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關於描寫上海的散文, 寫得真好,寫出了上海的精、氣、神。 2019-08-22 看了以後,仿佛這些事、這些話、這些景,就在昨天、今天、或許明天。 用幾千字寫一座城市是件不明智的事情,何況這座城市叫上海。 上海太大了,大到所有的結論都不成定論,所有的意見都成了偏見。然而又何妨,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說的只是我的上海。 對上海的記憶從弄堂開始。 弄堂有許多名堂。斯文里、大慶里那樣的叫石庫門, 九江里、八埭頭那樣的叫廣式里弄, 靜安別墅、霞飛坊是新式里弄, 上方花園、凡爾登花園則屬于花園式里弄。 從前蘇州河的兩岸有大片棚戶區(qū),遠望層層疊疊,恍若后現(xiàn)代主義裝置。房檐低矮,進出不能抬頭,一到梅雨季,整天滴滴噠噠的漏水,叫“滾地窿”。后來以訛傳訛,這里的居民被喚作“滾地龍”,平添了幾分彪悍,出門須回避三分。 無論石庫門還是洋房,起初都是氣派的,彼此間保持著體面的距離。 后來擠進了太多的人家,從大戶的獨門獨院,變成了市井“七十二家房客”,生存環(huán)境日漸逼仄。 上海人被迫練就了一身螺螄殼里做道場的功夫。 灶披間(廚房)和衛(wèi)生間都是四五戶公用,弄堂的居民爭馬桶,爭水龍頭,爭樓梯拐角的半尺空地,長年纏斗不休。 誰家晾衣服多占地,誰家洗菜多用水,都看在眼里; 哪個熊孩子挨了打,哪對夫妻床上動靜大,都是公開的秘密。 主婦們一言不合就開罵,一罵就露了底——“殺千刀”、“阿污卵”、“奶奶個腿”、“娘西皮”,情急之下,紛紛祭出家鄉(xiāng)話中的法寶。 山東人的潑辣,蘇北人的蠻橫,蘇州人的促狹,寧波人的刻薄,各發(fā)各的大招,各領各的風騷。 也難怪,往上數(shù)三代,都是外地人。 落雨了,吵得最兇的鄰居會幫忙收衣服。 哪家做了好菜,必定熱情地邀四鄰一嘗,來來來,給小囡盛一碗去。 東家的寧波湯圓,西家的梅干菜燒肉,亭子間的咸鴨蛋,后廂房的赤豆粽子,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1997年,梅隴鎮(zhèn)廣場落成的第一個夏天,附近的弄堂居民拖家?guī)Э谮s來吹免費空調。 外婆厭倦了爭搶馬桶的日子,經(jīng)常招呼我,明明,跟外婆去梅隴鎮(zhèn)上廁所伐? 等到四年后,中興泰富廣場和恒隆廣場相繼落成,外婆便有些看不上梅隴鎮(zhèn)了,“到底是恒隆額廁所嗲,邪氣(非常)清爽,還有音樂聽。” 問題是,以外婆的速度,步行至恒隆至少十分鐘。 于是她估算提前量,稍有便意,便張羅著要出發(fā)。家人笑話她,外婆一撇嘴,有啥好笑頭?跟我一樣的老頭老太不要太多。 安樂坊有個老頭子,每天帶一杯茶、一張《參考消息》,舒舒服服地坐在廁所外間的沙發(fā)上,一呆就是一下午。 說上海人精明而不聰明,是有點道理的。 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盡畢生聰明才智。其實明白,生老病死,有情皆苦,總歸是不格算了。 難得格算一記,還是有小小的竊喜,算是扳回一城。仿佛大人哄小囡:乖乖喝下一大碗中藥,獎勵大白兔奶糖一顆。 一輩子你爭我搶,不就是為了這顆糖活著。 人生是一場傾盆大雨, 命運是一把千瘡百孔的傘,格算是補丁。 上海人是入世的,縱然有千般不順,還是貪戀這三丈紅塵。靜安寺、玉佛寺、龍華寺,無一不坐落于鬧市中,方便慰藉塵世中的男女。寫字樓里的精英們遠遠望見靜安寺巨大的金頂,耀眼如白日焰火。 這個城市仿佛一壇黃酒。 有點度數(shù),不是很辣;有點年頭,不是很久;有點后勁,不上頭。酒色渾濁,像上好的琥珀,又像暮色中的燈火。就著五香豆或本幫熏魚,美美地嘬上一口。醉眼迷離中,世界如此溫柔。 放不下的,是這人間煙火。 