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城里，我已經(jīng)近二十年沒有聽到過雞叫了，因而聽起來非常陌生。平時只有在商場里的貨架上才能見到雞，那是些包裝好的光溜溜的雞。或是在餐桌上見到雞。這些雞已經(jīng)不可能再打鳴了。據(jù)說現(xiàn)在大規(guī)模的養(yǎng)雞場里，從小雞出殼到成雞宰殺，只有56天時間，也就是說，是些速生雞。以它們的生長期，還來不及學(xué)習(xí)打鳴，甚至根本就沒有聽過雞鳴，就被殺掉了。因為在它們的生活范圍內(nèi)所能見到的最老的雞才能活56天，個頭雖大，論年齡卻還是個孩子，甚至還沒有戀愛過，還沒有學(xué)會做父親和母親，就到了生命的盡頭。它們怎么會打鳴呢？因而我推斷，這只打鳴的雞，可能來自于鄉(xiāng)下，是只老土雞。 在鄉(xiāng)下老家，我最愛聽雞叫，尤其是在子夜，整個鄉(xiāng)村一片沉寂，人們都在夢中，那種悠長的，明快的，聽起來讓人感到舒緩的，帶有神秘感的雞叫，總讓人感到一種徹骨的憂傷和寧靜。仿佛是隱隱約約的號角在黑夜里響起，先是一兩聲雞鳴，而后三五聲跟隨，再往后是整個村莊的雞鳴連成一片，掀起一個雞叫的高潮。雞在叫，而人不醒，這時，仿佛整個村莊都是雞的世界。雞究竟為什么要叫，而且在子夜鳴叫，令人費解。但它們的叫聲贏得了人們的默許，甚至成了鄉(xiāng)村夜晚的一部分。如果夜里沒有了雞叫，人們就會睡不塌實，心里就覺得空落，甚至懷疑要出什么不祥的事情。是啊，在鄉(xiāng)村，誰家沒有幾只或者一群雞呢？哪個雞群里沒有一只公雞呢？哪只公雞不會打鳴呢？如果你在夜里趕路，聽到了連成一片的雞叫聲，你就會知道附近有一個大村莊，你就不再感到恐懼和孤獨，同時你也會根據(jù)雞叫的遍數(shù)，推測出時辰。 雞在夜里要叫三遍，第一遍在子夜時分，這是最浩大的一次雞叫，每個公雞都要叫，而且聲音響亮，余音悠長，誰也不甘寂寞；第二遍在丑時，不像第一遍雞叫那樣整齊，有的雞在叫，有的雞不叫；第三遍在天亮卯時，這時人們已經(jīng)早早起來，不太注意誰家的雞在叫，誰家的雞不叫。雞究竟是叫給主人聽的呢？還是叫給同類聽？還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雞的鳴叫肯定有它的用意，只是我們不懂它們的語言，猜不透其中的意思。 由此我想，昨夜里打鳴的雞，肯定是來自鄉(xiāng)下。它可能不知道城市里沒有雞，也可能知道，但出于習(xí)慣，它要叫，它不叫就憋得慌。它覺得自己半夜不叫就不是公雞。于是它叫了，只叫了幾聲，孤零零的，沒有任何回應(yīng)，沒有另外的雞聽到它的叫聲。在城市里，它是孤單的，不和諧的，甚至聽起來有些怪異、悲慘。說實話，它的叫聲特別不好聽，聲音粗短，沒有底氣，一點也不委婉悠長。它好像是專門為我這個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人而叫的。它似乎知道我在子夜里會聽到它的叫聲，它也許在想，能有一個人聽懂我的叫聲也就足夠了。 它真是想到我的心里去了。這幾天我非常想家，想在農(nóng)村老家生活的父母，他們年歲已老，農(nóng)活又累，我想抽時間回去看看他們。正在這個時候，雞就叫了。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我想起了老家的許多事情，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愿意這只雞多叫幾聲，以便使我想起更多的事情，但它只叫了那么五六聲，就再也不叫了。怎么就不叫了呢？叫吧，雞，我不嫌你的聲音難聽，你是雞，你應(yīng)該叫。你不孤單，有我在傾聽你的叫聲，可能還有另外的人也聽到了你的叫聲，他們也都理解你的處境和心情。應(yīng)該說，你有知音。如果我暫時不能回老家，我一定要在夜晚，輕輕地睡，注意傾聽你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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