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誰在讀詩? 詩歌的欣賞與研究,可以有很多方法與觀點。當然,不同的方法與觀點,就會看出不同的結(jié)果。 以李白詩為例。 曾經(jīng)接受道篆、信仰道教、且不斷求仙煉丹的李白,倒了大楣,碰上了一大堆不信道教的研究者。結(jié)果這些人面對李白,不是說哪些詩可能是別人偽造的;就是說哪些詩只是表面上講神仙,實則比興諷喻,關(guān)懷現(xiàn)實。 其實并非李白關(guān)心現(xiàn)實,而是這些解詩人太執(zhí)著現(xiàn)實觀點了。他們只曉得以一種政治社會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詩,所以才會把一些抒發(fā)或描寫私人情懷與生活經(jīng)驗的詩歌、超越現(xiàn)世而探討形上問題與價值的作品,都解釋為忠君愛國、關(guān)心社會。 詩歌有時只表達個人性的私密經(jīng)驗,與社會國族公眾事務(wù)無關(guān)。有時紀錄公共生活與時代經(jīng)驗,描述社會、批評時政民俗。又有時忘世、逃世、超世、離世,多證道悟道語,表現(xiàn)了詩人對另一種世界與生活的追求。 對于這些“不及世”、“當世”及“超世”的作品,我們應探討其所表現(xiàn)之不同人生態(tài)度與美感境界,不宜只從單一角度去掌握。 正如詩仙之詩,既常寄情于神仙世界,自然就表現(xiàn)出飛揚飄逸的美感形態(tài),瀟灑出塵,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詩圣杜甫,則常關(guān)懷社會朝政,充滿人間性,其美感也傾向于沉郁頓挫,深入人倫物理之中。 超越性與社會性,頗為不同。若硬要以杜甫的標準來要求李白,或以李白的形態(tài)來批評杜甫,顯然都不甚妥。 不幸,顯而易見的道理,實踐起來往往不易。整個李白詩的研究史,就犯了這個毛病,且也不只在研究李白時才如此。尤其是近百年的中國文學界,社會觀點與寫實主義當?shù)?,都反對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更反對不關(guān)心現(xiàn)實政治社會之藝術(shù)。 本文將指出這樣討論文學,將如古人研究李白般蠻橫、偏激、不達事理。也將從文藝心理學的角度,說明詩人那種超越現(xiàn)實的眼光,才是文學創(chuàng)作真正的靈魂。故超越現(xiàn)世的文學,可能比關(guān)心現(xiàn)實的作品更為重要,更值得注意。 二、李白詩的詮釋史 李白詩的詮釋學史,素來乏人問津。原因是李白詩本身并不晦澀,如李商隱詩那樣需要猜測,所以容易被人忽略了它也是含有許多詮釋問題的。 同時,它又不像李商隱詩那樣,有太多方向迥異的解釋,或從愛情或從政治或從人生態(tài)度,各個角度形成了對辯,引人注意。李白詩的詮釋者太一致了,他們多具有濃厚的政治社會傾向,所以也常從這一方面去把握李白,希望替李白畫一幅比較像樣的臉譜,證明李白不只是如王安石所說,只懂得酒、女人及任俠,更有大時代的關(guān)懷。 因此他們運用想象,強言比興寄托,牽合史事,以說其現(xiàn)實政治社會關(guān)懷,而把李白詩解釋得歪七扭八。如若仍然講不通,那就干脆說它是偽作,辭氣粗鄙、見解塵陋,不值得一讀。因此李白詩的詮釋問題,不是方向不同,而只是在具體指實李白詩與現(xiàn)實事件之關(guān)系上有些差異罷了。此外,則主要發(fā)生在李白及其詮釋者之間的差別上。 信奉道教的李白,其內(nèi)心世界顯然并未被箋釋李詩者所了解。對李白感懷生命、表達超越界之追求的詩篇,注者均淡漠視之,甚或曲解成了現(xiàn)世諷喻。 這種解釋,其實早見于李陽冰所撰《草堂集序》。