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韓國SM公司藝人雪莉去世了，年僅25歲。

太年輕了。

大概在昨天下午3點20分左右，警方接到雪莉經(jīng)紀人的報案，說「雪莉在京畿道城南市壽井區(qū)家中死亡」，隨后警方確認了她的離世。

雪莉的死亡申告里說，她的經(jīng)紀人在13日晚與雪莉通過電話，之后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她，隨后經(jīng)紀人便前往雪莉家中查看，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身亡，便報了警。

根據(jù)警方的最新消息，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點，推測雪莉是自殺，并可能和她的抑郁癥有關，但是還在尋找遺書。

消息瞬間就刷遍了朋友圈。

雪莉以前是女團f(x)的成員之一，不過她退出女團也有好多年了，這些年也演了不少電影和劇，走的是韓國最常見的那種藝人發(fā)展模式，但她的知名度并不是靠作品打出來的，很多人認識雪莉，應該也都是因為那些「出位」的言論，這也是為什么她的去世會迅速引發(fā)這么大輿論哀悼的原因。

雪莉的走紅差不多是從她脫團之后開始，可能是脫離了女團成員的身份之后有了更多的自由選擇權，也能接觸到更豐富多元的演藝活動，雪莉和之前開始不太一樣了，很多媒體會用「大膽」「出位」等詞語來定義她的行為，不過今天在這里我們想換一種說法，「更超前的女性觀念」。

這在整個娛樂團和社會都由典型的男權主導的韓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最開始引發(fā)爭議是因為2016年的「吃奶油」事件，她在Instagram上發(fā)了一段自己吃奶油的視頻，很多網(wǎng)友在看了以后都評論說「污」「想歪了」「接受不了」。

在這之后，她又在Instagram上傳了很多自己和男友崔子的親密戀情照，像是這樣。

而崔子剛好又寫過一首歌，歌詞中有很明顯的成人暗示，大家沒法不把歌詞中寫到的人和雪莉聯(lián)系在一起。但我們都知道這種聯(lián)想其實完全沒什么意義，都是大眾的意淫化想象。因此去譴責雪莉更是莫名其妙。

雪莉之前做練習生和在女團里的形象一直都是清純和可愛掛的，在《致美麗的你》中還有可愛的男裝扮相，網(wǎng)友們一時之間很難接受她從「初戀臉」轉到行為大膽的「熟女掛」。

《致美麗的你》

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但從本質上來說，其實還是一種固化和物化女性形象的思維，我們都知道明星的形象是被包裝出來的，把他們的個人生活和形象與她們的「包裝形象」聯(lián)系起來，是最簡單粗暴且理想化的一種順勢聯(lián)想。

在這幾件事情之后，雪莉在公眾面前就直接和「出位」「話題性」「污」這樣的詞綁定在了一起，有很多人喜歡和支持這樣的她，覺得可愛率性真實，也有很多人無法接受這樣的「畫風突變」，雪莉也因此成了網(wǎng)絡暴力的受害者。

在這之后的幾次事件更是把雪莉推上了風口浪尖。

她的Instagram上有很多自己不穿bra的照片，典型的no-bra踐行者。這當然又引發(fā)了爭議，而在被問到為什么要這么做的時候，她說「我覺得穿內(nèi)衣有害健康，內(nèi)衣里面有鋼圈，穿戴不好，會引起身體消化不良?！?/span>

在那期節(jié)目上，她也絲毫不避諱自己是「真空上陣」這件事，對于她而言，「bra只裝飾品，可以穿也可以不穿。」節(jié)目的最后她也表示說，希望用自己的行為打破大家的固有思維，不穿內(nèi)衣出門真的沒什么。

關于女性到底有沒有必要穿內(nèi)衣，是一個每每討論都會引發(fā)熱議的話題，這是題外話了。不過在大多數(shù)亞洲國家，尤其是男權文化為主導的韓國，不管是否有制造話題的成分在，發(fā)出這種聲音的雪莉也依然非常勇敢。

她在節(jié)目上朗讀過針對自己的惡評，諸如「雪莉最棒的作品是Instagram」「看她的瞳孔就知道她是吸毒者」「為了拉仇恨而產(chǎn)生的起承轉nobra 就是雪乳x」，能放上來的顯然是經(jīng)過節(jié)目篩選的，隨便上網(wǎng)搜一下她的新聞看看底下的評論就很真實，大眾從來都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揣度這些站在臺前的女性。

這也怪不得雪莉會對記者說「感覺有很多人唯獨對我戴著有色眼鏡，觀眾朋友們也請?zhí)蹛畚乙恍┌?，記者們請?zhí)蹛畚乙恍┌??！?/span>

這是她擺到臺面上來的對待「網(wǎng)絡暴力」的態(tài)度，樂觀、積極、溫柔，但在這之下，她真正的感覺，我們已經(jīng)無法得知了。

關于雪莉的死因，我們還要等待更多的調查，但她的去世之所以引發(fā)這么大的討論度，顯然也是跟她之前擁有的那些話題性有關。

而「女明星之死」，尤其是年輕的、生當職業(yè)盛時的女明星之死，則永遠和話題性高度相關，可以說某種意義上來講，她們的死，讓她們作為明星的光輝達到了最極限的亮度。