清晨的菜場熱鬧無比,晨練歸來目光如炬的老伯,小腿肥膩酥胸半露的少婦,穿著睡衣“頭勢”清爽的爺叔,紛至沓來,熙熙攘攘,貨比三家,討價還價。一番唇槍舌劍后,各自提著戰(zhàn)利品回家,眉眼間有低調的歡喜。 大媽拎著熱氣騰騰的豆?jié){粢飯,向相熟的鄰居大聲抱怨,“喏,給女兒帶的呀。一把年紀了嫁不出去,讀書讀到研究生有啥用,還得老娘我給她買早飯。” 一位須發(fā)蒼蒼的阿婆挑了好久,舉著一顆最小的花菜問攤主,“能切一半嗎?我一個人吃。” 晚市則要冷清許多,攤主們忙了一天,此刻都懶洋洋地坐著,像解凍的蹄髈。下班的爺叔熟門熟路,車把上掛條帶魚回家。一臉倦容的小白領,對著一堆陌生的蔬菜,有點不知所措。 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其實,能夠自己買菜做飯的小白領是幸福的。這座城市有那么多年輕的打拼者,大多只能以便利店的飯團、面包、微波爐飯充饑。 混得好的,可以吃那些貴得要死的“商務套餐”。 梅隴鎮(zhèn)、中興泰富、恒隆、靜安香格里拉……陰天,無數(shù)的摩天大樓的頂端隱沒在云霧中,仙境一般。附近弄堂的居民抬頭看了,知道上頭在下雨。 離地50米,是另一個上海。 燈火璀璨,徹夜不眠。那燈火的顏色跟弄堂人家的不一樣,是冷的。在那些窗口后面,是高速運行著的貿(mào)易公司、咨詢公司、投行、律所,是無窮無盡的視頻會議、越洋電話、股權糾紛、融資協(xié)議,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和滾滾財源。 精英們一早西裝革履地上班,在地鐵里被擠成餅。 下車,若無其事地整整衣服,捋捋頭發(fā),依舊人模狗樣風度翩翩。 下班不用擠地鐵了,因為通常要加班。 凌晨一兩點,恒隆廣場路邊的出租車排著隊,等候夜歸的白領們。到家洗個澡,睡上幾小時,一早還得出現(xiàn)在擠地鐵的人群中。 郊區(qū)的地鐵站出口,永遠候著一群散發(fā)傳單的小伙子。 大冷天也穿著大一號的西裝,眼神焦灼而迷茫。若是搭理一句,他們會跟隨一路,不厭其煩地介紹著新樓盤的優(yōu)惠力度。他們是這巨大產(chǎn)業(yè)的末梢。 長安居,不大易,他們站在生存的第一線。不了解他們的世界,也就看不懂他們的臉。 這座城市沒有閑,閑是臨陣脫逃。 若要閑,二十分鐘高鐵到蘇州,五十分鐘高鐵到杭州。西湖邊喝個茶,平江路上散個步,靈隱寺里上個香,找個青年旅舍或精品酒店睡足一覺,然后殺回上海。 像抹香鯨浮出海面,深深地吸一口氣,又潛入海底追逐大王烏賊去了。 上海這座城市總體屬陰。 南昌路、陜西南路、復興西路,處處是“夏小姐的店”、“MISS LU”、“琳家”、“阿寶家”這樣別致的小店。推開門去,是曾經(jīng)滄海媚眼如絲的老板娘。 上海女人精致、實惠、拎得清,懂事、識趣、解風情。 場面上給足男人面子,私底下別是一翻銷魂蝕骨。 在上海女人眼中,男女關系的最高境界是醫(yī)患關系。 男人若對她講,“你啊你,真真是我的一貼藥”,那是對女人的無上褒獎 。 反過來,女人也吃藥,而且會上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想煞恨煞,拿伊么辦法。 上海女人的冷漠和世故是一種自我保護,像大閘蟹的殼,里面的肉是軟的。一旦愛上了,就是掏心掏肺,在所不惜的。 翻翻張愛玲和胡蘭成的老賬就知道,風流繾綣過后,受傷的多半還是女人。 上海男人一度聲名遠揚。如今隨著獨生子女大潮,新一代的上海男人中,會燒菜會修家具會體貼人的越來越少。 上海男人和上海老工業(yè)一樣,光剩下名聲。 然而無論是里弄洋房,還是小區(qū)新村,哪里走著老款的上海牌手表,哪里就有買汰燒一鍋端的老男人。 這座城市的足球隊有過激情燃燒的光輝歲月,后來卻黯淡了。球迷們至今懷念那支靠“搶逼圍”橫掃甲A的老申花,提起范志毅、申思、祁宏的名字,親切如自家小囡。 “可惜后兩個小囡不學好,搭進去了。”