陽冰在這篇最早的李白論中便稱贊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諷興”,并慚愧自己無法好好紹述其志業(yè):“論關(guān)雎之義,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辭,終慚杜預。”把李詩喻為《詩經(jīng)》、《春秋》,正是指其中藏有微言大義,可以使聞之者生出戒心。 其后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則具體地替李白的神仙道術(shù)思想辯飾:“公好神仙,非慕其輕舉,將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壯心、遺余年也?!边@是把道教信仰完全看成邊緣性的無聊遣日行為,既非真與生命相關(guān),更是現(xiàn)世關(guān)懷受挫后的自污活動。但他忘了早先魏顥《李翰林集序》已說過:“白久居峨眉,與丹丘因持盈法師達。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動京師?!崩畎仔懦绲澜蹋静辉诮痍I放歸之后,豈能以自污佯狂或自暴自棄來解釋? 其后杜甫的地位逐漸崛起,宋人普遍認為李白詩在諷興時事方面不如老杜。如《捫虱新話》說“荊公論李、杜、韓、歐四家詩,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曰:“李白詩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趙次公《杜工部草堂記》說“李杜號詩人之雄,而白之詩多在風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亦何補于教化哉?”《鶴林玉露》說“李太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于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膂。其視杜少陵之憂國憂民,豈可同年語哉?”……都是從關(guān)心時代的角度,貶李白而褒杜甫。 這是對李詩價值的質(zhì)疑,也是對李白地位的挑戰(zhàn)。面對社甫,一位飲酒、任俠、游仙的李白,乃憂國憂民了起來。他的詩,不再是表達他個人放縱不羈的生命,而是努力地關(guān)切世道政局。如《韻語陽秋》即謂:“李白樂府三卷,于三綱五常之道,數(shù)致意焉。慮君臣之義不篤也,則有《君道曲》之篇;慮父子之義不篤也,則有《東海有勇婦》之篇;慮兄弟之義不篤也,則有《上留田》之篇;慮朋友之義不篤也,則有《箜篌謠》之篇;慮夫婦之情不篤也,則有《雙燕離》之篇?!?/p> 他們不但認為李白的神仙向往并非本懷,更試圖透過對每一首詩的具體解說來指實李白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這些解釋,大體是扣住李白政治生涯的失敗而說,一方面指出李白哪些詩表達了他自己在政治上失敗的感慨,一方面說明李白雖遭放歸,仍然忠君愛國,對當時政局時事也仍保持高度之關(guān)切。 順此思路,李白詩遂緊密地與時代政治聯(lián)綴起來,立意仿佛皆為時為事而作了。例如《蜀道難》,便有人說此非僅詠蜀道而已,乃確實有政治上的諷刺寄托。然則所刺者何事?詩未明言,論者遂或猜是“以剌嚴武”,或猜是“為房、杜危之也”。又如《雪讒》那樣的詩,“大率言婦女淫亂敗國”,并無專指。論者亦從李白的身世政治遭遇上去猜想:“味此詩,豈貴妃與祿山淫亂,而太白曾發(fā)其奸乎?”(容齋隨筆)。 李白詩的箋注家,即出現(xiàn)于這么個時代。南宋楊齊賢先成《李翰林集》,元蕭士贊刪補楊注而成《分類補注李太白集》二十五卷,充分吸收了宋人這套解釋觀點和個別意見,建立了李白詩的詮釋基調(diào)。后來明朝胡震亨的《李詩通》二十一卷,雖訂正楊蕭二注甚多,然這一詮釋路向并未更動。 因此,我們可以說:自宋朝以后,李杜地位已判髙下,“謂仙不如圣,一在學行甚正,一在流離造次不忘君國”(齊召南《李太白集輯注序》)。 