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日韩经典一区二区三区-五月激情综合丁香婷婷-欧美精品中文字幕专区

分享

《北大荒十年》知青往事150篇(四)

 紅豆居士 2019-07-28

今天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是從《北大荒十年》一書中挑選出的150篇知青題材小品,真實地還原了知青的生活、知青的所思所想。他對北大荒風土人情、生活場景、農(nóng)村節(jié)氣的逼真描繪,讓我們重新體味了豐滿濃郁生動的北大荒鄉(xiāng)間氛圍,從中來“管窺”知青生活。

北大荒十年(四)
——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作者:管壽義

往事

91

路溝 · 雪墻

我們站在分場的宿舍前,能看見分場通往場部的公路。

公路往北綿延迤邐經(jīng)過尾山農(nóng)場、格球山農(nóng)場,直至嫩江;往南經(jīng)過我們分場、場部直奔龍鎮(zhèn)而去。平時,我們能遠遠地看見“大解放”在公路上奔馳,蹦蹦車鉚足了勁在公路上顛簸,綠吉普跑起來一溜煙兒,在它的身后,揚起一長串塵土,塵土滾滾。

進入“數(shù)九”寒冬的北大荒,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鵝毛大雪、大煙泡、大暴雪,那成了家常便飯,排著班似的輪番上陣,說來就來,恣意肆虐。

冬天的公路上和兩側(cè)的路溝里都是積雪。有一次我獨自回分場,因為攔不到車,只能走,好在只有八里地。

好不容易后面來了一輛蹦蹦車,我趕緊招手。蹦蹦車比牛車還“?!?,非但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使壞把我往路邊逼。你不停就不停唄,干哈要這樣,也沒招你惹你,難道就僅僅是因為我穿綠棉襖嗎?避讓不及,我一個趔趄,居然摔到了路溝里!蹦蹦車揚長而去。

厚厚的積雪給人一種假象:好象路溝和公路沒多大高差。摔進去才知道溝底距公路面幾乎有大半個人的高度,小矬個掉下去都看不見腦瓜,路溝的坡度還挺陡。三九嚴寒,全副武裝人像個笨熊,爬了好幾次,眼瞅著要上來了,功虧一簣又滾下溝底。內(nèi)衣濕了,棉襖棉褲可哪兒都是雪,我有點抓瞎了,心想這回要完,零下三十度,明天人們真的要看到“路有凍死骨”嗎?

躺在溝底的雪窩里歇了一會兒,攢攢勁。想到節(jié)衣縮食了快半年攢下的 50 元錢掖在枕頭里面藏著,還沒來得及郵回家孝敬父母。這回要是完了,一個舊枕頭指不定就被人拽了!不甘心就這么完了。太窩囊了!要死也得把這 50 元錢郵出去再死!

爬起來走兩步,見不遠處的溝坡上有幾叢枯草、小樹枝,鉚足了勁,使勁拽著,好不容易才爬了上來!

這條公路曾經(jīng)有過幾天不通車,不為別的,就是因為積雪太厚,兩條車轍中間的積雪都高過車的底盤了,你說這車咋開?有司機想撞撞大運,結(jié)果車在公路上徹底趴窩,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后來養(yǎng)路工刨冰鏟雪,在公路兩側(cè)堆起了高高的雪墻,整條公路成了戰(zhàn)壕。

又過了幾天公路勉強可以通車了,雪墻依舊傲然屹立。我們站在宿舍前只能看見“大解放”露出一丁點駕駛樓,蹦蹦車露出一股黑煙,至于綠吉普,幾乎看不到它的身影!

往事

92

刨 糞

常聽當?shù)馗刹磕钸叮骸胺N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沒有大糞臭,哪有飯菜香”,日久天長,我們終于明白了這樣一個真理 —— 糞是莊稼之本。在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中:土、肥、水、種、密、保、管、工,它也穩(wěn)居“榜眼”的位置,一“人”之下,六“人”之上,可見“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是當之無愧的!

“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如火如荼,大寨人是“天大旱,人大干”,知青是“天大冷,人大干”,室外零下三十五度,連隊通知:全連外出刨糞!

原部隊營房北面有幾處高高隆起的堆,說不清道不明它到底是糞堆還是土堆,反正連隊是跟它干上了!