相比于大連的“足球名片”,北京的“永遠爭第一”,上海球迷只淡淡地說,“勝也愛你,敗也愛你”。 97年那個酷熱的夏天,申花隊1:9兵敗北京。那個夜晚,不知多少上海人家砸了啤酒瓶。砸歸砸,罵歸罵,照樣有鐵桿球迷去機場接機。當灰頭土臉的申花隊員出現(xiàn),有人喊了句“范志毅,別趴下!” 時過境遷,如今的申花隊換了新東家,要把“申花”二字從隊名中撤下。一向溫和的上海球迷不干了。他們用“提前退場”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抗議?!皼]了申花,拿多少冠軍也和我們沒關系”,“上海人的記憶,哪能隨便改”。 上海話是市井的、街頭的、家長里短的,所以也是活潑的、生動的、活色生香的。 上海話,或者說“上海閑話”里沒有冠冕堂皇的詞匯,有的是只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上海人不說“愛”,只說“歡喜”,一語道出愛的本質,卻不提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 更俗氣點的說法是“吃定儂”、“吃死儂”,很有幾分食色性也的無賴在,生生世世,飲食男女。 開埠以來,不少中英文“混搭”詞匯至今流行,成就了上海話的獨特趣味。由“monkey精”而“門檻精”,由“cheat佬”而“赤佬”,由“混chance”而“混腔斯”,由“發(fā)dear”而“發(fā)嗲”。 發(fā)嗲有很多種,小朋友發(fā)糯米嗲,小女孩發(fā)豆腐嗲,中老年婦女惡意賣萌,叫發(fā)咸菜嗲。 小情侶散步,喚作“軋馬路”。散完步回家晚了,弄堂口的冷面爺叔會問一句,“今朝數(shù)了幾根電線木頭啊?” 分手叫“坳斷”;分手了再復合,叫“吃回湯豆腐干”。 愚園路江蘇路口曾有家第十三五金店,有人打電話過來問,“喂,十三店(十三點)是伐?” 店員不開心。往后再有電話進來,她便抓起話筒搶先說:“十三店,請講?!?/span> 路口有個中年人在訓剛穿了紅燈的小男孩,兇巴巴的:小赤佬,不要命了對伐,多少危險——揚起手做勢要打。 小男孩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他們是陌生人。 公交車上,一對老阿姨在聊天——我住彭浦新村,你住哪里?我住運光新村——哦,933直接到,我還得再換一部——哎呀,你坐你坐,你年紀比我大……他們是陌生人。 泳池里,老伯伯糾正著年輕人的泳姿:小伙子,這樣不對,是收腿不是撅屁股,蛙泳屁股怎么可以露出水面,難看來西……好點了好點了……不用謝不用謝。他們是陌生人。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相視一笑的陌生人,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給我溫暖的陌生人。 有一天,你會在人海中與自己相逢。 坐一趟49路,從外灘經(jīng)人民廣場到從前的法租界,經(jīng)過最繁華商區(qū),也經(jīng)過最幽靜的馬路。 一路上,聽著上海話播報的站名,看著窗外搖曳的梧桐,圣三一教堂、跑馬總會、靜安別墅、中蘇友好大廈、猶太總會、白公館、普希金像、愛廬、宋子文官邸、國際禮拜堂、中央研究院……老建筑的身影紛紛向后退去。浮光掠影,前塵舊夢。 黃昏,一千條馬路像一千條泛濫的河流, 一萬個窗口點亮一萬盞燈。 無數(shù)匆忙的腳步敲打著地面,像落一場大雨。 弄堂里,誰家忘了收衣服,誰家的孩子在叮叮咚咚地練琴。灶披間的窗開著,油鍋滋滋地響,空氣里彌漫著油煎帶魚的香味。門虛掩著,等候晚歸的人。 永不落幕的,是這悲欣交集的市井人生。 這是我深深眷戀的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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