替李白爭地位的人,要不就是避此鋒鍔,專從藝術(shù)性及修辭方式上去講李杜各擅勝場、各有佳處,要不就只能勉強說李白也與杜甫一樣,學行甚正、每飯不忘君。 箋注家們即于此賣弄手段,鉤稽史事,參合記傳,潛心體味詩中隱曲幽微之處,面對其日月花鳥諸意象,輒覺其間或有比喻寄托存焉。此等風氣,至明蔚為大觀。 對此能提出反省,則須遲至清朝乾隆年間的王琦。王氏《李太白全集·跋》說:“詩者,性情之所寄。性請不能無偏,或偏于多樂,或偏于多憂,本自不同。后之文士,以杜有詩史之名,則擇李集中憂時憫亂之辭,而拉扯史事以繹之,曰此亦可稱詩史;以杜有一飯未嘗忘君之譽,則索李集中思君戀主之句,而極力表揚,曰身江湖、心存魏闕,與杜初無少異。” 批判歷來注家以忠君愛國、關(guān)懷時局解釋李白之謬,從無如此深著明快者。王琦何以能跳脫舊有箋釋傳統(tǒng)的窠臼,而發(fā)現(xiàn)李白的精神面目并非如舊注所云云呢?那是因為他對佛教道教較有了解。 詩歌作品與詮釋者在閱讀過程中有互動關(guān)系,“才兼仙佛”的李白,碰到一群耳目心志只盤旋紆繞在君國社會之間的儒家信徒,他那一方面的心境便長期處在一封閉的領(lǐng)域中,箋注者皆不得其門而入。直到有一位能夠傾聽這套特殊語言的注家出現(xiàn),太白之精神與前注之得失,才逐漸顯露。 三、超越的人生與詩 最早刻畫李白形象的杜甫,共有論及李白之詩十二首,其中如“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等均涉及其仙道信仰,可見詩、酒、神仙是李白最明顯的標記,也是杜甫理解李白的基本指標。任華《雜言寄李白》也說:“又聞訪道滄海上,丁令王喬時往還。蓬萊經(jīng)是曾到來,方丈豈惟方一丈?”獨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更描述:“是日也,出車桐門,將駕于曹,仙藥滿囊,道書盈篋?!?/p> 這些親與李白交接游處的人,輒能感受到李白在仙道追求方面的強烈氣息,他整個人所給予別人的印象,也是神仙式的。不僅賀知章一見即稱他為“謫仙人”,司馬承禎也說他“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李白后來與賀知章等共游,號飲中八仙,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且稱白“志為道術(shù),謂神山可致”。皆是由各種行為上體現(xiàn)一種超越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上的精神。 這種精神,無以名之,或可稱為一天地精神,李華《故翰林學士李君墓志》說“嗟君之道,畸于人而俾于天”者,正有見于此。 這是與人文精神迥異的一種精神。李白其人及其詩,在在顯現(xiàn)“逸邁”“倜儻”“拔俗無類”“不拘常調(diào)”“器度弘大, 聲聞于天”“若在天上物外,神仙會集、云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有逸才”“飄然有超世之心”“飄然思不群”……之狀態(tài),實即為此等天地精神之表現(xiàn)。從入世的人間性看,此乃“逸格”;后世以詩仙稱之,也極為妥帖。 有些讀詩人,對李白詩仙之稱號尚能接受,也還能欣賞李白的“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或亦稱美其游俠行為,但對他的道教信仰卻無法理解,更不能接受。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一書甚至立了一節(jié),標題就是:《李白的道教信仰及其覺醒》,驚詫:“李白干下了多么驚人的一件大蠢事”,“想到那樣放蕩不羈的李白,卻也心甘情愿地成為這樣的人,實在有點令人難解”,而硬要說李白晚年已從信仰的迷霧中覺醒了過來。這實是把李白之信教孤立地了解,且?guī)в凶诮唐娭囌f。 