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歡走路,無數(shù)次的漫游和觀察便也是始于步行。 走得多了,就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體力,手機也會告訴我精確的數(shù)字——每天都能步行12000步,對身體而言是一個很舒服的頻率;走到16000步會略微有些累,如果穿著一雙舒適的跑鞋,那就不在話下;到2萬步時運動量就稍有些多了,不過這意味著我又以走走停停、東看西看的方式度過了豐富的一天。也有例外,我在夏天回到烏魯木齊時,不知不覺走了3萬步,卻也毫無疲累,我懷疑是2小時的時差以及有如四分之一程度的白夜所帶來的愉悅感,在迷惑我的中樞神經(jīng)與肌肉、關(guān)節(jié)之間的感知。 以自己隨心所欲的步速行走,無論是看植物還是看人,都有很多樂趣。帶著純粹的旁觀者的眼光,以及全然的接納、吸收的狀態(tài),都能讓步行變成一種精神上的休息、很放松的閱讀。閱讀的確是無處不在的,人、植物、鳥,一切都在散發(fā)著各種信息,走路怎么可能是枯燥無趣的呢。如同伍爾夫在一個有著“明亮的香檳色空氣”的冬日傍晚,走在倫敦街頭,她感到大街上的友好氣氛令人心曠神怡,“踏出家門,擺脫了朋友們熟悉的那個自我,成為由匿名步行者所組成的龐大共和軍團中的一員;長期的獨居之后,與他們進行交往真是令人愜意。因為當(dāng)我們坐在房間里,周圍的一切時刻都折射出我們自己的性格,并強化著我們自身經(jīng)歷的回憶。” 華萊士·史蒂文斯在《事物的表面》這首小詩里,也說過走出自己房間的意義,“在我的房間,世界在我的理解所不及之處;而當(dāng)我行走,世界為三四座小山及一朵云?!?/p> 我每次便是這樣,走很多很多的路,貪看著這“三四座小山及一朵云”,放空自己,不去想什么,就是全然地看,最原始地看,不帶有什么目的地去看。 當(dāng)然,不想什么是不可能的。放空一部分的自己,意味著頭腦和內(nèi)心會有其他的東西涌進來。外在的風(fēng)景也必定會投映到內(nèi)心,激發(fā)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知覺,一些久遠的記憶有時也會在瞬間復(fù)蘇,雙腳走動的節(jié)奏跟思緒的節(jié)奏幾乎是一致的,或者說,思緒配合著腳下的步伐,就像踩著輕輕的鼓點,這其實令人很享受。許多時候,在看著又不覺得看著的時候,更深入一些的想法、屢次構(gòu)思的文章、未經(jīng)召喚的感受,等等,便是這樣忽然浮現(xiàn)于腦際、翻滾在心頭的。 麗貝卡·索爾尼在《浪游之歌》這本書里,從人文層面梳理了人類走路的歷史,有一段寫得特別好,她說,人的心靈也是某種景觀,而走路正是觀賞該景觀的一種方式。走路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一種將心理、生理與世界镕鑄于一爐的狀態(tài),仿佛三個音符突然結(jié)合成一個和弦?!吧⒉剿俣染徛?,而且我相信人類心靈也像兩腳一樣,以大約一個鐘頭三英里的速率運作。” 步行中會看到許多偶發(fā)的事件。 至今都時常在心里回味的一次步行,是幾年前的冬日。