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重走諸葛亮北伐路線：五丈原武侯祠游記

著名作家馬伯庸近日雅興大發(fā)，10月20日從成都出發(fā)，開車穿行川陜，沿著諸葛亮當(dāng)年的路去西安，重走了一次武侯北伐路線。

馬伯庸在長微博中寫道：讀萬卷書，走萬里路。紙上得來的始終沒有直觀印象，還是要親身用腳去丈量一下，才會有真實的感覺。圍繞北伐的種種分析和疑問，在你真正置身其中時，說不定便可迎刃而解。即使解不了，也沒關(guān)系正。所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站在秦嶺之中，想象著諸葛丞相和蜀軍在千年之前，就在我身立之處默默開過，朝著長安的方向堅定地前進。我們同樣聞著山林的味道，感受著隴西吹來的風(fēng)，這是何等讓人激動的體驗。

馬伯庸的“文化不苦旅”

以下為全文：

最近我和三個同伴搞了一次“文化不苦旅”的自駕活動，主題是重走諸葛亮北伐路線，從成都出發(fā)，走德陽、廣元、寧強、漢中、勉縣、略陽、西和、禮縣、天水、秦安、張家川、隴縣、寶雞、五丈原、橫渠并最終順利抵達西安。詳盡的沿途見聞，我會盡快整理出來，一篇篇貼出來給大家看。不過有段見聞，我想先跟大家分享一下。相信我，你一定不會失望。

因為這次自駕游的主題是諸葛亮北伐路線，所以我們沿途考察尋訪的山川大河、景點遺跡，都和諸葛亮密切相關(guān)。和丞相關(guān)系最密切的景點，莫過于各地的武侯祠。我們這一路上，去了成都武侯祠、劍閣武侯祠（其實是姜維廟）、勉縣武侯墓、岐山堡武侯祠、木門道武侯祠和岐山武侯祠——今天的主角，就是最后一個岐山武侯祠。

岐山武侯祠位于五丈原上，這是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去世的地方，名聲赫赫，是這次自駕游無論如何不能錯過的地方。25日中午，我們從寶雞驅(qū)車出發(fā)，沿著渭水向東開了約摸一個小時，就抵達了蔡家坡鎮(zhèn)，也即五丈原所在。

其實五丈原應(yīng)該寫做五丈塬。塬是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山體四周被溝谷沖刷切割成垂直峭壁，頂部平坦如臺，遠望如一個個巨大桌子。五丈原就是這么一個地貌，它位于渭水南側(cè)的棋盤山北麓，整個山體三面都是垂直懸崖，只有南面略緩，從北面開車過來的話，需要盤山而上。俯瞰五丈原，形狀就像是一具琵琶，北寬南細。最寬處是個大平臺，即岐山武侯祠，武侯祠往南八九公里左右，在五丈原南端最狹窄處，還有一座豁落城遺址，據(jù)說是諸葛亮中軍帳。

我們一進蔡家坡，迎頭就看到一家藥店，叫做五丈原大藥房……雖然這名字很正常，可對我們這樣的三國迷來說，實在是有種難以言說的黑色幽默。后來回想起來，凡事都是有預(yù)兆的，這個藥店的名字，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這一次參觀的心情基調(diào)。

我們開車上原，略微盤了幾圈就到了武侯祠旁邊的停車場。一下車，突然蹭蹭蹭從樹后躥出幾位大嬸，她們個個懷抱著一捆香，熱情地說來買個香吧買個香吧！我這人有個毛病，特別反感別人過分熱情的推薦，以前去店里買衣服，如果店員一路不停地跟著介紹，我就會奪門而逃。這次也一樣，本來我是想為丞相上香一炷聊表寸心，可大嬸們實在是太急了，直接把香當(dāng)趙子龍的長槍，往我胳肢窩里狠捅，似乎只要我把香給夾住，就不得不買了。更討厭的是，我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她們立刻瞄準(zhǔn)了后面的同伴，同伴們表示我們是一起的，大嬸們理所當(dāng)然地嚷道：“前頭不買你替他買了嘛?！苯Y(jié)果所有人都心生不滿，堅決沒買。大嬸們悻悻而退，重新隱伏到停車場旁的樹下，等待著另外一批無辜的游客到來。