這些人不曉得李白的“酒仙”“詩仙”形象及性質(zhì),與其學仙之行為,整個是一體的,是一種仙骨道風的生命氣質(zhì)顯現(xiàn)于各個方面的表征。且凡物同類乃能相應,同聲乃能相求,只有道教的神仙生活與境界,才能吸引像李白這樣飄然超世的人物;塵俗的事務(wù),和李白是不同類的。 正如莊子感世沉濁不可與莊語, 而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所以一下說藐姑射山有神人,一下說黃帝游赤水,荒唐悠眇,讀之亦飄然有凌云之感。李白的飲酒、豪俠,也輒顯露為一種超離世俗正常行為與秩序的狀態(tài),與其好言神仙,其實同樣是人世之逸格,為生命之逸氣。 不僅此也,游俠游行之游,本來即與游仙之游屬于同一種心靈活動;神仙世界與縱酒酣樂也是不可分的。游仙詩中向來以酒、宴、神仙行廚為主要意象,唐人曹唐《小游仙》詩:“酒釀春濃瑤草齊,真公飲散醉如泥。朱輪乳軋入云去,行到半天聞馬嘶”“侍女親擎玉酒卮,滿卮傾酒勸安期”“笑擎玉液紫瑤觥”,“青苑紅堂壓瑞云,月明閑宴九陽君。不知昨夜誰先醉,書破明霞八幅裙”等,不都與李白詩類似嗎? 飲酒縱樂的神仙不老世界,和苦寂易死的人間,恰好互相對照。李白的《將進酒》,呼喊的都是他的道教朋友如丹丘生之流,并非沒有原因的。李白飲酒之后,逸與湍飛而有詩作,也與曹唐詩描述九陽君醉后書破明霞八幅裙相似。仙、酒、藝術(shù)不自覺的神仙性演出,在此是整合為一體的。 因為如此,所以李白所給予人的美感是飛揚。所謂飛揚跋扈為誰雄,他的詩也是飄動的。齊召南說他“一如飛行絕跡,乘云馭風之仙”,其美正在飄逸。 杜甫所給人的美感便不然,它是質(zhì)實,所謂頭戴笠子日卓午。詩歌則是沉郁頓挫的,深入人倫物理之中,非超然萬物之表,與李白恰好相反。 因此以杜甫的人間性來要求李白,不只在道教方面不契,與李白整個生命形態(tài)、精神氣調(diào)都是不貼合的。我們根本不能解釋那獨顯天地精神的李白,為何在詩歌的藝術(shù)美感上表現(xiàn)出飄逸出塵之姿,而卻在觀念指向上處處不忘社稷民生、時時注意到君政臣事。李白的生命不是如此分裂的,他整個人所給予人的印象,是神仙式的:仙風道骨,瀟灑出塵。這種神仙式的人,其生命樣態(tài)是超離此世的,于當世之務(wù)并不系著。因此在行為上常有豪逸之舉,縱任不拘,顯露俠氣;在生活上,飲酒歌詩,不食人間煙火黍飯;在詩歌的歷史意識及美感態(tài)度上,望古遙集,不屑與當世文風為伍,“興復古道,非我而誰?”在人生觀方面,又“吾將營丹砂,永世與人別”。因為人世的所有繁華與價值,對他來說都無意義,他的人生歸向是在天上而非人間?!豆棚L五十九首》之四:“桃花何處開,此花非我春。惟應清都境,長與眾親”,之十三:“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觀變窮太易,探玄化群生”,均可見得此遺世獨立之態(tài)度。人間事功,亦非不能有所表現(xiàn),但如神仙降世歷謫,游戲應化一番即當棄去,所他最佩服的人物,是魯仲連、范蠡這一類人。 這些片片段段整合起來,即是一種“超越性”,別有天地非人間,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精神狀態(tài)恒若在天上,俯瞰人世,不勝悲憫:“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山,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保ā豆棚L之十七》)對紅塵人世的悲憫,首先在于體認到生命飄忽易盡,人生不能避免生命必將消逝的悲哀。李白古賦八首,《擬恨賦》即謂人生之恨在于“與天道無共盡,莫不委骨同歸”,《惜余春賦》、《愁陽春陚》、《悲清秋賦》更是顧名思義,傷此流光。 既然如此,則人間的事業(yè)功名榮華富貴,一切也都是轉(zhuǎn)眼成空的。