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不斷有朋友私信我說,為什么讀唐詩的文章為啥沒有繼續(xù)寫下去。其實理由很簡單,是因為前段時期集中讀了一些杜甫的詩,讀完杜甫的詩之后,再從杜甫死年向后看,770年之后,唐詩像是突然斷層了一樣,忽然斷崖般地跌了一個水平,木心先生曾經(jīng)這樣給杜甫定位:“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樣子。”(《瓊美卡隨想錄》),我這種在讀完杜詩之后,出現(xiàn)短暫無詩可讀的感覺,想必大家都一樣吧。其實我明白,這大概還是因為我們沒有從杜甫博大、深厚、悲壯的情緒感染中跳出來。 (詩人木心) 好在,時光可解決一切問題,從我們讀杜甫最后一首詩到今天,轉(zhuǎn)眼過去近一個月了,自覺好一些了,就再寫一些。 但今天不寫具體的某一首詩,就說說韓愈是如何成了中唐詩的代表人物的?這對于我們在今后一段時間集中讀中唐詩,很重要。 葉嘉瑩先生認為:杜甫是唐代詩壇上集大成的詩人。自杜甫而下,分別繁衍出了兩大分支:一支是受杜甫詩句的警策、凝練的影響發(fā)展出來的一派、這一派以韓愈為代表人物,他們是用語“奇險”的一派;另一支是受杜甫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的影響發(fā)展出來的一派,這一派以白居易為代表人物,是“新樂府”的一派。 (杜甫蠟像) 僅說詩,白居易的詩名顯然勝過韓愈,甚至劉禹錫、柳宗元、元稹的詩,從純粹“詩”的角度講,都比韓愈的詩更像詩。韓愈的詩,以及與他類似的賈島、孟郊的詩,都太過咬文嚼字,太過“炫奇立異”,太過奇險了些,讀來讓人不舒服,拗口。而這種奇險在多數(shù)情況之下,并沒有貫注在抒情達意的需求之內(nèi),杜甫也“語不驚人死不休”,但杜甫的用險是建立在達意抒情的基礎(chǔ)之上的。簡單地說,杜甫的詩,夠真誠,為了表達這份真情,他只是用奇句險詞準確表達出來。比如:“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白帝城最高樓》)初讀覺得別扭,拗口,不順暢,但真讀懂了,覺得深沉渾厚,情真意切。 往重了說,韓愈的詩,有了杜甫的形,沒逮到杜甫的神,還因為他沒有杜甫的人格魅力。當然,韓愈的詩也有隱約臨近杜甫詩級別的一首,就是他第二次被貶(諫迎佛骨被貶潮州),朝廷不給他“裝束假”,讓他限期離京,限期到任,一路上拖家?guī)Э冢直仨毭咳遮s限定的路程(他的小女兒生病趕路,直接死在路上),要去的地方又是瘴癘橫行、鱷魚食人的潮州,他心想,這一次怕是真的要死在那里了。于是,當他的侄孫韓湘趕來送行時,他寫了“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這樣的妙句,這首詩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極少有的與他的血脈相連的詩,初讀也覺得拗口不順暢,但細心體會,就覺得感人,讓人興發(fā),代入感強烈。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但他很快就從這個層次上跳了下來,他到潮州之后,就寫了《潮州刺史謝上表》,主要是認罪謝恩,把自己痛貶一通,這當然是“識時務(wù)為俊杰”的,但實質(zhì)層面,他的骨頭沒有杜甫的“硬”。 除了用語奇險而少真情之外,還有一點大問題,就是韓愈的詩“以文入詩”“以賦入詩”,他的很多詩像是符合詩律的散文,沒有余韻,或者也讓人有感受(比如狀景、狀物如在眼前)等,甚至也偶有感動,但大部分情況下是達不到讓人“感發(fā)”的程度;或者又如賦一樣的鋪排,極盡辭采之能事,卻因此以辭害意,不讓人由感動而產(chǎn)生“興發(fā)”。詩無余韻,稱它為詩就差點意思,因辭害意的詩,當然也不能稱得好詩。韓愈的散文沒的說,可是用寫散文的方法寫詩,總是覺得哪兒不對。 (韓愈像) 說了這么多,似乎韓詩一無是處了,不是的,否則我們就不會把韓愈列為中唐詩的代表人物了,我們前面總結(jié)過,唐詩分四期,記“一生二死”(李白生、杜甫死、韓愈死),就大致記住了唐詩四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分割時間點。我們把韓愈當成了中唐詩人的代表人物,韓愈一死,中唐就算結(jié)束了,中唐找個“符號化”的代表詩人,就找韓愈,為什么呢?