就像是《日落大道》中，諾瑪坐在片場，燈光師打開燈，光亮照在她身上的那一刻。那是一個女明星，作為一個影像意義上的、消費意義上的、美的符號意義上的，最華彩的時刻。

《日落大道》

明星制作為當代造神論，它的方方面面與遠古時期的人創(chuàng)作神話的機制相吻合。一個明星需要有神祗一般的光輝，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要青春常駐，永垂不朽。只不過在明星制中的超越死亡，是指作品、影響力具有長時間的效力，哪怕這個明星已經(jīng)隕落，通過這些文化遺產(chǎn)，始終閃耀如初。

很多人都聽說過第一個明星弗洛倫斯·勞倫斯的故事，在她的新片上映前，制片廠宣揚假消息，聲稱她已經(jīng)死去。無數(shù)報道開始繪聲繪色的講述她的故事，將她的死無限夸大。最終，在這部電影首映禮上，她奇跡般的「復活」，就像耶穌復活一般，完成了她神化的最后一步。

第一個明星弗洛倫斯·勞倫斯

為什么最先誕生的是女明星，以及女明星之死往往更受關注？

這當然與長久以來積累而成的歷史、社會結構相關，銀幕中的女性的存在，常常認為是被男性觀看的對象。而在銀幕之外的女性，也需要依附這樣一種「被觀看」的邏輯，因此她們學習、效仿銀幕之上的模范女性，完成現(xiàn)實生活里「被觀看」的任務。

當一個女明星選擇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大眾會開始對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進行討論。

必須要明確的是，沒有任何一個女明星的自殺可以簡單的歸結于一種原因，就好像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雪莉的死歸結為抑郁癥或者網(wǎng)絡暴力，這后面有韓國社會文化所致，更有韓國演藝圈文化生態(tài)的壓制，背后促使她行動的理由一定是多元而又復雜的。

雪莉的死也不由得讓人想到，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電影開啟了它自己的黃金時期之后，曾經(jīng)有過一次女明星自殺浪潮。

從1964年的林黛開始，1966年李婷和莫愁、1968年樂蒂與1969年杜鵑，再加上1974年的白小曼，六位紅星隕落。這六位女明星中，最年輕的是白小曼，自殺時年僅19歲，最年長的是樂蒂，自殺時31歲，也是相當年輕。

林黛是六十年代香港電影界頭號女星，她的自殺是一個烏龍事件，原本只想用這樣的方式恐嚇自己的丈夫，未想到弄巧成拙，真的離世。她的死可以說是她天之驕女的地位使然，林黛出身名門，父親是國民黨高官，桂系軍閥重要人物程思遠。

進入影壇后，林黛也是一路順利，獲得過4屆亞太影展影后，婚姻也算是如意?？赡苷且驗樗餍枪庖^人，才有了自己可以真正超越生死的幻想，最終如鬧劇一般離世。

林黛在當紅時期下嫁給龍繩勳

同樣當紅之際陷入自殺謎云的還有樂蒂，樂蒂之死在鄒文懷、王天林等人后來的回憶中，都被澄清過并非自殺，而是意外因為安眠藥副作用引發(fā)心臟休克。

在1967年，樂蒂經(jīng)歷了職業(yè)生涯與私人生活的雙重變化。樂蒂出道于長城電影公司，真正大紅在邵氏，并憑借邵氏名片《梁山伯與祝英臺》獲得第二屆金馬影后，約滿之后她轉投邵氏對手電懋，這一年林黛離世，她成為電懋頭號女星。但在1967年，她離開電懋，和自己的哥哥組建電影公司。同時親自捉奸演員丈夫陳厚，與他離婚。

《梁山伯與祝英臺》

樂蒂之死常常被描繪成自殺，也與1967年的這兩個變化相關。人們總愿意去相信，一個女明星的婚姻以不光彩的方式收場，加上職業(yè)生涯星光開始凋敝時，她一定很脆弱無助，最終隕落。像是莫愁的自殺，就是這樣的原因使然。

相比之下，李婷與杜鵑便被渲染得更為鬼魅和桃色。李婷是在邵氏宿舍上吊而死，據(jù)說被發(fā)現(xiàn)時狀況慘不忍睹，留下了一段市井鬼話。而杜娟是與另一位女服裝設計師被發(fā)現(xiàn)雙雙死在床上，關于她們的百合故事也是傳遍街巷。

被稱為「林黛之后影壇最大發(fā)現(xiàn)」的白小曼，還沒有獲得匹敵林黛的成就，兩部電影之后便和林黛一樣自殺身亡。關于她的死有諸多說法，李翰祥指責是被她母親逼迫，而更多傳言是她不堪黑社會脅迫。

