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文化”像棵大樹，不同的家族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有些蔥綠、有些枯黃、有些焦黑，只有那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的家族，才能使得世代長青

人到中年看家譜

　　

　　徐志頻

　　我的中年感是從奶奶去世那年滋生的。

　　2017年7月底，奶奶去世。

　　老人去世后要查出生時辰，用于訃告與請柬。父親來電話，要我從家譜里找。

　　我問：家譜在哪里？

　　父親說：在你家里。

　　想起來了，2007年，父親來長沙，專門將家譜轉(zhuǎn)給我了。我隨手翻了一下說，自家人記自家人，是自我欣賞，有本事的人是要叫別人記的。

　　父親有點(diǎn)尷尬，他大概覺得不無道理，便悄悄收了起來。

　　十年過去，誰還記得它放在哪里？

　　父親語氣十分肯定：我將它放在東東書桌底層那格抽屜里了。

　　我趕緊打開兒子的抽屜，老天，沒丟。

　　第一次翻開發(fā)黃的家譜，在密密麻麻的祖輩中找到爺爺?shù)拿?，對?yīng)找到奶奶，里面果然詳細(xì)記載了出生年月、時辰，以及子女名字。

　　我那段時間正在研究左宗棠家書。好奇心驅(qū)使，靜夜伏案，我順著爺爺?shù)拿滞喜槿?，查到凌晨四點(diǎn)，將八百年里直系先祖終于全部找出來。待將朝代紀(jì)年換算成公元紀(jì)年，我難掩興奮：不但列位祖先活了多少歲數(shù)一目了然，連他們一生的勤懶，通過子女?dāng)?shù)目，也可以看出個大概。

　　家譜讓我第一次得知，我的血緣來自甘肅。元朝某時，我的祖先從甘肅隴西遷到江西某地；明初“江西填湖廣”時，遷徙到湖南茶陵；明清某時，再從茶陵遷到祁東一個叫土橋的地方。1944年“衡陽保衛(wèi)戰(zhàn)”期間，曾祖母為躲日本兵，攜爺爺三兄弟逃到了今天所在的洪塘沖，新立門戶。洪塘沖挨著她的“外家人”，在宗法社會里可以尋到保護(hù)。

　　人生三大疑問，其一是“我從哪里來”，家譜明確有了回答。

　　中國民間修家譜，盛于唐朝。

　　中國古人看重生命的傳承與創(chuàng)造，不但將兒子看作事業(yè)與遺產(chǎn)的繼承人，甚至直接將兒子當(dāng)“個人私產(chǎn)”。這使中國人在祭祖時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在培育后代時找到了生命的意義，社會普遍和諧，人心始終恬適；同時卻用“父權(quán)等級”犧牲了“個體私權(quán)”。

　　現(xiàn)代平等觀念興起，個體私權(quán)介入中國家庭，父子在國家面前同時平等于法律，這是時代進(jìn)步。但在家庭內(nèi)部，“父慈子孝”的“家文化”仍被信守。

　　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到底有無，理論上永遠(yuǎn)爭論不清。但中國古人正是智慧地通過人為約定并規(guī)范的“家文化”，為每個人的一生造就出意義與價值。

　　男人四十春秋鼎盛，年富力強(qiáng)，是人生的黃金享受期?，F(xiàn)實(shí)卻恰恰相反，中年男人開始進(jìn)入一生最低谷。上有老、下有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精力，用于為父母、為子女、為家人、為親人而活。

　　男人為自己而活，必然一代而終，人口急劇負(fù)增長?！凹椅幕睙o言深沉的地方，就是翻開家譜，將自己放進(jìn)幾百上千年的數(shù)十代人中，則無論現(xiàn)世顯赫拜相封侯，還是普通平凡到一生不離故土的農(nóng)民，都只是家族中承上啟下的一個節(jié)點(diǎn)。在家族傳承面前，每一個節(jié)點(diǎn)都很重要，承前啟后、薪火相傳。

　　那一天，我真的覺得自己人到中年了，因?yàn)檫@種生命體驗(yàn)開始深刻起來。

　　2018年8月，父親突然去世。我感覺像一個習(xí)慣坐車的人，常年坐在車上東拉西扯，不著邊際，突然接過方向盤，未來的每分每秒，直接決定在我手上。

　　我第一次感到了家譜的重量。我以前所知道的祖宗，只是刻在冊頁上的陌生名字而已，生冷簡要；而當(dāng)我在家譜中，再一次查閱父親的名字時，這名字卻封存著我與父親43年的故事，是15600多天的喜怒哀樂。我終于體味到，家譜中每一個名字與名字間，都是這樣的愛恨情愁的相織相交與相承，禪宗“不可說，不可說”的況味，真正的生命原味，就在這些名字間傳遞了出來，家譜變得浩大、沉重而鮮活起來。

　　四十歲前，生死只是道理；四十歲后，生死已是體驗(yàn)。我曾無數(shù)次夢到父親；立于中午十二點(diǎn)鐘的太陽，我鮮明感到他背負(fù)著的家族的憂患。

　　這種代代相傳的家族式的憂患意識，使中國人成為世上最勤勞的民族?！凹椅幕毕窨么髽洌煌募易逵兄煌男螒B(tài)，有些蔥綠、有些枯黃、有些焦黑，只有那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的家族，才能使得世代長青！

　　家譜讓人發(fā)現(xiàn)人生短暫、個人渺小，讓人看見源有頭、流有去，看到我們與祖宗及后代沒有什么根本的區(qū)別，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里。今天每一個依然活著的人，是祖先們一直傳承而來從未斷滅過的成果，細(xì)想之下，這已經(jīng)是多么神奇而偉大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