地上是厚厚的積雪,糞堆上的一層積雪厚厚的;老天陰沉著臉,云層又低又厚,時不時的還飄一陣雪花,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天冷得嘎嘎的。

知青一人一把洋鎬,哆哆嗦嗦來到糞堆前,連隊的指標也下達了:一人一天兩個立方!誰干完誰收工!

干吧,兩個立方指標擱那兒擺著,不干咋整?

活動活動身子,掄圓了洋鎬砸下去,就和砸在石頭上一樣!虎口震得發(fā)麻,黑乎乎的糞堆上僅僅留下一個白點,紋絲不動。再來,第二下看走眼了,砸了個“禿?!保箧€在糞堆上劃過,一下子“禿嚕”到自己腳上,腳上受苦不說,“舉起洋鎬砸自己的腳”,還成了蠢人,幸好沒大事。第三下瞅準了那個白點掄圓了繼續(xù)砸,一鎬、一鎬、又一鎬,聽得出松動的聲音了,砸!小糞塊四處飛濺,迸在臉上生疼,甚至還飛進了嘴里!沒聞到飯菜香,先嘗嘗大糞臭!講不清楚什么味兒,呸呸兩口,還得接著砸!終于砸下一塊,就好像刨得一塊狗頭金似的,一陣狂喜,趕緊搬到邊上堆好。

刨糞不用動員,一是天太冷,零下三十五度,那是鬧著玩的嗎?不干活能活活凍死!二是有指標,誰干完誰收工,等于“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包產(chǎn)到戶了。沖著早一點回宿舍,甩掉棉襖干!工地上一片叮咣叮咣的刨糞聲。身上都出汗了,摘下狗皮帽子,像揭了蓋的籠屜 —— 一股熱氣!

西北風一吹,出汗的頭發(fā)立馬一片白霜,汗?jié)竦膬?nèi)衣就像一層鐵貼在身上!不知是甩開膀子干好,還是捂上棉襖才好,左右為難,欲哭無淚。

到下午一兩點鐘,見刨下的糞塊差不離了,趕緊碼糞塊。

兩個立方,等于兩米長、一米寬、一米高。驗收大員還真拿尺丈量。碼糞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還不夠數(shù):好像刨了不老少,一碼卻發(fā)現(xiàn)還缺不老少。年輕,腦袋瓜子還好使,咱也小不溜的干一點“神馬軍糊弄神馬黨”的事:大塊的壘在外面,搭一個框架,小塊的扔在當間,咋一看,挺像夠數(shù)了。請驗收大員屈駕驗收,都是荒兄荒妹,承蒙他恩準,高抬貴手,大差不差的通過了!

累慘了,躺在炕上不想動彈。

晚上迷迷糊糊地聽到分場匣子里的天氣預報:“西伯利亞有一股強冷空氣正在南下,黑河地區(qū),明天早晨最低溫度,可達零下三十六度”;明天還是刨糞,地點換了,明天“農(nóng)業(yè)學大寨”刨糞要去炸“大院”的圍墻了 ……

往事

93

小 放 牛

我在四連干活時,經(jīng)常放牛。

分場常有二三十頭牛,或因年老體弱,其前途將成為“菜?!?;或是初生牛犢,日后要上套拉車;也有身強力壯的,暫時待崗,這些牛統(tǒng)稱“散?!?,先養(yǎng)著。平日要放到野外去。

放牛,夏秋天好一些,雖然臟一些,手上有牛屎、腳上有牛屎,好在還比較自由,將散牛趕到野外,牛兒在山坡吃草,大朵大朵的白云下面,是悠閑的牛群,晚上將牛群趕回牛圈就妥。這活兒不能算累,但也沒有“牧童橫笛”、“牧童遙指杏花村”那么浪漫。在我的印象中,放牛娃應該是十來歲的小孩,而現(xiàn)在跟在一群散牛后面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小伙子,咋說也不能稱為“牧童”了 —— 這使我很慚愧。

冬天放牛挺遭罪。

記得那時候我經(jīng)常和一個“農(nóng)工”搭檔,他姓鄭,好像叫“鄭中智”(音),我們背后都叫他“掙工資”?!皰旯べY”的罪行是偽保長者流,刑滿后留場就業(yè)?!皰旯べY”當時能有五六十歲了,大高個,但腰板溜直,一副大義凌然的樣子。職工老張頭非??床粦T他這一點,農(nóng)工嘛,有啥好神氣的?就應該點頭哈腰、低眉順眼。每每見到“掙工資”,老張頭總是撇撇嘴,很不待見,很不以為然,因為老張頭比“掙工資”還小十來歲,但已經(jīng)有點羅鍋了。有時候我也好心的勸勸老張頭:“張大爺,您平時注意挺直了腰板!”張大爺弓著腰,笑笑:“老啦;我怕是羅鍋咽氣 —— 死了也直(值)了!”