年末普通的一天,風(fēng)力強健,與無數(shù)個冬季一樣,所有的樹都是刪繁就簡,空余骨感的枝條,水杉細長的錐形簇擁而立,像是一個小群體,松林是一大片皴黑深幽的暗地,水面被厚冰和積雪覆蓋,萬物好像都沉寂著,不過,大風(fēng)令各種落葉“長途”遷徙到它鄰居的地界,據(jù)此猜測周圍的樹種,倒也是有意思的事情。想象中的寒冷也并沒有那么不能忍受,身體始終是活動的,在保持著熱量。 在步行即將結(jié)束的地方,忽然像是對我長時間受凍的獎賞,落日用淡橘和溫紅涂抹了幾朵東方的云彩給我以喜悅,而更瑰麗、更豐富的云層和色彩被遮擋在山那邊。太陽溫綿的余光將東邊的矮丘涂抹了一層淡淡的胭紅,持續(xù)很久都沒褪去。黃昏前短暫的冬日之光,令這一天變得不同尋常。不知何故,這樣一次的步行,有時候回想起來,總是覺得余味悠長,帶著一絲孤獨的意味,但也是一種有益的、恰到好處的孤獨,照得見自己。這之后,每年的歲末,我都總是想著要以一次長長的步行來告別最后一天的白晝,當(dāng)然,有時能實現(xiàn),有時又沒實現(xiàn),生活中有一些帶著儀式感的事情或想法,總也是不錯的。 水杉 雪松林 冬日的世界無疑是有些單調(diào)的,但換個角度看,它所呈現(xiàn)出的極簡的面貌,也有許多美好之處。每出去一次,就又能帶回一點跟上次不同的感受。 冬天在某種程度上解放了眼睛,于是耳朵對聲音便格外敏感起來。時常能看到山雀家族成員們活躍的小身影,寒冷的氣候?qū)τ邙B雀們來說很難熬,但無論什么時候看到山雀們,它們都總是充滿活力地躍動于枝頭,會讓人覺得它們始終都在過著一種強勁有力的、積極的生活,無所畏懼。 我最喜歡看或者是聽銀喉長尾山雀們。它們以小群體的方式活躍在寒冷的戶外,呼朋喚友,像風(fēng)一樣在樹梢挪移,從樹林深處向水域方向一站一站地靠近,當(dāng)附近路人增多時,又沿著同樣的路徑,像退潮般退回到樹林隱蔽處。它們喜歡吃柳樹的嫩芽,在細枝上倒掛、懸垂、晃蕩,那純真的小眼睛,圓蓬蓬的身體,長長的尾羽,都讓我看再多次也看不夠。 它們?nèi)后w發(fā)出“si-si-si”那樣短促的顫鳴聲,是溝通聯(lián)絡(luò),也是互相警示,那樣不停息的呼應(yīng)聲音,像是群體中每個個體與其它個體之間都連著一根琴弦似的緊致連線,自然也讓我想到小型的室內(nèi)四重奏樂隊演奏到快板部分時,那種緊繃繃又極有控制感的弦音。曾有一個時刻,視野內(nèi)是許多的燕雀、銀喉小啾,然后背景里出現(xiàn)一個黑白相間極醒目的大斑啄木鳥,再遠一層,樹枝掩映處是只橄欖綠色的灰頭綠啄木鳥,那樣的場景,無異于一個畫面層次非常豐滿細膩的透視畫了。 銀喉長尾山雀 塞林格寫過一個小故事《逮香蕉魚的好日子》,冬天也是能碰到鷦鷯的好日子。暖融融的午后陽光里,濕地開始有了春水消融的跡象,我正為鳥雀們的生活松了一口氣時,非常驚喜地,但實際也是意料中地,如愿看到了鷦鷯。一整個中午我都在走著,沒有在鳥群中找到鷦鷯,但也并不失望,然后,注定一般,在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我就那樣在視線很近的地方,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這個深褐色的小家伙。 這是時隔一年之后的再見。鷦鷯是個沉默的獨行者,它在水邊冰封的蘆葦殘梗中來來回回不停地尋找蟲卵,細尖的喙,一邊在這一小片領(lǐng)域逡巡,一邊尾巴不停地上下抖動著,下身細碎而密集的棕褐色斑紋,宛如沾了一身的碎沙礫,尾羽與圓滾滾的身體幾乎垂直樣子也深令我著迷。