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大儒顧炎武反清不成,索性盡賣家產(chǎn),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漫游南北,考訂學(xué)問。這位葉德輝筆下的“一代之儒宗”,其閱歷和治學(xué)不知點亮多少士子的眼界。亭林先生的故鄉(xiāng)雖然離我不遠,但是我卻從未有機緣去呼吸一下昆山的空氣。大概是那源源不絕的念想惹煩了老天,我終于等到一次親臨蘇州的機會。馬可·波羅嘖嘖稱贊的這個壯麗的大城,對我來說仍然神秘非凡。盡管自己是去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而不是旅游,盡管最終步履囿于蘇州市區(qū)而未及于昆山。 見時歡喜,去時悵然 從金陵到姑蘇,一路上秋雨淅淅瀝瀝,敲打在汽車窗玻璃上,向后滑下一道道傾斜的水簾珠。夜幕緩緩降臨,路燈的昏黃暈開了前進的軌跡,窗玻璃上那張好奇的臉龐也越來越清晰。地圖上這段不起眼的距離讓人感到猶如時空和文化穿越。我從南京帶來什么,又將從蘇州帶回什么?莫愁女子的動人傳說尚未淡忘,而那在水晶盤上蹁躚起舞的趙飛燕卻已不禁縈繞于玄想之中。 心形,幸運 兩個多小時后,汽車把我?guī)У搅藭h的住宿和餐飲地點,即城西的蘇州園外樓飯店。走進這家外觀不起眼而內(nèi)部卻很精致的飯店,穿過碧水回廊,來到寬敞明亮的晚宴餐廳。餐廳里本就熱鬧,不料隔壁卻舉辦著更加熱鬧的婚宴。男司儀響亮的嗓音渾厚而熱情,不僅令人忘憂,還勾起了我去隔壁冒充親眷的賊膽。只可惜正宗的蘇幫菜美味至極,讓人哪里還有余興離桌哪怕半步呢?和松鼠桂魚相比,學(xué)術(shù)會議也不過是一道開胃小菜罷了。見我們用餐已近尾聲,熱情的服務(wù)員最后又端上一份果盤,可是因為放不下,就想撤下身邊的水煮河蝦,結(jié)果卻被桌友及時制止了,因為盤子上還剩三、四只美味的蝦子。我雖然貪戀美味,卻沒有勇氣附和,只是順便和服務(wù)員交流了夜游蘇州的事項。晚宴過后,我忍不住近距離偷看了幾眼新娘。她清秀柔婉,軟語連連,和我心中的蘇州女子并無分別。出門之后,我便聽從服務(wù)員的推薦,迫不及待打車前往觀前街。 走了,再無重逢 司機的沉默給了我張望街景的閑暇。高樓、商鋪、馬路、汽車、行人,乍看之下,每座城市對旅人來說都不無三分熟悉,然而風(fēng)俗、語言、建筑、地理等,又賦予其獨特的氣質(zhì)。蘇州絕不是一個高樓大廈的世界。她的建筑古樸簡約,高矮適中,既與風(fēng)景融洽,又與商業(yè)合拍。推開車門的一剎那,白墻黑瓦式的樓宇映入眼簾,醒目而又迷離,恍若時光交錯。天空依然飄著小雨,可是莫名的興奮卻對之不以為意。干凈的步行街兩側(cè)除了大量國內(nèi)外新興商業(yè)店面外,還有松鶴樓、三萬昌、黃天源糕團店、采芝齋、陸長興、乾泰祥、陸稿薦等老字號店鋪。大概是下雨的緣故,行人并不擁擠,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氣息。在乾泰祥綢布店門口,左側(cè)擺著一尊紡紗模樣的老婆婆銅人,右側(cè)豎著一尊用尺量布狀的老爺爺銅人,栩栩如生,教人艷羨。除了若無旁人地拍照、拍照、再拍照,任何事情對我來說都味同嚼蠟。不知疲憊的腳步不知不覺走過了玄妙觀前的“吉祥”、“如意”兩道大門,門上那四個金色的字眼即使在昏暗的街邊也依然清晰可見,遠觀之不覺倍感溫馨。街道兩旁的商鋪鱗次櫛比,而那些熟見于南京的店家和食品卻絕非我想光顧的。在南京,每見游客們在夫子廟熱情地選購紀(jì)念品或食品時,我都以一種“老南京”的心態(tài)自居,故作老成地搖搖頭。而當(dāng)自己此刻也變成一名匆匆旅人時,我又不自主地對著商店玻璃上那個稚嫩的身影發(fā)笑。我見采芝齋店內(nèi)尤其顧客頗多,便也不能免俗,進去轉(zhuǎn)了一圈,買了好幾種蘇式糖果點心。