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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蓬元帥調(diào)戲嫦娥，被罰下人間變豬八戒。當(dāng)年看《西游記》看到這個細(xì)節(jié)，只覺得嫦娥不過是美貌仙女的一個代稱，后來才漸漸感到有點異樣。為什么劇情安排豬八戒要調(diào)戲嫦娥，而不是七仙女或者別的什么仙姑？當(dāng)然很可能是近水樓臺，他在蟠桃宴上喝醉了酒，信步到此，但是若是沒有點把握，就算是醉中，也不敢做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吧。畢竟廣寒宮雖冷清，也不是荒郊野嶺，對方一旦翻臉，驚動天庭，后果十分嚴(yán)重。豬八戒貪吃好色，卻不是欲令智昏之人，在高老莊，一聽孫悟空要來，立即丟下高小姐忙不迭地溜掉了，他從不做完全沒有把握的事，敢闖廣寒宮，也許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多少是有點把握的。那么，這勇氣到底是誰給的？他自己也說是“全無上下失尊卑”，顯見得嫦娥地位比他高。再者，嫦娥是天庭上數(shù)得著的仙女，《西游記》里要形容女人的美，不管是凡人還是妖怪，都總要拿嫦娥做對比。
電視劇《西游記》里的嫦娥獻舞，迄今也被粉絲們津津樂道
電視劇《西游記》里的嫦娥獻舞，伴隨著的是孫悟空被壓到五行山下的痛苦，以及天庭眾人歡樂聚飲的場面 菩薩們變作美女試探師徒四人，那些女孩兒美得一如“月里嫦娥出廣寒”，盤絲洞里的妖精，是“卻似嫦娥臨下界”，女兒國國王倒似乎更漂亮，“月里嫦娥難到此”，但這也反應(yīng)出，嫦娥作為美的標(biāo)尺是如何地深入人心，如同東方的維納斯。 菩薩們變作美女試探師徒四人
從任何一個角度，天蓬元帥都不應(yīng)該有這份自信，但他偏偏就有了，這不能不讓人震驚。不過世上有許多乍一看令人震驚的事，以人之常情去看，一點都不稀奇，在現(xiàn)實中我們也不難看到，大多數(shù)人對女神敬而遠之，敢上前去撩的，往往就是這種拎不清的粗人。比如說《紅樓夢》里，王熙鳳跟大伯子小叔子都“有說有笑”，跟賈蓉尤其曖昧，還引來許多嫌猜，但是賈蓉說了：“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她的賬?！闭f明賈蓉對鳳姐其人一清二楚，逢場作戲地調(diào)笑一下無妨，不敢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冒犯。這估計也是大家的共識，都是禮節(jié)性調(diào)笑，進退迂回，游刃有余。唯有一個賈瑞，不知死活地一頭撞過來，我以前說他以為自己是個男的就有了原始資本，結(jié)合豬八戒這事兒看，他可能和豬八戒一樣有個誤判，他以為王熙鳳是寂寞的。
可能是藝術(shù)上的巧合。在老版本的《西游記》《紅樓夢》里，天蓬看嫦娥的濾鏡，一如賈瑞看王熙鳳的濾鏡/歲月寶鑒，鏡中的嫦娥與鳳姐，都成了欲望的化身 在中國的文化意象里，嫦娥是出了名的寂寞女人，簡直就是寂寞本體。比如李商隱那首《嫦娥》里寫道：
后羿從西王母那里取來的長生不老之藥，被妻子嫦娥偷吃了，效果好大發(fā)了，不只是長生不老，還成仙了。然而成仙又如何，永遠青春永遠美麗，但又永遠寂寞。所以李商隱認(rèn)為，一夜一夜，面對著永恒的碧海青天，嫦娥應(yīng)該會起悔恨之心。但是我看他的另一首《霜月》，嫦娥在天上過得還挺有意思：秋水長天，雁去蟬殤，只有霜神青女和月中嫦娥不怕這蕭瑟之氣，越是冷，越要比拼誰更加美麗動人。這樣兩個狠角色，真是又美又酷了，不過李商隱也許覺得她們這樣很無聊。