擺脫了大嬸的伏兵，我們從武侯祠前廣場的東北角走進去，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觀星臺小樓，上書諸葛祭燈臺，樓下帖了個標(biāo)牌，說可以到樓上用專業(yè)望遠鏡俯瞰山下。標(biāo)牌旁坐著一位算命的儒雅大叔，腳下一張紙寫了各種業(yè)務(wù)，從財運婚姻到起名風(fēng)水都有。他大概要維持高人形象，所以沒有主動過來兜售，就隔空喊了一句：“年輕人，你有財運啊?！蔽覀兯膫€人面面相覷，不知他說的是誰，徑自走了過去，釣魚失敗。

武侯祠前的廣場四分之三都被曬的玉米覆蓋，正前方豎著一通石碑，上書“五丈原”三字。

碑是今碑，碑頂?shù)捏な缀捅椎凝旛米龉び悬c糙，但一看到這三個字，我胸中仍涌現(xiàn)一股悲涼之氣，心中默念，這里就是五丈原了，這里就是傳說中的五丈原啊……諸葛丞相就在這里忙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帶著遺憾溘然長逝。成都武侯祠是丞相的紀(jì)念堂，勉縣武侯祠是丞相的葬身處，在那兩處感受到的氣息，都是生者對死者滿滿的崇敬和懷念，而只有五丈原這里，能讓人感覺到諸葛丞相生前那一絲鮮活的氣息。

帶著這樣的心情，我們來到武侯祠門前。武侯祠面北背南，古柏參天。我們按習(xí)慣先看了大門楹聯(lián)：“一詩二表三分鼎，萬古千秋五丈原?！编?，寫的不錯，再看左右：“西蜀賢相，南陽純?nèi)濉！编?，也還不錯。再看正中豎匾：“五丈原諸葛亮廟。”

據(jù)說這個七字匾是書法家舒同所寫，“諸字”和后頭“葛亮廟”生生斷開，和“五丈原”三字變成一排，仰頭一讀，差點咬了舌頭，這是要逼死處女座的節(jié)奏啊……不知道是書法里有這樣的規(guī)矩，還是后期排版出了問題。進門一回頭，門的內(nèi)側(cè)上方懸著一塊匾，上書“忠貫云霄”，左右擺了兩尊器宇軒昂的塑像。

逛武侯祠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看塑像猜人物。能為諸葛亮守山門的，一定是生前大將吧？先看東邊這位。

哦，是魏延，不錯不錯。在成都武侯祠里的武將廊里，文長因為有謀反劣跡，結(jié)果被排除在外，這有點不公平。為了蜀漢大業(yè)，魏延人家也是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五丈原武侯祠不計較這些，讓他為丞相守山門，這很好嘛。

再來看西邊這位。

哎？哎？哎？居然是馬岱？

揪斗馬岱，揪斗馬岱，負責(zé)擺像的壯士，你知道東頭那位大將是被誰殺的嗎……

關(guān)興張苞張翼吳懿王平廖化，蜀中大將雖然不多，可也有很多人能選，何必非讓這一對冤家看山門，還能安生么！

擦了擦汗，我們繼續(xù)向前，走過三義槐和鐘樓、鼓樓，迎面在廊柱上看到一副對聯(lián)，壯烈出師表一片丹心，智謀隆中對三分天下。

據(jù)說此聯(lián)出自陸定一。陸老的《金色魚鉤》、《老山界》都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的課文，不過這副對聯(lián)實在平庸，恐怕只是應(yīng)酬之作。但重點在于……這聯(lián)完全放反了，居然在右邊掛“一片丹心”，左邊掛“三分天下”，平仄完全顛倒。陸老的對聯(lián)再不用心，這么掛錯了也實在不應(yīng)該啊。

進了正殿，正中是孔明像，左右寫的是“短兵五丈原，長眠一臥龍?！睘閰侨笙壬}。還有一副“故國不歸,山河未遂中原志; 忠魂猶在,道路爭瞻漢相墳”，這副聯(lián)本是勉縣武侯墓的，放在這里倒也恰當(dāng)。

在正殿兩旁，還有許多三國故事圖畫，人物穿著都像是戲文風(fēng)格，想必都是清代所繪。只是其中頗有意味不明之處。比如這張圖，我們分析可能是趙云截江救阿斗，但趙云身后那個萌萌的家伙是啥？