蹲著看了好一陣之后,又看著它蹦蹦跳跳一步步跳上巖石,就著冰冷的流水洗澡,然后在巖石上長時間淡定地整理著羽毛。當(dāng)我的眼睛把它弄丟以后,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念著,“鷦小鷯,你在哪里”…… 漸漸地天暖和起來了,山桃和玉蘭樹都開成了雪,有時看到一棵伸展臂膀的老山桃樹,就像是一個生動的樹精。一年只有一個春天,我感到自己看不過來,花、鳥、樹,什么我都想看。樹終歸總在那里,而遷徙的鳥,偶然見過一次,就只這一次。為什么我的五官或者身體不能和電子設(shè)備融合在一起,這樣我想拍照時大腦就發(fā)出指令拍照,想看鳥就調(diào)用望遠鏡觀望,想錄音或錄視頻時就自動運行不同程序,而不必兩只手倒來倒去不夠用。 鷦鷯 還遇到過幾棵不同凡響的銀白楊,簡直就像是高大的造雪機,把夏至草、附地菜埋在它毛茸茸的暖雪堆里,把附近的小路全涂白了。而它們造雪的重要部件——紛紛抖落的雌花柔荑花序,蒴果已經(jīng)成熟開裂、吐盡白絮之后,消停了,安靜地躺在雪堆里。附地菜的莖和葉子上都有短糙毛,大概格外能固定住楊絮,幼長細弱的花莖此時剛剛舒展開,在楊絮的背景之上,細看就像一幅畫作,當(dāng)然我是以一個無過敏癥狀的人的審美在看待此景。這個時候會意識到,野草不但對大地上的生物多樣性、對傳粉的昆蟲、防治病蟲害而言很重要,還能固定水土和飛絮、塵埃,它們并不是所謂的“無用的雜草”。 我在流連看一棵小梨樹花朵鮮嫩的花藥時,忽然余光里閃過一個橙紅色的影子——再確定不過了,是一只北紅尾鴝,近到連我這近視的眼睛都能看清它。它先是在矮桃樹上停了會兒,然后就飛到這幾棵小梨樹之一上,落得稍高一點,但也是個角度不大的仰角。也不躲我,就那么一直唱著。這是第二次好好地聽它唱歌,同時也不是看到拍鳥群體用食餌引誘著那樣看,而是非常自然的觀看。 周圍沒什么人,只我在安靜中享有它的歌聲,比去年5月在昌平山中遇到的那只歌聲還要好聽。鴝類是多么擅唱呀。紅脅藍尾鴝的歌聲只是qu~qu~qu的單音節(jié),但那上揚的音調(diào)也是非常明亮悅耳的;而北紅尾鴝唱起來是qú??~qú??~qú??,五線譜的地方代表的是它那種非常亮澤的轉(zhuǎn)音、變音等等炫技的旋律,但主調(diào)始終都離不開“qú”這個主音,這個如家族徽章般的印記。因為離得近,還能明顯地聽出氣流穿過它細小的喉嚨、在它小巧的舌顎之間摩擦震顫那樣“直觀”的細節(jié)。 北紅尾鴝的歌聲從眼前潔白的梨樹上灑下來,會使人想到有一脈細而清澈的溪水,潺潺流過還有些干枯的林地。而唱歌對它而言,那么輕而易舉如同尋常,像是一個游戲(當(dāng)然實際并不是,鳥界也有擅不擅唱以及循序漸進學(xué)唱的問題)。也覺得這一刻如此珍貴,因為獲得了一個小小的生靈對我的靠近和信任。 北紅尾鴝 梨花 編寫了那本著名的《中國鳥類野外手冊》的鳥類學(xué)家、生物多樣性保護專家約翰·馬敬能先生,在一次演講里曾說過,在森林里獨行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有同伴,你就會聊天、吸煙、大笑,就失去了對自然的敏感,“當(dāng)你一個人的時候,有一點點害怕,這時候你的耳朵變得很敏感,你開始感知,你開始去傾聽‘那是什么?’,于是,你能覺察到越來越遠的動物,最后你自己也融入到大自然中,這些你都只能一個人做到。”確實是因為自己一個人獨行,隨意漫游的腳步和聽覺把我?guī)У搅吮奔t尾鴝的身邊。 