白天可以用來燒飯，晚上用它來敲擊巡更或傳遞訊號。所以“寒聲一夜傳刁斗”，聽來真是讓人心驚膽寒。到此由出征、到戰(zhàn)敗、到被圍，詩人在慨嘆征戰(zhàn)之苦的同時，譴責將領們驕傲輕敵、驕奢淫逸，以至戰(zhàn)爭失利，使士卒們受到極大的痛苦和犧牲，那種批判的鋒芒已顯露無疑。

可是接下來詩人的結篇卻突然筆鋒一轉，作為總述全篇的最后四句，卻一下子慷慨淋漓、悲壯無窮?！跋嗫窗兹醒娂?，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痹诎兹蟹w、鮮血紛飛的慘烈搏殺里，那些真正的勇士、真正的志士從來都是死節(jié)為報國、從來都不是只為求取功勛。那些偉大的士兵們，與敵人短兵相接、浴血奮戰(zhàn)，那種視死如歸的精神豈是為了取得個人的功勛！他們是何等的質樸、何等的善良、又何等的勇敢，卻也是何等的可悲呀！

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惫艁碚鲬?zhàn)幾人能還？可是，只要有當年飛將軍李廣那樣的將領，士卒們跟隨他保家衛(wèi)國，哪怕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誰又會有半分的怨言呢？李廣雖然一生命運不濟，但處處愛惜士卒，“士卒咸樂為之死”。這和眼前那些驕橫、驕奢的將領們，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比??！最后四句，我們既可以讀出高適替士卒們作出的呼喚，也可以讀出?？v觀高適此詩，固然有對當時帶兵將領的無能與昏庸的深刻批判，但是他的字里與行間，更多的是對士卒生命的悲憫與同情。由此也寄予著一種人生的期許與期望，希望能有李廣那樣的飛將軍，能帶著那些愛國的志士們?yōu)閲鴼?，哪怕為國捐軀、效死沙場也在所不惜。這才不負一個大好男兒的人生志向，這才不負來這世上、去那邊疆走上一場。

其實這也是高適自己對自己人生的規(guī)劃與期望。所以這就要說到我們上一講講到高適寫作這首詩的時候，還只是窮困潦倒，還只是一文不名?？伤麉s已然懷揣著這種理想、這種期望，不拋棄、不放棄，一直努力地走在人生路上。所以說起高適，我們上次就講到，他是歷來被稱頌的大器晚成的典型。高適，字達夫。后來的著名作家郁達夫，原名郁文，也因慕高適，取字“達夫”，所以郁達夫也是高達夫的粉絲。高適出生于長安，卻出身貧寒。后來流落宋城，也就是河南商丘一帶，躬耕自給。開元年間，年輕的高適曾北游幽燕之地，先后欲投朔方節(jié)度使或幽州節(jié)度使幕下，卻終至無成。后來遠赴長安應舉卻頻頻落第。壯游山河之中曾結識李白、杜甫、王昌齡等人，與王昌齡、王之渙有“旗亭畫壁”的佳話，與李白、與杜甫亦有壯游的傳奇。

壯年之時，高適的詩名已聞天下，可仕途與人生志向卻無眉目。一直到四十六歲，高適才為睢陽太守張九皋，也就是張九齡的弟弟所薦舉，應有道科而中第，授封丘尉?？墒窃诜馇鹞旧?，他卻因“鞭撻黎庶令人悲”，因“拜迎長官心欲碎”而憤然辭職。殷璠《河岳英靈集》里曾評高適，說其“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所以從他的詩即可見他人生志向。故而雖然人生不得志，高適卻在《別董大》，也就是送別董庭蘭時，吟出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千古名句。

后來“安史之亂”突然爆發(fā)，天下大亂，已年過五十的高適卻迎來了人生轉機。玄宗與肅宗分別發(fā)現了高適的才能，并破格重用之。高適秉持心中的志向，常思報國，常思為民請命。后來他就像自己《燕歌行》詩中所云，愛惜士卒，帶兵平亂，努力成為自己至今猶憶的李將軍。在亂世之中，一展文韜武略，收安邦定國之功。大器晚成的高適，歷任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又任淮南節(jié)度使、彭州刺史、蜀州刺史、劍南節(jié)度使。因功勛卓著，加封為銀青光祿大夫，官至渤?？h侯，是唐代詩人中唯一封侯的一代文學宗師。

高適以自己人生的堅持與努力，終于成就一代文人俠士的傳奇。所以高適的人生也告訴我們，理想一定要有，萬一實現了呢？就是因為對理想不拋棄、不放棄，對普通的生命有著悲憫與憐愛，又對現實有著清醒的認識與深刻的認知，所以寫出了《燕歌行》的高適，才能在數十年后，終于把失蹤的理想變成自己人生的輝煌！“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君不見人生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高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