對了，正殿右塑張苞、廖化，左塑王平、關(guān)興四員大將，兩旁還有配享的兩個小廟，左邊是姜維，右邊居然是楊儀。這個安排，總比讓楊儀和魏延一塊守大門強。

看完正殿，旁邊是諸葛亮北伐陳列紀(jì)念館，里面雖然幾乎沒什么實物，但有不少北伐遺跡實地照片，非常不錯?？赐觋惲?，走到東側(cè)，看到一個小廟，上書月英殿，呃……

三國遺跡最大的一個特點是，正史演義很容易混淆。比如德陽的龐統(tǒng)祠附近有個落鳳坡，是龐統(tǒng)血墓所在，相傳是龐統(tǒng)中箭落馬之處，一聽就知道是演義才有的。負責(zé)任的景區(qū)，應(yīng)該要把兩個體系標(biāo)明白。勉縣武侯墓就做得很好。諸葛亮墓上有一棵黃果樹，解說員講得很清楚，這樹是諸葛亮一千三百年后來才栽種的，老百姓展開聯(lián)想說這是黃月英思念諸葛，托身于此不離不棄——正史傳說分剖清楚，嚴謹浪漫兼?zhèn)洹?/p>

所以在五丈原武侯祠出現(xiàn)月英殿，我雖然覺得突兀，但可以理解，民間愛好嘛，老百姓就喜歡這口兒；門口貼了佛家的對聯(lián)，也可以理解。但是…………對聯(lián)又擺錯啦！仄起平收，右上左下，擺完求念先一遍。

進了殿以后，看到垂著兩條黃布聯(lián)：

這回平仄倒是對了，但詞兒可夠直白的。黃月英就算是理科生，也該有副像樣子的對聯(lián)啊。

月英殿的左邊是八卦陣！赫！聽起來好厲害。（我忘了拍入口，這張是網(wǎng)上找的圖）

我以為是什么神奇所在，踏進去一看，看到一個奇怪的建筑。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洗手間。

我們好奇地鉆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個人造迷宮，過道只容一人通行，逼仄陰暗，里頭結(jié)構(gòu)復(fù)雜，曲折變換，想走出去倒也不是那么容易。關(guān)鍵是，走著走著，經(jīng)常會在拐角處看到一人擋在前頭，猛一抬頭才發(fā)覺是個泥塑神像，相貌猙獰，身上掛滿紅帶子，嚇?biāo)懒恕＿@樣的地方還不止一個，與其說是迷宮，倒不如說是鬼屋。神像是誰，沒有明確標(biāo)出，同行的一人說：“呆在八卦陣里，可能是陸遜吧？”

逛完了東邊，再去逛西邊。在武侯祠西邊是衣冠冢，碑是九九年重立。功德箱有些刺眼。

我上前拜了幾拜，再往后走，看到一個景點介紹：

《晉陽秋》是東晉孫盛所著。此書“詞直理正，咸稱良史”，而孫盛本人又特別討厭讖緯祥瑞之說。能被這樣一個人寫進史書里的天文異象，說不定真有此事也說不定。按照演義說法，諸葛亮三次托起將星，三次落下。仔細想想，這個細節(jié)其實蠻虐的。

再往后走，我雙膝一軟，差點跪下。

這隕石還真被找著了！而且形狀和五丈原還挺相似。

據(jù)說這顆將星就落在今五丈原南端的諸葛亮中軍帳遺址——豁落城。當(dāng)?shù)厝藨涯钪T葛亮，便把隕星落下的山地叫做“落星灣”，落下的山坡叫“落星坡”，當(dāng)?shù)丶疵奥湫青l(xiāng)”。這讓我想起76年那天人感應(yīng)的三顆吉林大隕石……

落星石下，工作人員正在晾曬拓片，一張是今人所繪孔明像，一張是某某名人給慈禧太后寫的壽字圖。

怎么說呢……這倆擱一塊吧，真是彼此互黑。

我問工作人員這是哪里拓的，工作人員一指后頭，原來落星石南側(cè)是一排長廊，下有石碑，墻上嵌著名人題字。

前頭碑文是杜甫詩《蜀相》，放在武侯祠里也算題中應(yīng)有之義，但在后頭那兩塊題壁是什么情況？

你能理解我滿懷熱淚讀完“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一抬頭看到“難得糊涂”、“吃虧是?！睍r的心情么?。。。?！“難得糊涂”是在規(guī)勸諸葛亮？“吃虧是福”怎么看也說的是司馬懿吧！