霍爾姆斯·羅爾斯頓曾在《哲學(xué)走向荒野》一書里寫到,當(dāng)身邊無人作伴時,我們能更好地沉思自然,人們也只有在寧靜的時候,心靈的深度才能顯現(xiàn)出來。作為一個環(huán)境倫理學(xué)家而不僅僅是單純的徒步者,在位于落基山國家公園內(nèi)的索利圖德湖(Solitude)邊宿營時,他思考著在這種全然的荒野里,自我與湖水、與周圍客體之間的關(guān)系。如同湖水的表面像鏡子一樣映射著峽谷的曲線、天空、夜晚和星星,人在寧靜的沉思中,也像鏡子一樣映射出天地間的事物。 “人的自我像湖一樣,不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存在。自我與湖的存在,都需要有一個界面來與外界進行動態(tài)的相互滲透。這界面不只是用于確定邊界和定義個體,而也用于讓各種東西通行,從而得到交換。”這種交換,就是指他喝了幾口湖水、松樹吸入他呼出的二氧化碳,而他吸入松樹釋放的氧氣,驅(qū)動他思想的能量是做為食物的幾條河中鱒魚,而鱒魚的生命活力,又來自湖面上飛舞著的昆蟲,沒什么生物是完全獨立地生存,生命在本質(zhì)上是共生的?!皬某鞘欣锩撋沓鰜恚茏屓藗冎匦屡遄约号c這土壤的有機聯(lián)系。盡管我們往往意識不到,進入荒野實際上是回歸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是在一種最本源意義上來體會與大地的重聚。”他還引用了一句塞尚的話,“大地的景物以我來對它進行沉思,我就是它的意識?!?/p> 不過,我也并不是絕對獨處的奉行者,與心意相通的朋友互相作伴同行,往往我們的眼光和覺察都會互補,于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事物當(dāng)中,能夠彼此啟發(fā),看到一些自己視覺上的“盲點”。并且,邊走邊隨意而發(fā)散地聊天,那些有益的交流、熱切的心語、精神步調(diào)的一致,同看到的花草植物一樣,都會在步行結(jié)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令我反復(fù)念及。比如,一次飽看植物之后,我們坐在秋日輕霾的暖陽里,不知不覺聊起喜愛步行的華茲華斯,他的抒情詩的地位,友人跟我提及雪萊《To Jane》里言辭的動人,而她在講述時也同樣是動人的。 有時候,愉快的事情并不是來自嶄新的場所和嶄新的視野,而是在屢次走到的地方,藏著一些小小的隱秘的驚喜。我無意中在一棵脫皮榆的樹干上看到過一幅充滿童稚的“作品”,又好笑又認真。用泥做的小豬佩奇,緊緊地貼合在脫皮榆鱗片狀裂紋的樹皮上,臉上的紅暈大概是用碧桃的花蕾拼出來的,隱約還戴著碧桃珍珠項鏈,穿著云杉樹葉做成的裙子,旁邊站著的,不知是它哪個朋友,粗粗的平眉和草編花環(huán)也很生動。 脫皮榆上的小豬佩奇 還在小樹林里發(fā)現(xiàn)過一個廢棄的大鳥巢,將巢筑在人很容易到達的坡地上,又這么低矮,如此粗放的感覺就很像猛禽的風(fēng)格。當(dāng)然不會是猛禽的巢,極大可能是喜鵲的。我仔細看了看巢的結(jié)構(gòu),它恰恰好利用了這棵杉樹分岔的主干做為支撐,底座由差不多粗細的結(jié)實樹枝交錯搭起,上面覆以枯葉,每一根樹枝都咬合得很緊,想想這些枝條從各處銜來也頗不易。這是精巧的建筑和編織結(jié)構(gòu),試著用手去松動底座的某一根樹枝,都并不容易將它抽取出來。