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襲人待黛玉的態(tài)度是經(jīng)歷了發(fā)展變化的。 當(dāng)初,黛玉初進賈府,賈母萬般憐愛,將黛玉安置在碧紗櫥里,寶玉不肯同賈母挪到暖閣中,就留在了碧紗櫥外。襲人作為寶玉近侍,對初來的黛玉還是很熱情的。 見黛玉、紫鵑(那時還叫鸚哥)還未安歇,還去詢問安慰。見黛玉為寶玉摔玉難過不安,就好言安慰:“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見黛玉問玉,還要拿了來給黛玉看。 此時的襲人,對這個賈母的外孫女,遠道而來的林姑娘是很小心殷勤的。 后來的日子里,因為寶玉和黛玉的青梅竹馬,親密無間,襲人與黛玉兩個人的交集也是極多的,按常理來說,兩個人應(yīng)該愈加親厚才是:寶玉上學(xué)去還囑咐襲人別總是悶在屋子里,找林姑娘去說笑。湘云帶給姐妹們的戒指,襲人得了,湘云也以為是黛玉給的。 可是事實上,黛玉與襲人兩個人的關(guān)系,真說不上好。襲人對黛玉的態(tài)度很是微妙。 一、襲人對黛玉的排斥 那一回,湘云在寶玉屋里與襲人閑話家常,夸贊寶釵,寶玉不讓提,湘云就尖銳地說:“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此時襲人的表現(xiàn)是,“在旁嗤的一笑”,說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fā)心直口快了。”在我看來,這襲人的表現(xiàn),更像是幸災(zāi)樂禍,有挑撥離間之嫌。她是丫頭,不敢說不能說的話,史湘云替她說了,真真大快人心。 提到黛玉賭氣,剪了湘云給寶玉做的扇套,湘云生氣,說,“她既能鉸,讓她做去”。襲人道:“他可不作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yǎng)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拿針線呢。” 這番話,在一個丫頭嘴里說出來,可就不太合乎規(guī)矩了。襲人向來謹言慎行,此類的口舌之犯,真是少之又少。在主子面前批評林姑娘,襲人這是積蓄了多少不滿啊。 湘云勸寶玉在仕途經(jīng)濟上用心,寶玉立馬翻臉懟湘云,趕她走。襲人趕快制止湘云,提起寶釵碰釘子的事:“……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dāng)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 寶玉給寶釵難堪,關(guān)黛玉什么事!襲人如此分明地夸贊寶釵,貶低黛玉,讀來不覺訝然,這莫不就是傳說中的“調(diào)三窩四”? 寶玉過生日一回,襲人因為自己的生日同黛玉是同一天,記住了黛玉的生日:“……只不是咱們家的人。”我更加驚訝,襲人怎么會如此刻意地在眾人面前強調(diào)黛玉不是賈家的人?這話賈母聽了作何感想? 那時林如海早已經(jīng)去世,林妹妹也已長住賈府久矣。賈母對薛姨媽夸獎寶釵的時候也說過,寶丫頭比“我們家”四個女孩都好。賈母心中,早把外孫女看成自己家的孩子,寶釵才是客居的親戚之女。 抄檢大觀園之時,黛玉同三春一樣被抄,鳳姐卻說薛大姑娘是親戚,萬萬抄不得。可見,賈府上上下下都拿黛玉當(dāng)自家的姑娘。襲人何來如此刻意強調(diào)呢?唯一的解釋便是襲人對黛玉掩飾不住的排斥。可是反觀黛玉對襲人,倒顯得平和得多。 二、黛玉對襲人的友好 那一次,李嬤嬤尋釁滋事,故意找襲人的麻煩,罵了一通難聽的話。黛玉當(dāng)時正跟寶玉寶釵在一起,黛玉力挺襲人,“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這話很又公正又明確的表達了黛玉對襲人的維護。而寶釵見寶玉著急,卻是忙一把拉住寶玉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 那一次,襲人公然在湘云面前贊寶釵貶黛玉,被窗外的黛玉聽個正著。可是后文絲毫不見黛玉對襲人有何不待見。襲人之母病逝,襲人回家奔喪,黛玉還關(guān)心地問起襲人的歸期。 年少時讀紅樓,經(jīng)常懊惱,每每寶黛獨處,襲人總是像個不速之客一般,拉了寶玉就走。 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一雙小兒女共讀西廂,甜甜蜜蜜。黛玉瞬間又因?qū)氂裢橹Z而薄面含嗔,寶玉求饒,黛玉轉(zhuǎn)怒為笑更是動人。兩人收拾落花,掩埋妥當(dāng),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哪里沒找到,摸在這里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呢,老太太叫打發(fā)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吧。” 襲人見了黛玉竟然不是先問候招呼,而是先埋怨寶玉“哪里沒找到,摸了這里來”。感覺像大人抓住了淘氣的孩子,就算表面上是說寶玉亂跑,也流露出些許對“同謀”黛玉的不滿。更何況大老爺微恙,姑娘們過去請安,黛玉身為賈赦的外甥女,也是要過去的吧?襲人緣何沒有一句友善的好意提醒:林姑娘也回去吧? 