“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竟亦“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這都是對人生本質(zhì)性的否定。 經(jīng)此否定,他對人生自然就會興生哀感,悲憫世人執(zhí)戀于此。以他這種人生是空的眼光觀照之,一切人世的活動,均是營營,本無意義;但人即在此無意義的營營擾擾中產(chǎn)生了爭奪殺伐,使得世界更加恐怖,“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縷”,“人心若波瀾,世路有屈曲' 是非顛倒,價值錯亂,簡直一無是處。 李白詩在這方面的質(zhì)疑與批判,可說是千古一人。世途、世路、世道,從來不曾以正面價值出現(xiàn)過,鋒鍔所向,甚且直指堯舜周公。 這不是歷來“感士不遇”的舊調(diào),不是知識分子因不能獲君重用、貢獻社會而生的感慨與牢騷。乃是對世間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一切人倫關(guān)系都不信任,對于世俗社會所認可的價值及其行為模式,都覺得荒謬紆錯:“慢世薄功業(yè),非無胸中畫,謔浪萬古賢,以為兒童劇?!保ㄙ浻讶耍?/p> 總之,李白的世界,不在地上,不在現(xiàn)世;在玄古、在天衢。故其在世殊不稱意,殊覺寂寞。“人生在世不稱意”,而“登高覽萬古,思與廣成鄰”既是造成這種寂寞的原因,同時也就成了他寂寞后的結(jié)果。 四、現(xiàn)實的世界與詩 詩歌有抒情功能,重在顯現(xiàn)自我,表達自我,處理個人私密經(jīng)驗,與社會國族公眾事務(wù)及生活無甚關(guān)系。例如寫男女戀愛、友朋交游、夫婦父子親情、生活瑣細、行處見聞、讀書心得等等,一般均屬于個人抒情性質(zhì),是“不及世”的。另一種,則不只抒發(fā)自我,更紀錄了公眾的生活與時代經(jīng)驗,描述了社會,批評了時政民俗,這就是社會性人間性的詩,屬于“在世”的詩。 還有一類,忘世、逃世、避世、超世、離世,寄精神于萬物之表,游心方外,超然玄冥,多悟證語與見道語。用“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一語相擬,亦可稱此為出世之詩。 這三類詩,代表了詩人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和作品的境界形態(tài)??墒?,一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我輩在世之人多,出世不及世之人少,鐘情于時世社會的人,便常認為詩文只能是在世的,出世者無情、不及于世者卑瑣無聊,均非文學創(chuàng)作之正途。 這種價值判斷,勢力極大,就連杜甫,也常遭指責。例如程伊川即謂老杜“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一類詩毫無意義??墒窃娙搜赡苡肋h都在關(guān)懷國計民生?焉能無一點生活個我的閑情與陶寫?怎能真是一飯不忘君?同理,老杜亦有其超越之玄思,關(guān)心禪觀,不盡落在人世義理倫常之中。 然而論者對此便常忽略之,只是一再強調(diào)他的一飯不忘君。這樣的批評觀點,必然造成許多偏執(zhí),不僅會壓抑不及世和出世之詩的地位,也將疑神疑鬼,把不及世及出世之詩看成是針對世事而發(fā)。 李白詩的遭際即是如此。趙次公指責它“多在于風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不如杜甫“有益于當世”,故慨嘆:“亦何補于教化哉?”其他人為了說明李白詩有價值,便極力去證明李詩如何有益于當世、有補于教化。 這種“當世”的觀點,以及說明詩歌如何有益于教化的方法,并不只表現(xiàn)在李白身上,其他人也常會遇到。論者不能體會發(fā)泄個人情緒或?qū)懶┠信角?