是沒經(jīng)驗的新喜鵲夫婦,在建造的過程中覺得這里并不是個適宜之處而及時地廢棄掉了?還是去年的巢穴比較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年?在自然中行走,走得越久,會發(fā)現(xiàn)謎題和領(lǐng)悟到的答案都同樣是越來越多…… 初夏了,棕頭鴉雀的雛鳥從青青的蘆葦叢中忽然冒出來,全身棕紅色的羽毛還是蓬蓬松松的,頭部尤其是,像是疏懶于打理自己,還沒有理順羽毛,圓滾滾的小毛團,倏忽一下就又消失不見了,像是一個錯覺,像是它從蘆葦叢的根部慢慢升起來,然后又降回去。池塘邊開始有了第一陣蛙鳴,遠遠地聽起來,就極像是一群鴨子在大叫,怎么聽都是。我以為這只是我自己奇怪的感受,后來讀《夏日的世界》時,看到海因里希描述他在夜雨里遇到一大批從蜷伏期復(fù)蘇的林蛙,跳躍到林中的水池里,他說,林蛙的集聚從遠處聽起來就像是一大群逍遙地踱來踱去的鴨子,我一下子有了得到確認的欣喜。 棕頭鴉雀雛鳥就是從蘆葦叢根部慢慢現(xiàn)身的 這樣的池塘小生境對鳥、魚、蛙、蟲都很友好 還聽到過灰喜鵲不同尋常的警報聲。一個下午,我經(jīng)過一片樹林時,忽然聽到一群灰喜鵲,大概有一二十只,發(fā)出巨大刺耳的像是擰發(fā)條的聲音,也像是幾百只蛇同時吐著蛇信發(fā)出的氣流聲,伴隨著這種聲音,它們不安地在樹冠深處飛動又落停,持續(xù)了近兩分鐘,近乎于大聲地斥責(zé),聽著聽著,腦中不由自主展開聯(lián)想,簡直有種怪物要從幽綠的樹林里顯形了的氣氛??灰喜鵲群體通常都比花喜鵲顯得更為謹慎和安靜,可能是在繁殖季的緣故,我在其他的季節(jié)里從沒聽到過它們這個緊密的團體有如此的驚動。后來有熱心的友鄰看了我的視頻,告訴我很有可能是灰喜鵲的幼鳥遇到貓的威脅了。 灰喜鵲群發(fā)出警報的地方 即使在很普通的時候,有時也能遇到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傍晚經(jīng)過一棵大柳樹,麻雀們照例嘰嘰喳喳,但其間有一個聲音特別不同,那是拖長了的單音節(jié)的“唧、唧”聲,每一聲之間的停頓比“平常的麻雀”都稍長一點兒,這實在是太明顯的幼鳥撒嬌示弱的腔調(diào)了。我想此時如果有100個我,也會認同我的判斷、聽出來這里面撒嬌的意味的。我追隨它們,親鳥大概是媽媽,在柳樹里跳躍,一次飛跳20、30厘米的距離,然后等著幼鳥跟過來,幼鳥就站在下面的枝條上叫一聲,像是在哼唧——我頓時明白了,這是在訓(xùn)練幼鳥學(xué)飛呢。幼鳥的叫聲就好像在說,“我不想練了現(xiàn)在實在太累了”,“我想休息我現(xiàn)在好餓呀”,可無奈還是得使勁飛一下飛到媽媽那里。 麻雀幼仔的體羽比成鳥顏色淡一些,毛有點蓬蓬松的,臉頰上的黑色斑塊沒那么明顯,不過呢體型倒是幾乎跟媽媽快差不多大了。在垂直或斜飛方向難度有些高的時候,可以看得出它的害怕,猶豫一會兒叫好幾聲,才鼓足勇氣拍翅飛過去,挨停在媽媽身邊,這時候就有獎勵——媽媽會往它嘴里塞個小蟲子,雖然它都這么大應(yīng)該自己都會捉蟲了吧,感覺不需要媽媽的喂養(yǎng)了,也許過不了多久,它就可以離開媽媽獨自生活了。我在樹下看著,想到人類撫養(yǎng)孩子辛苦,在鳥界也是同樣的,而它們的生存環(huán)境比起人類來要艱難得多。 薔薇花月季花開滿路邊圍籬的時候,晚上埋著頭走路,眼邊忽然印入一片顏色,猛一抬頭,我非常強烈地感到——花朵就像是在喊叫,無聲,卻又喧嘩,色彩灼人,“快看我!”