孤單的黛玉只好“悶悶的”一個人聽小優(yōu)伶演習(xí)《牡丹亭》。聽到動情處,“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情思縈逗,纏綿固結(jié)之時”,還是香菱從背后拍她,告訴她紫鵑正找她,又拉了她的手同回瀟湘館。 兩相對比,我每每感念香菱對黛玉的親厚。那個時候,黛玉明明跟寶釵的關(guān)系還算不得多好,可是從香菱對黛玉的體貼親熱看,她兩人的關(guān)系竟比襲人與黛玉親近得多。 第二十六回,寶玉大病初愈,來瀟湘館看望黛玉。正聽見黛玉在內(nèi)長嘆一聲:“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忘情,說了冒犯黛玉的話。黛玉登時撂下臉來,氣哭了。寶玉慌了,賠不是,道歉。還沒哄好,只見襲人走來,說“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拉了寶玉就走,剩下原本生寶玉氣,這會又為寶玉擔(dān)心的黛玉。 似乎,只要寶黛獨處,襲人總是十萬火急的叫走寶玉,而且從來不會對黛玉稍加問候寒暄。不過襲人不喜黛玉也是情有可原。 三、襲人不喜歡黛玉的原因 襲人早就把自己定位于寶玉未來的姨娘的。黛玉之為人,“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怎比得上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連小丫頭子們都愿意親近寶釵,更何況寶玉身邊這個如影隨形的大丫頭襲人呢? 在與寶玉的交往中,黛玉動不動就使小性子,一會兒惱了一會兒哭了,寶玉總是陪著小心,不是認錯道歉,就是賭咒發(fā)誓。襲人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的寶玉,卻經(jīng)常在黛玉面前吃癟,襲人如何能不心疼寶玉,反感黛玉?作為首席大丫頭,襲人應(yīng)該是眼見著寶玉與黛玉之間的點點滴滴,很難對黛玉愛屋及烏吧? 襲人視寶玉為終身之所托。自然希望他走正途,立身揚名。可是黛玉不關(guān)心仕途經(jīng)濟,“從不說這混賬話”,罪同寶玉。這與襲人期望的大相徑庭,背道而馳。襲人怎么會對黛玉有好感? 黛玉之尖刻對襲人倒不明顯。只有一次,寶玉跟晴雯口角,襲人來勸,晴雯遷怒,拌起嘴來。黛玉正趕上,叫了襲人一句“好嫂子”。這句話,恰與晴雯吃醋的話遙相呼應(yīng):“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怎么就稱起我們來了?”襲人不由得心驚,這是怡紅院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晴雯當(dāng)面揭穿襲人,已是難堪,哪里經(jīng)得住黛玉再來一句“好嫂子”?襲人如何能去喜歡黛玉?這樣的話,是禁忌。若了解黛玉之為人,就該知道,她倒不一定是存心要襲人難堪,調(diào)侃打趣罷了。可是襲人的尷尬與擔(dān)憂卻也是真的。寶釵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 讓襲人喜歡黛玉,親近黛玉,也難為她了。 四、襲人對寶玉婚事的想法 道不同不相為謀,但若據(jù)此推斷襲人欲在寶黛之間作梗也太片面。襲人只是個通房大丫頭,文本中只有一次提到她在王夫人面前進言,含蓄委婉的指出寶玉大了,不適合住在園中。并沒有所謂“告密”之說。 寶玉的婚事,復(fù)雜重大,上有貴妃姐姐,中有老祖宗賈母,下有賈政夫婦,襲人縱然再不樂意黛玉成為未來寶二奶奶,又能怎樣?襲人可以在寶玉面前說晴雯,“憑她再怎么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但是對黛玉,她只能望洋興嘆。尤其無意中撞見寶玉錯把自己當(dāng)黛玉,表白那一回,襲人對黛玉的嫉妒,不滿,忌憚,實在是遮掩不住了,直呼“神天菩薩,坑死我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她倒也算不得虛偽。她對黛玉不滿情緒的自然流露,表現(xiàn)在一方面不喜歡黛玉,另一方面積極的頌揚寶釵。 甚至《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一回里,襲人說脖子疼,竟有意無意為寶釵創(chuàng)造了個與睡夢中寶玉獨處的機會。而寶釵忘情,竟也拿起襲人未繡完的鴛鴦戲水紅肚兜 ,繡了幾個花瓣。這樣的畫面,是剛得了王夫人二兩銀子一吊錢的“姨娘”待遇的襲人喜聞樂見的吧? 只是襲人不知,寶玉夢中喊出的話,卻偏偏是“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怔住了的寶釵不知作何感想?襲人若聽到,又會如何? 美中不足之事也太多了,這世間,無人幸免。 沒有看到紅樓夢的結(jié)局,卻也知道襲人姨娘夢的破碎。這個曾經(jīng)我最不喜歡的女子,多年后終于不再困擾我。我對她,依然算不得喜歡,但是也沒有了當(dāng)初的厭惡。甚至,我試著去觸摸她的靈魂,結(jié)果我感受到了她的血肉之軀的悲喜與憂傷。 我欠她一份悲憫,而歲月教會我償還。以文字,以我的真心。 作者: 作者:杜若,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