再回到豬八戒身上——好像已經(jīng)讓他等得太久了。他不理會什么美不美酷不酷，有一種男人，在女人的寂寞里，看到的是機會，以為人家長期空窗，他就可以趁虛而入，就像賈瑞看王熙鳳，雖然王熙鳳并不空窗，但是賈瑞卻知道，人妻都是寂寞的。所以他先問“二哥哥怎么還不回來”，又說“別是路上被人絆住了腳了，舍不得回來也未可知”。他還真不是造謠，喪偶式婚姻在古代社會也是很普遍的。所以賈瑞很有把握地推測，王熙鳳作為一個寂寞少婦，又有風(fēng)流名聲，對于他的到來，也應(yīng)該是歡迎的。豬八戒估計也是這么想的。世間許多不照照鏡子就奮勇上前的男人，往往也是這個心思，他們用自己所理解的寂寞，去推想女神的寂寞，卻不知道，寂寞與寂寞是不同的。豬八戒們能夠想象的寂寞，是饑不擇食的。嫦娥式的寂寞，卻是可以像夜明珠一般捧在手中賞玩的。一個是欲望的化身，一個是美學(xué)的實體。就像《貴妃醉酒》里，楊玉環(huán)吃梅妃的醋，獨自飲酒，飲至微醺，唱道：“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dāng)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在廣寒宮。”
梅蘭芳版《貴妃醉酒》。這回戲里，就有著一種不容打破的寂寞之美 這幾句唱詞清透婉轉(zhuǎn)，唱得人遍體生涼，同時又自生馨香。當(dāng)此際，你一點也不希望那個花心的唐玄宗來打擾楊玉環(huán)的顧影自憐，也許，她自己暫時也不希望，在靈魂飛升的這一刻，只有美，而沒有什么皇帝妃子，什么爭風(fēng)吃醋，什么俗世規(guī)則。
這或許就是嫦娥這一形象的特殊性，她是美的象征，是很少見的一個沒有被人們做道德要求的仙女。小時候老聽說月宮里住著嫦娥，想象中的嫦娥，是小人書上常見的那種長眉入鬢衣袂飄飄的美人，后來長大一點，看魯迅《故事新編》里那篇《奔月》，大吃一驚，完全顛覆了我以前的印象。這篇小說里，神射手后羿把周圍的野獸都打完了——這算不算魯迅對于保持生態(tài)平衡的一點超前思路？到后來，能打到的只有烏鴉了?；ㄈ菰旅驳逆隙?，每天吃烏鴉炸醬面，吃得面黃肌瘦，終于忍無可忍，偷吃了箱子里的靈藥，自己飛到月亮上去了。我以前雖然隱隱覺得嫦娥盜藥微有不妥，看魯迅那么逼真地寫來，還是很有點震撼的，再去翻嫦娥傳說的原始出處，比較早的是如今已經(jīng)看不到的《歸藏》，后人引用其文曰：“昔常娥以不死之藥奔月”。再后來是《淮南子·覽冥訓(xùn)》，說“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姮娥即嫦娥。《淮南子·外八篇》里則稍稍道德化了一點，說：“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托與姮娥。逢蒙往而竊之，竊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娥無以為計，吞不死藥以升天?！?/span>似乎嫦娥吃長生不老藥是不得已，但是這種說法流傳并不廣泛，所以李商隱還是說“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再早一點的東漢人高誘做《淮南子注》也說“姮娥，羿妻；羿請不死藥于西王母，未及服食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這樣一個偷食丈夫好不容易弄來的不死藥獨自升天的女人，在一個長期男權(quán)主導(dǎo)的社會，為什么并沒怎么被指責(zé)呢？倒也不能完全這么說。比如唐朝有個叫袁郊的人，寫了一首義正辭嚴(yán)的詩曰：“嫦娥竊藥出人間，藏在蟾宮不放還。后羿遍尋無覓處，誰知天上卻容奸?！?/span>引渡不回來。道德感有了，美感全無，非常之煞風(fēng)景，于是理所當(dāng)然地被無視了。