我簡直是被它們撞了一下,或者是心不在焉的我撞向了它們??這是非常奇特、從來沒有過的一次感受。 入伏之后,周末的夜晚,在回家享受冷氣還是步行之間,如果選擇了后者,那么就能體會到入夜后城市的另一面。空氣灼熱,但讓身體自然地出出汗也很舒服,在不熟悉的地方和黑夜里幾乎要迷路,黑暗隱沒了一些細節(jié),也同時放大了另一些細節(jié)。國槐青青的花序沁出一點玉白色,蟬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忽然聲勢如鋸,撼動天地。聲音是像海水一樣漫延過來,起初是遠處微弱的一小片,然后漸漸成陣,等到到達到頭頂?shù)臉涫a時,它們的合唱就已經(jīng)聲震耳膜了。像是樹上有1000萬只蟬在齊聲鳴唱,正在讀廢名的小說,他生動地寫說,蟬叫得熱鬧,疑心那叫的就是樹葉子…… 我從來不覺得蟬聲煩躁,恰恰相反,它們正是步行時最好的伙伴。當(dāng)它們在你抵達的地方說停就集體忽然戛然而止,彼此間像是有什么隱秘的信號,就總會覺得樹上這些看不見的小生靈也在跟我有著互動。 走在這個千屈菜點綴的水域時,蟬聲忽然極為響動起來 國槐青青的花序已經(jīng)沁出一點玉白色了 紫玉簪 楊樹 這些精力旺盛的音樂家目的何在?一種自然合理的說法是雄蟬在召喚伴侶,是情人們的大合唱,但法布爾對此始終心存疑慮。他仔細觀察,雌蟬和雄蟬就近在咫尺,誰都不會為了呼喚一個就在身邊的異性而叫上好幾個月的,他也從沒見過有哪只雌蟬跑到歌聲最為嘹亮的樂隊里去。也許鳴唱就是出于一種本能。在《昆蟲記》里他寫到,“通過大量的考察可以知道,兩性之間的靠近會讓彼此沉默。所以我認為,蟈蟈的小提琴、雨蛙的風(fēng)笛管、山蟬的音鈸,都只是表達生命樂趣的手段,這種樂趣任何動物都有,任何動物都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慶祝。如果有一天,人們向我證明蟬振動音鈸不是為了傳宗接代,而只是為了感覺生命的樂趣,就像我們高興時會搓手一樣,我不會感到絲毫驚訝?!?/p> 我后來一直在想,那對借著手機電筒光在粗粗的樹干上以及樹下的小洞里仔細檢視,捉了小半瓶蟬的母女,我如果能把米蓋爾·托爾加在《邊界小村》里寫的一篇《蟬》 打印出來塞到她們手里,她們?nèi)绻茏x到托爾加這么凝練、富有節(jié)奏感和美的文字,總會有所節(jié)制吧,至少小女兒是會有一些同情心了吧—— “世道艱難。從土堆里開始到爬上栗子樹梢,行程漫長,一言難盡。蟲卵,幼蟲,蛹……道路陡峭,每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在生命之風(fēng)吹拂下,他躁動起來,需要母腹的溫暖。沒有這天作巧合,沒有這蛻變的升華過程,就不能最終成為蟬,艱難。但是,自然規(guī)律不可抗拒,宇宙意識高于生物意識。它給蟲卵以溫暖,使之逐漸成熟,隨后,外殼開始破裂,接著……噢,接著是掉進腐植質(zhì)的土堆里。這個畸形的東西既非胚胎,亦非動物,甚至不具備任何形狀。日復(fù)一日,似乎毫無變化。最終,在需要腿的地方長出了腿,在期待光明的地方生出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后來,感到饑餓,就形成了一張嘴巴,漸漸又長出了夢寐以求的雙翅……步履維艱,但日益進展。有勇氣者事競成,最終必將加入宇宙大合唱……” 秋天。