、生活瑣事之類東西的價值,也不考慮文章是否有敘及超越現(xiàn)實世界之處,不主張文學只在安頓個人心靈與信仰,更不認為文章只是“文章”,只是文之文采成章的文字藝術(shù)性表現(xiàn)。在社會與政治的指向上,文學被認為必須是為了社會為了時代而作,故有超乎一己私情以及文采雕飾層面之外的重大政治社會功能。 為滿足此類文學觀,論者必須尋找適合理想的作者,例如杜甫,來印證此類論述。說杜甫每飯不忘君,其詩足為詩史,紀錄刻畫了他那個時代云云。杜甫之所以能成為“詩圣”,正拜類人士與此類文學觀之賜。 其他作者之詩作,也常被人用這種觀點來把握。例如指李白詩欠缺政治社會性的王安石,特別欣賞李商隱者,端在其“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于是李商隱遂被牽合上他與杜甫的關(guān)系,謂唐人學杜而能得其精髓者,惟李商隱一人。這些人在讀義山詩時,不會去注意他的愛情詩及學仙詩,只把眼光放在《有感》《重有感》《隋宮》一類詩上。 但如此選擇性閱讀和理解,箋注家并不適用,因為他們必須對詩人的詩作進行全面解讀,故社會一政治觀點必須也要通貫地解釋愛情、閑情、仙釋詩。這時便不能不借用比興寄托說了,從《詩經(jīng)》、《楚辭》中發(fā)展而來的詮釋方法,所謂美人香草以比君子,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云云,對箋釋家實在極為有用,可以合理合法地將詩中夫婦、男女、自然物象之關(guān)系轉(zhuǎn)換解讀成政治上的君臣遇合及現(xiàn)實指涉關(guān)系。 解詩人這種閱讀法,同時也成了作詩人的寫作方法。朱慶余“昨夜洞房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以新嫁娘之心情,來擬喻應試考生不知文章能否見賞于考官。辭面意義是寫閨房情趣,實際指涉則為“近試上張水部”。 這便使得傳統(tǒng)詩的詮釋有著強烈的社會政治氣息。而這種社會關(guān)懷傾向,在近代更是愈趨激烈。 造成它越來越激烈的,是兩個相反相成的因素。 一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所帶生的個性解放浪漫主義態(tài)度。強調(diào)文學的去社會性,重視文學在“獨抒性靈”方面的作用,人要能反抗社會禮教所給予人之各種壓迫桎梏,方能形成(個)人的文學。這種文學態(tài)度,使得《詩經(jīng)》脫離了政治諷喻的解說傳統(tǒng),被看成是發(fā)抒情思的個人歌詠,男女愛戀,不關(guān)帝后君臣?!冻o》也未必即是楚國逐臣屈原之牢騷,而可以從人神戀愛等角度去理解。至于那表達個人生活情趣的晚明小品文,也獲得了高度的推崇。文學可以不寫時代動蕩、社會良窳,只表現(xiàn)自己、顯露自己的。這樣的文學,才能不再是“非人的文學”而是“人的文學”。這是激烈反對以社會角度來要求文學的思潮。 但正因它反社會,強調(diào)人要從社會對人的層層剝削中解放出來,所以它又具有濃厚的社會批判指向。整個運動所帶起的方向,便不是個人化、內(nèi)在化,而是社會化。例如我們推崇晚明小品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不拘,就是要破除或擺脫規(guī)范的意思,這里便含有反禮教、反體制、反權(quán)威、反社會規(guī)約之精神。文學,即因此種提倡而成為社會改革之武器,以致逐漸走向社會寫實主義的道路,浸假而至于出現(xiàn)社會主義寫實主義。所以從整體趨勢上看,文學須與社會結(jié)合,是近幾十年來甚為普遍的認定。 批判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之文學,反對文學只刻畫一己之生活與情性,譏嘲那些關(guān)心人生存在境遇、而對現(xiàn)實世界缺乏描述認同的作品,既是如此蔚為風氣,人們似乎也就像古代評述李白的箋注家一樣,或?qū)ⅰ拔疵鑼懪_灣的土地與人民”、“未表達對臺灣本土社會認同”的文學家及其作品,剔除在“臺灣文學”之外,或?qū)⒅娑徽?