盡管其中的松仁粽子糖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味(要嘗到硬糖內(nèi)部的松仁需要極大的耐心),但是其它諸如芝麻薄皮糖、棗泥麻餅、貝母糖等,無不余香留齒,回味無窮(返寧后我曾給父母寄去一份,亦是贊譽有加)。稱糖果時,那位中年收銀阿姨邊熟練地打著算盤,邊用一口細軟吳音和同事聊著天;算好價錢后便幫我包好,繼而改用普通話報出價格。方言的差異提醒了我的外地人的身份,而深沉迷蒙的夜色也在催促我回住處了。 書店里最受歡迎的書 出了采芝齋,一路向東走到醋坊橋,拍了張橋欄上的小獅子,接著又偷拍了一張親子照片:兩個分別穿著一紅一綠小號雨衣的兒童一左一右跟著媽媽回家。他們腳步很快,背影則留在了我的相機里,成了一張極為模糊而我又最為喜歡的照片之一。從醋坊橋向南,再折向西行,以U字形路線穿過碧鳳坊和太監(jiān)弄。途中又逛了逛幾家食品店,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太湖莼菜,裝在塑料瓶子里,嫩葉左右對卷,色澤與泡開的茶葉略似,據(jù)說極為嫩滑清淡,是做羹煲湯的上好食材,號稱蘇州“水八仙”之一。營業(yè)員聊聊數(shù)語便道破了西晉名士陸機為何遠居都城洛陽卻仍難忘家鄉(xiāng)的“千里莼羹”了。在觀前街西門等車時,我又朝街內(nèi)遠觀了一小陣。夜已深,人潮慢慢退去。街上的花甲老人、時尚男女、兒童,神色怡然,腳步從容自然,這不正是大千世界里那久違的閑適么? 雨夜微冷,此去有家 載我回住處的出租車司機也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開了不到五分鐘,我主動搭訕,和他攀談起蘇州小吃來?!白兾读恕崩蠋煾低祥L了語氣,說:“蘇州的餐飲這幾年變味了?,F(xiàn)在到處是川菜館、湘菜館;一到晚上,街頭巷尾又遍布燒烤、麻辣燙什么的,這些在以前都是比較少見的?!薄笆?,其他城市現(xiàn)在也基本都這樣,”我說。本來我還想再說幾句,豈知他有點激動,打斷道:“蘇州飲食特點主要是甜、淡,那些麻呀辣呀我是實在吃不習(xí)慣。我也搞不懂燒烤有什么好吃的,看著都不衛(wèi)生?!狈从^諸己,倒是并不排斥川菜湘菜,甚至特別醉心于剁椒魚頭,偶爾也嘗幾串路邊的羊肉串,不過在這塊蘇菜重鎮(zhèn)里,目睹菜系間平分秋色的局面,卻也略感驚訝。老師傅說,近年來蘇州建設(shè)力度加大,外來務(wù)工和居住人口大增,因不習(xí)慣蘇菜口味,故而改變了餐飲業(yè)發(fā)展的格局。這又讓我想起在園外樓享用晚餐時的場景,有幾位桌友直呼菜味不辣、沒味、不過癮。不過,蘇州也應(yīng)當(dāng)屬于那些外來人口;在他們忙碌之語,能夠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卻也成蘇州之大。好在,我自認(rèn)為品嘗到了蘇菜的極致。蘇州菜不辛不辣,溫潤爽口,補氣養(yǎng)神,不失本味,和這塊江南水鄉(xiāng)的文化氣韻相和諧。 觀前,追憶悄然逝去的年華 第二天白天全用在了聽報告、作報告和分組討論上?;卮鹜甏蠹覍ξ业娜刻釂栔?,我就迫不及待地步行回到住處。稍事休整,我便背上單肩包,帶上相機,興致勃勃地奔向山塘街了。山塘街的景致略似南京的夫子廟,沿河伸展,長可七里。當(dāng)我氣喘吁吁趕到新民橋橋頭時,天色已晚,而河岸兩側(cè)無數(shù)串大紅燈籠則早把河水與天空映得通紅,加之人群熙攘,放眼望去,一派熱鬧場景。 彩燈、流水、石橋,你看得到嗎... 我走下橋頭,踩上山塘南段的青灰色石板路,就這樣開始在這狹窄而又彌漫著濃濃蘇州味的古巷里走馬觀花。剛走過古戲臺不幾步,我又折返。對,古戲臺左側(cè)果真是一家書店!遠觀之,店鋪匾額上書著“琴川書店”四個字。我抑制不住驚喜,甩開大步跨進了店門。長方形格局的店屋異常狹小,分上下兩層:一樓臨街一側(cè)因為堆滿了新舊書籍的額緣故,只可供一人轉(zhuǎn)身翻閱;二樓則是一間老照片收藏館,對我并無太多吸引力。