其他的詩人呢? (三游洞白居易、白行簡、元稹像) 孟郊的成就太小,李賀活得時間太短(只活了27歲),不能代表中唐,但韓愈去世的這個時間點,白居易、劉禹錫、元稹都還健在?。ㄋ麄兊脑娝坪鯇懙酶茫?,我們說,原因大致有三: 1、他的詩歌成就。這一點,我們在前篇文章讀韓愈《山石》詩時講得比較多,韓愈的“山石犖確行徑微,芭蕉葉大梔子肥”是完成了中國詩從女性詩到男性詩的轉(zhuǎn)變的標志。從韓愈這里起,中國詩變得雄壯、陽剛、大河奔流,甚至汪洋恣肆了(但同時也損失了女性特有的細膩敏感)。這一點上篇說的多,總之,他是中國詩的一個轉(zhuǎn)折點,這很重要,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柳宗元像) 2、韓愈的年齡時間點。韓愈生于768年,杜甫770年已經(jīng)去世。白居易(772年生)、劉禹錫(772年生)、柳宗元(773年生)、元?。?79年生)在年齡上都以韓愈為長,詩人集會,論年齡,韓愈是那位年齡“最長者”。中國儒家文化背景下,長者為尊,不論是“劉柳”,“元白”亦不論是“郊寒島瘦”,這些人通常會在韓愈的召集下進行詩歌集會,都統(tǒng)一為時人稱之為“韓家”詩,這是主要原因。其實張籍(766年生)、孟郊(751年生)較韓愈年長,但韓愈入仕較早,孟郊、張籍都出自韓愈門下,是“韓門”弟子,雖然他們的詩歌基本上是互相學(xué)習(xí)的關(guān)系,但孟張向韓學(xué)文則是明晰清楚的(不學(xué)文則不能入仕),從古文運動的角色而論,韓愈的領(lǐng)袖地位更是不可動搖的,孟、張則是韓愈的“鐵桿粉絲”。更何況,當韓愈五十七歲死時“蓋棺論定”,活著的“韓家”詩人們,又有誰能不識大體、不以他為尊呢? (百代文宗韓愈像) 3、韓愈的社會地位。盡管韓愈的文章被有人稱為“戴著鐐銬的舞蹈”,說他受時局限制頗多,但實際上,韓愈的實際社會地位是較高的,他曾經(jīng)三次入國子監(jiān)任四門博士(所謂的博士,就是現(xiàn)在的教授,所謂的四門,原是為方便一些官員子弟就學(xué),特在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開設(shè)的學(xué)館。后來學(xué)館合并,名稱保留,稱為“四門”,四門學(xué)校實際上是面向六品、七品中下級官員子弟的高等學(xué)府,相當于干部子弟學(xué)校),更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國子監(jiān)祭酒(國子監(jiān)的主管官),他的人際影響力與官場影響力自不必說,更何況他還任過史館修撰(負責(zé)修國史,這是學(xué)術(shù)地位的象征),又曾歷任過刑部侍郎(侍郎是副長官,地位僅次于尚書,但實質(zhì)上是管實務(wù)的職官,地位很重要)、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吏部是六部之首)等職,是正經(jīng)的“大”官(韓愈死后被追贈禮部尚書)。 (劉禹錫像) 韓愈曾二次被貶,但時間都不長,一次為災(zāi)民請命被貶去當了縣令,大約一年多。一次跟憲宗皇帝對著干“諫迎佛骨”,韓愈被貶去潮州當刺史,很快憲宗食丹藥死去,新皇帝穆宗登基,他就又回到了朝中,前后也不到兩年時間。韓愈在朝中任吏部侍郎時,白居易正在杭州帶人修西湖做刺史。劉禹錫更不用說,他是“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保ā冻陿诽鞊P州初逢席上見贈》)基本上一輩子都被朝廷扔在遠處不被重用,柳宗元的遭遇基本等于劉禹錫,也不用說,不然他就不會寫“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了。 (《江雪》詩意) 簡言之,優(yōu)秀的詩人中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等社會地位及社會影響力都遠小于韓愈,詩力較弱的張籍、孟郊等直接就是韓門子弟,其他詩人的詩則不及韓愈,時勢造英雄,恰在中唐,恰在這幾十年間,韓愈以“一代文宗”的面貌影響了社會,這種社會影響當然也影響詩歌發(fā)展與他本人在詩壇的地位。于是,他就成了別人不可替代的中唐詩人代表。 如果讓你在中唐選一個代表詩人,你會選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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