每天我和“掙工資”將散牛從“新點”趕往“老點”,大約有三里多路,到了“老點”就往荒草甸子上一放,讓散牛自由活動。我和“掙工資”分開站在邊上看著,因為有一頭黑色的牤子是個“刺兒頭”,特別調(diào)皮,它身上的毛烏黑發(fā)亮,真的像緞子一樣。黑牤子年少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愛尋釁惹事,常和其他散牛頂架,還愛到處亂跑,得管著點。

荒郊野外,只有我和“掙工資”,對影成二人,連個避風的地方都沒有,雙腳踏在雪地上,腳趾貓咬似的,只有來回不停地走動、跺腳。

通常在下午兩點半以后,我會先跑到一個水泡子上鑿冰,“冰穿”和鐵锨藏在草窠里,只有我知道。水泡子冰層凍得挺厚,鑿冰要鑿一會兒,但必須搶在牛群來到以前。當我鑿開冰層見水時,“掙工資”算計好時間,趕著牛群差不多也到了。散牛爭先恐后,擠擠挨挨的搶著飲水。

有時候冰層凍得太厚,還沒有鑿開,牛群已經(jīng)到了,幾十頭牛急切地圍在我的周邊,我急著要鑿開冰層,又要用鐵锨鏟除鑿下的冰塊,又顧慮幾十對尖尖彎彎的牛角。我承認我有點貪生怕死,生怕牛兒等不及而把火撒在我身上頂我?guī)紫?,因為我知道牛脾氣不好惹。特別是那頭黑牤子,平時對它管教多了一點,我也知道它其實心里根本不服,也許它心里對我恨得咬牙,要是被它公報私仇頂兩下,也許只要頂一下,再踏上一只牛蹄子,我就“光榮”了也未可知。

鑿開的冰窟窿一般不太大,而牛喝的水很多;后來我知道,如果要說明一個人喝的水多就可以用“牛飲”這個詞來形容,這也算在實踐中學到了知識。

等所有的散牛飲足了水,已經(jīng)暮色四起,我和“掙工資”趕著牛群回“新點”,大約還有三四里地。有時候,我告訴“掙工資”,我自己能把散牛趕回去,因為“掙工資”就住在“老點”,那是“農(nóng)工”的集聚地,沒有電,“農(nóng)工”想住在“新點”,好像還不夠格……

往事

94

“數(shù)九”寒冬喝涼水

在北大荒我們喝的最多的是啥?我想,除了經(jīng)常性的一天三頓凍菜湯,我們喝得最多的應該就是涼水了。

雖然連隊有水房,每人每天可以打一暖壺開水,但這一暖壺開水常常不僅僅是用來喝的,甚至刷牙洗臉也指著它。有時侯明明記得還剩半瓶沒舍得一下子喝掉,可真想喝水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水沒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做好事不留名、代勞先給喝了。沒有條件奢望能可勁地喝開水。因此,我們喝得最多的是涼水,一年四季,無論酷暑嚴寒,就直接喝從井里打上來的拔涼拔涼的井水。

在地里夏鋤、割麥、割大豆,揮汗如雨,衣服后背都是云朵般的鹽漬,嗓子眼渴得冒煙,這時候喝一大缸子送到田間地頭的涼水,那才叫個痛快!但僧多粥少,你搶我奪,一忽兒水筲就見底。不解渴,急眼了的我們多次喝水泡子里的水。拂去上面一層浮土,雙手捧起來就喝,只圖眼前痛快,還自我安慰:不干不凈,喝了沒??!