即使置身鬧市,書店的顧客也異常稀少。彼時店內(nèi)除了店主及其一位朋友之外,只我一人而已。他們聊他們的天,我翻我的書,互不叨擾。書架、書桌上密密麻麻堆滿了書,其中大部分都是舊的,而且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出版了。有一處書桌上擺滿了形形色色的關(guān)于蘇州歷史和文化的書籍,比較新;其余則大多是歷史、文學(xué)類舊書。從圖書的內(nèi)容來看,這位店主一定不是一般的書商,而是文化修養(yǎng)頗高的。我順手抽出一本一九八零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閱微草堂筆記》試探地問了句:“老板,這書怎么賣的?”他中斷了和友人的談話,走過來說:“價格要看書籍的厚薄和出版社,這本你給二十元吧?!蔽矣谑欠畔逻@本書,繼續(xù)淘起別的來,因為我已經(jīng)有這部筆記了。書是好書,可是遇到懂書的老板,也是個頭疼的問題;然而如果老板不懂得書的價值,那么我可能也不會有這偶遇好書的機會了。好書之人,大概都有此同感吧。半個小時之內(nèi),我或蹲下或起身或墊腳,像蝸牛一樣從書店一端移到另一端,把店里的書籍粗略過目了一遍。店主也不去看我是否有偷書的嫌疑。最后,我決定買下中華書局古小說叢刊之一的《拾遺記》。店主說:“你就給十塊吧?!蔽伊?xí)慣性地皺了一下眉,但心中殊覺其物有所值。接過錢時,店主又說:“現(xiàn)在十塊錢連吃一碗面都很勉強啊?!蔽倚χ隽碎T,走進人潮時不禁又瞥了一眼琴川書店。不賣暢銷書的書店是很難維持生存的(這一點只要看看現(xiàn)在的新華書店就能明白),作為顧客我計較書價,但是作為讀者,我卻打心底里希望琴川書店長青長存,澤被后學(xué)。我把這本小書小心地放進單肩包里,緊緊地背著,滿心歡喜地徜徉在這繁華的街市里,時光仿佛凝滯了一般……山塘?xí)旱奶K州評彈漸漸清晰起來。一小隊日本游客興奮地邊走邊大聲議論。我不知道他們在贊美什么,只聽見身旁一名同胞放下相機,恨恨地斜視著他們道:“小日本!” 戲臺,人去曲散 在御碑亭附近拍照留念之后,我便與七里山塘依依作別,折向石路,途中因燈光昏暗差點錯過唐少傅白公祠。據(jù)說七里山塘的修建就是得力于當(dāng)時擔(dān)任蘇州刺史的大文豪白居易的提倡,而白公祠也正是蘇州人為紀(jì)念白居易倡修七里山塘而造的。白公祠左側(cè)照墻上書“山塘始祖”,右側(cè)書“樂府詩神”,字體渾厚敦實,筆力雄健,真不知當(dāng)年的香山居士是如何心懷雅興,冶游他親手締造的山塘。徒步抵達石路商業(yè)步行街時已過十點,大型商家已陸續(xù)停止?fàn)I業(yè),街上的人跡更加稀少。這里是蘇州商業(yè)現(xiàn)代化的一個窗口,里面所展示的和別的城市并無差異。我拍了張“石路歡迎您”的路牌之后,就繞著長長的噴泉水池匆匆走了一圈,然后便沿著馬路獨自折返住所。夜晚的秋風(fēng)略帶寒意,安靜的馬路上偶爾駛過幾輛出租車。路面被路燈染成了深黃色,拖著我那不情愿的腳步。我在蘇州走過的路,看過的風(fēng)景,聽到的對話,呼吸過的空氣,無一不叫此刻的自己心醉、留戀。蘇州博物館、園林、寒山寺、虎丘、五人墓……,有太多太多地方值得觀覽。雖然此刻我離它們很近,可是明晨就要返回南京。一時間,惆悵的心情涌上心頭,堵得我低落不已。 都散了 隔天清晨醒來時,暖暖的陽光鋪滿了潔白的被子。是個好天氣。洗漱、收拾、退房,一切我都有意拉長時間。直到走進蘇州火車站候車大廳的一剎那,我才極不情愿地在心底與蘇州作別。蘇州,我還會再來的。 人生如燈 【補記:2011年11月初記。寫于留洋前一年。以后的故事,以后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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