至于諸葛亮生平陳列館，我進門看了一眼就退出去了。說實在的，民間崇拜歸崇拜，但在諸葛亮跟前擺個功德箱，這事兒實在太扎眼了。

出得武侯祠，東邊是日本人捐的一塊“心外無刀”石，祈求世界和平。石頭后面隱約看到一段城墻，顯然是新修的。

我們好奇地走過去一看，赫！

為什么三國后頭要續(xù)聊齋啊……

我仔細把這篇貌似駢文的介紹讀了一遍，讀到“聊齋迷宮，經(jīng)過裝修”時，再也繃不住了，這白話文隱藏得真深。

據(jù)當(dāng)?shù)嘏笥呀榻B，這就是一個鬼屋游覽，因為恰好建在武侯祠旁邊，所以得蓋一個三國的大帽子。好吧，我各種意義上地不想去。

詢問了一下，看到臺階下還有一個景點，叫諸葛亮祭燈臺廟。

我習(xí)慣性地去讀對聯(lián)：五丈原盡含千古秀，仰敬孔明做經(jīng)典人。橫批：三國一人。對聯(lián)擺對了，但怎么讀著這么別扭，五丈原、仰敬孔，盡含，明做，怎么都對不起來啊。對不起！

進了院子以后，有一個神龕，還是陸定一那副對子，這次總算擺對位置了。可仔細看碑上的字：“漢蜀軍事家——諸葛亮祭燈臺。”雖然“軍事家”這么說也沒錯啦，但寫在碑上還是覺得怪怪的，哪怕是換成“將才”呢……

我再朝兩旁望去，兩員大將拱衛(wèi)左右。左邊魏延，右邊馬岱……

你們倆還沒完了！！

我之前去過木門道，在那里的一處偏僻山中上找到了木門道武侯祠。祠堂很小，大門緊鎖。雖然我沒能進去，但這個祠堂給人的整體感覺非常好。古樸凝重，沉穩(wěn)大氣，尤其以門口一聯(lián)為佳。此佳是今人艾葉所撰：

古道映斜陽，縱一脈秋云，兩山翠屏，難賦詩愁。問村邊牧童,可知諸葛否？小溪蕩曲岸,覓三國遺韻,十里紅葉,堪作畫本?？刺祀H歸雁,又過木門耶。

木門道武侯祠地處偏僻，想去尋訪必須要翻山越嶺，曲徑通幽，還得有閑情逸致。所以此聯(lián)和木門道周遭環(huán)境以及訪客心境契合得天衣無縫，實在是佳品良作。

舉這個例子是想說，各地武侯祠雖然大同小異，但如果有心，一樣可以有自己獨色。成都武侯祠占得一個“大氣莊嚴”；勉縣武侯墓占得一個“肅穆沉郁”、勉縣武侯祠占得一個“正統(tǒng)宏大”，木門道武侯祠占得一個“幽邃閑逸”，祁山堡上的武侯祠占得一個“殺伐焦慮”（祁山堡武侯祠就在祁山鄉(xiāng)，是諸葛亮進兵道路上的必經(jīng)之地，本來就是兵壘。站在這里居高臨下，祁山形勝一目了然，所見所想都是征戰(zhàn)進退，很容易讓人變得焦慮）。

五丈原武侯祠條件得天獨厚，只要能剔除無關(guān)繁雜，重新整理細節(jié)，自然能產(chǎn)生屬于自己的風(fēng)格，發(fā)展出五丈原所特有的“悲壯傷懷”。真心希望能有所改進，不要浪費了如此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

有人可能會說，今人做的景觀，始終不如古人原裝得好。這話也未必對。現(xiàn)在很多景點惡俗不堪，實在是因為今人根本沒用心的緣故。只要下了功夫，心中有愛，就算是現(xiàn)代人做的，未必不能讓人產(chǎn)生共鳴。

比如我在劍閣看到一組雕像，描述的是劉禪投降鄧艾，傳書劍閣命令姜維投降時的場景。最上面是姜維，下面是張翼廖化張嶷三人，正是史書上說的“將士咸怒，拔刀斫石”。個個形象生動，我看到以后，立刻能感受到雕像上繚繞的那種悲憤、錯愕、泄氣的情緒。這是一個好的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