太陽把斑駁的法桐樹干染成柔黃,元寶楓的翅果變得圓鼓鼓,海棠果、銀杏、柿都落了許多果。逆光看松針,每一根上都閃爍著銀亮的光,白臉頰的大山雀在松林間活躍地跳動,我忽然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下午溫煦的柔光照耀下,大山雀們竟然像是一道飛馳的白光,在青翠的綠林中,那白頰和白腹發(fā)出的白光是如此醒目,多么容易為它們招來天敵呀! 就是在這里,覺得大山雀的白頰暴露自己有點危險 在地壇,我找到了幾棵蝴蝶槐,感到有些新奇。蝴蝶槐是國槐的變種,也叫五葉槐、七葉槐,一個葉柄上,簇生三至四片葉片,并且也不是常見的規(guī)則對稱排列,正面的主葉形狀像是大一號的三角楓,側(cè)面的兩、三片小葉卷曲,如同一座主峰連結(jié)著轉(zhuǎn)向背面的側(cè)峰。抬頭看它們在微風(fēng)中搖曳的枝條,確實有如自在的蝴蝶在其間翩然翻飛。它果實也不是長串的莢果,而是單獨的一個一個。 地壇是不敢輕易寫的,那是史鐵生的地壇啊,不過我可以寫幾筆地壇的樹。君遷子樹干深裂的紋路整齊有序,猶如矩陣,是天然的幾何形鋪排,不用電腦軟件來設(shè)計。大雪松令人贊嘆,最下面一層水平伸展開的長枝幾乎拖地,圍成一個傘形空間,得以讓我繞著枝條仔細看了青綠的球果。本是跳進樹叢想拍莢蒾的紅果,卻發(fā)現(xiàn)某種蝽趴在衛(wèi)矛青青的幼果上,開始只是看到一兩只,接著眼睛的功能瞬間加強,又看到更多只,它們各自默默地抱著一個果實,始終一動不動,不是它們反而是我慌張地遁去……以此種方法走路,實在是一步三牽絆,越走越慢。天氣已經(jīng)有了涼意,太陽沉落,走在深深的草木中,感覺到從腳下升起的濕冷。圓月初升在雍和宮的檐頂上,想起的詩句是,“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p> 蝴蝶槐葉片的正面和背面 君遷子的樹皮 雪松的新球果 草地上的菌 蛇莓 漸漸地山林變得細瘦,到處是落葉散發(fā)的木質(zhì)素的清香氣息,闊葉樹和灌木的葉子幾乎要掉完了,悠長的傘兵——帶著絨毛的蘿摩種子在我身邊隨風(fēng)飄蕩著,一伸手就接住了。有時候有霾,景物像自帶著霾黃的懷舊濾鏡,銀杏樹外層還殘留著淺淡一層稀薄的黃,像是未完成上色的畫,或者繡到半途的刺繡。而銀杏林密處,枝條彼此交握,有如充滿低語。洋槐清癯的線條顯現(xiàn)出來,柳樹也好看,它們是最后才全面變黃的,落在枯草地上的葉子一層一層堆疊,就像一幅天然的植物紋樣圖…… 柳葉 銀杏樹 洋槐 蘿摩的種子 不能再寫了,寫起來沒有終結(jié)。步行所走的路無盡,眼睛看到的、心里所想的,也都是無盡……約翰·繆爾說,“原本只是出去散一會兒步,最后卻決定在外面等到日落,因為我發(fā)現(xiàn)往外走,其實也是往內(nèi)心去?!绷_伯特·麥克法倫將這句話放在他的《荒野之境》這本書的扉頁上——關(guān)于行走,他也一連寫了三本,視角分別是山、荒野、古道。 步行和想象力可以讓我們了解一個地方、一個抽象的空間,而還有一點我深信無疑,對樹、花朵以及鳥的認識,也是隨著我的腳步一次次所到達的地方而逐漸加深的。一切我見過的細微的事物,只要我見到了,就都不會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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