、視若無睹,或曲折地把一些現(xiàn)代主義作品也講成是具有現(xiàn)世關(guān)懷及社會批判意識的。 這些辦法,無論古今,除了顯示其覇道、顯示它具有一種社會現(xiàn)世偏執(zhí)之外,亦暴露了論者對文學之無知。文學,正如前文所分析,至少有“不及世”、“當世”和“超世”三個面向, 論者不能通觀鑒覽,使各得位所、各見其價值,而強欲膠執(zhí)一端,必然會制造若干荒謬扭曲的畫面,冤殺作者。李白詩的詮釋史及李白的形象變遷史,正可作為今日衡文者之殷鑒。 五、文學價值的等級 不僅如此,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立場上說,我們更要進一步認為: 超世游世出世的文學,價值實較現(xiàn)世的文學更應受到重視,我們應該對它有新的認識。 此話怎講? 我們活在現(xiàn)實世界,對此世界有描述、有評議、有感受,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自然活動。以文字表述此類感受、描述及評議,亦為正常之現(xiàn)象。這些文字表述,或為文學、或為論文、或為記錄報導等等,形式可以極為不同。 但從這個意義上看,文學作品與其他文字表述形式,其性質(zhì)與功能,差異不大。文學與史料、史述、評論,實屬于同一類東西。文學作品也常因如此而被用做史事供證,認為它記錄了社會的實況。文學家則常被喻為社會的良心,為改善現(xiàn)實社會而奮斗。 這當然也是文學的一種價值。可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它與史料史述史論之不同處卻被抹煞、被遺忘了。我們忘記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身并非技術(shù)制造。一個文學家與一般文字記述者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具有嚴羽所說的“別材”,一種特別的創(chuàng)造性能力,這種能力,即是美學藝術(shù)學家想要究明的所在,歷來或被形容為“神性的視力”“天才”“靈感”“神遇”……等等。 正因這異常能力的創(chuàng)造活動,是文學特殊藝術(shù)價值構(gòu)成的關(guān)鍵力量,因此,論者即可據(jù)此區(qū)劃文學的等級。那出諸神秘能力而形成之作品,似乎較那只由一般自然或正常能力構(gòu)成之作品更具價值。 以榮格1912年發(fā)表的《談分析心理學與文學作品的關(guān)系》為例,他把文學作品分為“無跡象”的文學與“有跡象”的文學。其中“無跡象”的文學又分為“內(nèi)向的”和“外向的”兩種。他在1930年發(fā)表的《心理學與文學》一文中,保留了這個劃分法,但分別用“心理學文學”與“視覺文學”代替了直接從“心理學類型”中引申出來的“內(nèi)向的”和“外向的”兩個概念。 榮格對文學作這種分類的基礎(chǔ),是作家內(nèi)心的心理源泉,即作家的個性和集體無意識以及從中引#出來的創(chuàng)作本質(zhì)。榮格認為,一切可以在源頭中窺察到個人無意識的作品都是“有跡象”的文學作品,而“無跡象”的文學,根基始終扎在集體無意識之中。 榮格在區(qū)分“有跡象”文學與“無跡象”文學的同時,也就是在注意作品的源頭是個人無意識還是集體無意識的同時,提出了一個“藝術(shù)的標準概念”。榮格認為,出自個人無意識的“有跡象”文學作品算不上藝術(shù)品,因為作者囿于個性的圈子之中,而突破個性的界線,是文學作品的一個必要條件。所以,有跡象的文學作品和沒有藝術(shù)價值的精神病無多大差別,藝術(shù)作品標準之概念只有在“無跡象”的作品中才得以實現(xiàn)。 