六十年代香港女明星自殺浪潮看似是個人有個人的不幸，實際上和時代之間關系密切，當時的演藝圈環(huán)境唯利是圖，外界認定女明星的價值也更為物化。女明星容易大紅，但更容易被取代。當紅的女星背后往往有不少辛酸，而當她們試圖將人生最后的救命稻草從職業(yè)生涯拋向婚姻生活時，往往可能會遭受更致命的打擊。

這些因素組合在一起，造就了一個脆弱而又復雜的生存空間，或許也成為壓垮她們的一根根稻草。

很明顯，直到今日，從歷史累積而來的問題，也不曾真正被解決過。這樣的機制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閃爍的新星，也一次又一次狠心剝奪她們的光芒。

在中外影史中，各有兩位女明星之死，已經(jīng)成為明星制傳說中的兩個文化符號，那就是阮玲玉與瑪麗蓮·夢露之死。

阮玲玉

阮玲玉之死多多少少與今天雪莉之死有相通的悲劇性，費穆在悼念阮玲玉的文章中提到過，社會要對她的死負責任。這便是在苛責「人言可畏」對阮玲玉之死的外在影響，同時也包括她和唐季珊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不少對阮玲玉自殺原因的推測里，也包括有聲電影的到來對她事業(yè)的影響，她時常被認為是一個有嚴重廣東口音，而沒辦法完成好有聲表演的女星，但這一點可能還不足以致命。

內(nèi)因方面，在費穆眼中阮玲玉是一個對人生抱悲觀的女子，并且早就有了厭世的心。費穆也特別寫了一件小事，在拍攝《人生》的時候，阮玲玉在蘇州西園給五百尊羅漢每一尊都點了一支香，她對費穆說「不要笑我，我曉得你是不相信的?！?/span>

費穆認為這是阮玲玉的一種自覺，她知道燒香是迷信的事情，但她暫時并不能克服這種矛盾。阮玲玉始終在這種矛盾中掙扎徘徊，最終也選擇以死結束自己的矛盾。

阮玲玉的人生似乎始終在矛盾中嘗試自我調和，她想去跟上這個日益變化的世界，最終卻選擇了自我拋棄的方式離去。

阮玲玉

從艾霞伊始，似乎打通了一條中國電影史中的女星體系脈絡，阮玲玉最后一部影片《新女性》便是根據(jù)艾霞故事改編，再后有南國阮玲玉之稱的李綺年也自殺而亡。上海電影在民國之后一條重要脈絡順著南下足跡到了香港，彼時香港最負勝名的女星林黛以自殺告別世界。往后一路走下，又有翁美玲、陳寶蓮等人，延續(xù)著「紅顏薄命」的悲劇性。

瑪麗蓮·夢露之死暗藏著太多的陰謀論，這與她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六十年代的美國有太多新興主義的博弈，太多國內(nèi)國際的動蕩。因而一個女明星的死亡，也很自然而然的被貼上了政治的標簽。

瑪麗蓮·夢露

很有趣的是，如同上海女星到香港女星的一脈相承，瑪麗蓮·夢露背后也有著一脈好萊塢金發(fā)女星的歷史沿革。好萊塢最初的金發(fā)尤物代表珍·哈露雖然不是自殺身亡，但是因為她常年使用重金屬染發(fā)劑，導致腎衰竭早逝，似是一種變相自殺。

瑪麗蓮·夢露擅于利用自己的美麗，同時她也迫切盼望打破美麗獲得更多的認可。她選擇與名劇作家阿瑟·米勒結婚，或者和肯尼迪開啟一段傳說中的婚外情，都是她對此作出的努力。

但結果，只換來一次又一次失望中累積的憔悴。女人渴望用愛來換取認同，但男人，或說他們?yōu)檫@個世界劃定的規(guī)則輕視與忽略愛。

在周慧玲的《表演中國》一書中，講早期中國女明星劃分成兩個類型，一個是「現(xiàn)代摩登女郎」，另一個是「左翼戰(zhàn)斗新女性」。

如果要把這個分類重新更改以更適應如今的世界中更大范圍下的女明星，大概可以寫成「現(xiàn)代摩登女郎」與「新女性戰(zhàn)士」。

前者是前文中所提到的「被觀看」的那種女明星，而后者是渴望從「被觀看」中解放出來的女明星。

無論是在「被觀看」中沉溺，而是在自我解放的過程中隕落，又或者是戰(zhàn)斗里犧牲，三者共同構建出女明星之死背后的基礎邏輯。

她們獲得的名利，看似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理想世界，但這個世界的支柱是那樣腐朽易爛，隨時都存在著崩塌的可能，但她們在其中盡情圓舞之時，從不曾警惕過這個世界的搖搖欲墜。

此時再去翻看雪莉的視頻和照片，她在節(jié)目里留著粉色長發(fā)，明艷動人，她笑著對待那些惡評，談及女性意識，但在特寫的面部微表情里也還是流露出了一些情緒復雜的眼神。你會覺得她既是一個被觀看的脆弱的摩登女郎，也是一個渴望跳出桎梏的女性戰(zhàn)士。但她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了。

脆弱是被制造的，希望世界和我們不要成為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