人們對于嫦娥的包容，就是對于人性的包容，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對于美的包容。誰不渴望永生？誰能拒絕青春不老的誘惑？一念之間，嫦娥吞下長生不老之藥，但也意味著，要與舊有的一切，做徹底的切割，愛人，家園，土地，人世間的所有感情，統(tǒng)統(tǒng)拋下，她永遠美麗，永遠存在，也永遠高處不勝寒，寂寞空虛冷。她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同時也付出了代價，孰好孰壞，這天上的事，讓凡人如何評價。況且，對著那樣美的月亮，再世俗的人，也會生出些超逸之心吧，便是習(xí)慣于將所有價值判斷歸結(jié)為道德判斷的吾國人，也無法將嫦娥推上道德法庭，更愿意，將自己的心事，講給她聽。
唐寅（唐伯虎）《嫦娥執(zhí)桂圖》款識：廣寒宮闕舊游時，鸞鶴天香卷繡旗。自是嫦娥愛才子，桂花折與最高枝。傳說這幅畫是唐寅高中解元后所作，嫦娥手執(zhí)桂花，象征著中國文人蟾宮折桂的期待。因為桂花發(fā)于秋天，所以人言此畫才是真正的“唐伯虎點秋香”。有人勸嫦娥在有限條件下及時行樂：“為問嫦娥，良夜懨懨，不醉如何？”（張養(yǎng)浩）有人想跟嫦娥談?wù)勎膶W(xué)：“從來不蓄湘累問，喚出嫦娥詩與聽”（龔自珍）；最著名的是蘇軾：“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永遠獨自一人的嫦娥，像一盞燈塔，讓相親相愛的人們共同望向她的目光得以交匯。
但這種開闊，命運多舛的香菱還是不懂，她說“博得嫦娥應(yīng)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不明白，緣盡于此，不必團圓，相望于江湖，是更好的相處模式。對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閨中女子，又美麗又寂寞的嫦娥，是天然的另一個自己。林黛玉的《詠白海棠》詩中寫道：“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這哪里是講白海棠，分明是講嫦娥，也是講自己。
梅蘭芳《黛玉葬花》里，永恒的寂寞之美也撲面而來 黛玉的早逝令人遺憾，但她也因此封存了她的寂寞，《紅樓夢》的成功，正是這種審美趣味的勝利。雖然她和嫦娥的寂寞不盡相同，但都是無法再被打破的寂寞了。真善美并不總是緊密相連，某些時候，去道德化之后，美能夠獲得更多舒展釋放的余地。嫦娥的寂寞是一種抒情的寂寞，廣闊無垠的寂寞，容納了人們對天空的好奇，對永生的渴望，對于孤寒之美的向往與恐懼。當(dāng)你理解大美無言，你就能理解這個選擇了月亮的女人。
而這些，是天蓬元帥們永遠無法懂得的，愚蠢導(dǎo)致了他的冒失，結(jié)果是差點被處決，即使有太白金星幫他求了情，還是慘遭兩千重錘，貶出天關(guān)，陰差陽錯地托生成丑陋的豬胎。
電視劇《西游記》中的天蓬戲嫦娥片斷：逞雄撞入廣寒宮，風(fēng)流仙子來相接。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guān)闕。 誠實說，在我天真爛漫的童年，看電視劇看到這段，感到玉皇的震怒與嚴(yán)打有點過火，似乎還有點私心（難不成嫦娥是他愛豆？），勾連著某種可以無限解讀的隱情（天庭政治學(xué)家們的領(lǐng)域）。但在如今看來，玉皇的懲罰，在文化意義上是成立的，嫦娥所代表的這種寂寞之美的意象，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拆臺。文章內(nèi)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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