在分析“有跡象”文學與分析“無跡象”文學時,也有一個根本的區(qū)別: 分析前者必須釆用“因果、歸納”的方法,分析后者須用“誘尋式”方法。所謂“因果、歸納”的方法,就是根據(jù)作家的個人無意識,把作品內(nèi)容與作者生平中情感的矛盾與沖突掛起鉤來。而“無跡象”的文學,也就是藝術(shù)性強的文學,發(fā)端于集體無意識,所以就不能用“因果、歸納”的方法去把握。分析這種文學,需要一種專門的方法。榮格認為“誘尋式”或曰“合成式”的分析方法就是這樣一神行之有效的方法 榮格的理論,自為一家之言,視一切文學均源于無意識。但他所說那種出自個人無意識之作品,因可透過對作者個人生平之因果歸納而分析之,故吾人可說那即是一般作者在現(xiàn)實世界生活中所產(chǎn)生感情波動而形成之作品。至于來自集體無意識,邈無跡象之作品,則如嚴羽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只能由分析某個時代中遠古原型的表達方式及其象征而知之。 此類文學,并非作者個人由理性感性能力及其與社會之互動而生,系生自一種神秘幽遠的奇特記憶或異常能力,猶如巫師靈媒在詩聽或顛狂狀態(tài)中偶然被神靈喚起之應答。其作品之內(nèi)容,遂亦非顯露他個人的社會態(tài)度,而是呈現(xiàn)了一種真理的象征性表達。 榮格把后者視為真正的藝術(shù),自為其特殊之理論使然。但去除其理論的特殊性,我們?nèi)詰膺@種文學等級的判斷。而且把這種判斷挪用到有關(guān)李白詩歌的討論上去,我們即可發(fā)現(xiàn): 被稱為“天才”,并慣于酣醉中吟詩的李白,所體現(xiàn)的即是那種真正藝術(shù)的精神,黃山谷形容其詩“如黃帝張樂于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斵人所可擬議”,正謂其為無跡象之文學,呼喚一種遙遠的神靈意象,超離此世,復歸元古。 此等文學,強欲求其跡象,自其生平情感之矛盾與沖突處說其個性,已屬下乘;乃意欲將之等同于、粘著于現(xiàn)世的文學,更非善策。對李白詩的理解,看來是應超越社會現(xiàn)實觀點,注目于它“神性的靈視”性質(zhì)、異于常人的精神狀態(tài)、神仙世界的描述以及遨翔騰凌于滄溟上古的姿勢才好。因為,這是神性的文學,原是不能以人間性擬議規(guī)范之的:“噫嘻欷奇哉!自開辟以來,不知幾千萬余年。至于開元間,忽生李仙,是時五星中,一星不在天。不知何物為形容,何物為心胸,何物為五臟,何物為喉嚨,開口動舌生云風,是時大醉騎游龍。開口向天吐玉虹。玉虹不死蟠胸中,然后吐出光焰萬丈凌虛空。蓋自有詩人以來,我未嘗見大澤深山、雪霜冰霰、晨霞夕霏,千變?nèi)f化,雷轟電挈,花葩玉潔,青天白云,狄月晛江,有如此之人,如此之詩!”(徐積《李太白雜言》) 是的,李白是超世之仙,偶謫人間。故宜究明其神仙性質(zhì)。但,其實每位藝術(shù)家都可能在某一特殊時刻忽爾“異?!薄⒑鲇猩窀徐`遇,天機偶發(fā),而切斷他與現(xiàn)世正常的邏輯因果聯(lián)系,偶然畸于人而侔于天,并表現(xiàn)了他對超越界形上領(lǐng)域的興趣,顯露出他對人生的終極關(guān)懷。對于這些文學作品,我們難道也仍要用現(xiàn)世觀點去限囿它嗎?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guī)劃城市建設(shè)、主題園區(qū)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現(xiàn)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zhèn)洹?/span> -長按關(guān)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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