往事

94

“數(shù)九”寒冬喝涼水

在北大荒我們喝的最多的是啥?我想,除了經(jīng)常性的一天三頓凍菜湯,我們喝得最多的應該就是涼水了。

雖然連隊有水房,每人每天可以打一暖壺開水,但這一暖壺開水常常不僅僅是用來喝的,甚至刷牙洗臉也指著它。有時侯明明記得還剩半瓶沒舍得一下子喝掉,可真想喝水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水沒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做好事不留名、代勞先給喝了。沒有條件奢望能可勁地喝開水。因此,我們喝得最多的是涼水,一年四季,無論酷暑嚴寒,就直接喝從井里打上來的拔涼拔涼的井水。

在地里夏鋤、割麥、割大豆,揮汗如雨,衣服后背都是云朵般的鹽漬,嗓子眼渴得冒煙,這時候喝一大缸子送到田間地頭的涼水,那才叫個痛快!但僧多粥少,你搶我奪,一忽兒水筲就見底。不解渴,急眼了的我們多次喝水泡子里的水。拂去上面一層浮土,雙手捧起來就喝,只圖眼前痛快,還自我安慰:不干不凈,喝了沒??!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晚上整個“威虎廳”里常常沒有一口水,人人喊渴,可又人人不愿動彈,因為井房離宿舍不近。“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擔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現(xiàn)在是幾十號的“和尚”,事情就更難辦了,“炒豆眾人吃,炸鍋一人事”,誰肯出頭?“打坐”的“打坐”,“念佛”的“念佛”,咋整?遠水也要解近渴呀!沒招,只有抓鬮才最顯得公平。不走運的兩個荒友摸黑一步一滑地挑來兩個多半筲水擱在宿舍當間,兩筲冰水散發(fā)出逼人的寒氣?!氨娚比巳松旒一铮阋桓鬃游乙桓鬃?,沒多一會兒就把兩多半筲水喝去大半。

“三九寒天喝涼水,點點滴滴在心頭!”真的,能完全感受得到那拔涼拔涼的冰水像一條線順著喉嚨一直到心頭。

在北大荒喝涼水喝慣了,習慣成自然,還喝上癮了。

回家探親多在冬天,在家里常常擓起涼水就喝,母親用怪異的眼光瞅我,接著就是一聲嘆息 ——

這兒子還真成了農(nóng)民了!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晚上整個“威虎廳”里常常沒有一口水,人人喊渴,可又人人不愿動彈,因為井房離宿舍不近?!耙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擔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現(xiàn)在是幾十號的“和尚”,事情就更難辦了,“炒豆眾人吃,炸鍋一人事”,誰肯出頭?“打坐”的“打坐”,“念佛”的“念佛”,咋整?遠水也要解近渴呀!沒招,只有抓鬮才最顯得公平。不走運的兩個荒友摸黑一步一滑地挑來兩個多半筲水擱在宿舍當間,兩筲冰水散發(fā)出逼人的寒氣?!氨娚比巳松旒一铮阋桓鬃游乙桓鬃?,沒多一會兒就把兩多半筲水喝去大半。

“三九寒天喝涼水,點點滴滴在心頭!”真的,能完全感受得到那拔涼拔涼的冰水像一條線順著喉嚨一直到心頭。

在北大荒喝涼水喝慣了,習慣成自然,還喝上癮了。

回家探親多在冬天,在家里常常擓起涼水就喝,母親用怪異的眼光瞅我,接著就是一聲嘆息 ——

這兒子還真成了農(nóng)民了!

往事

95

電報!電報??!電報!??!

時間過得真快,眼瞅著“冬至”將至,數(shù)九寒冬開始,在北方有“冬至大于年”的說法,春節(ji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通訊員小石頭從“蹦蹦車”上跳下來,提溜著個大包,匆匆地往隊部走去,迎面正好碰見王主任走出來。“王主任,今天有一份電報!”“哦?”王主任愣了一下,“誰的?”“知青小張的。”“啥事兒?”“他爸病危了!”小石頭掏出電報給王主任看,電文就五個字:“父病危速回”。

王主任皺了一下眉,心想,這可是大事兒!一會兒研究一下,讓他拾掇拾掇,趕緊回家!

小張接到電報,倒沒怎么慌亂,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就往龍鎮(zhèn)火車站趕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通訊員小石頭從“蹦蹦車”上跳下來,挎著個大包,徑直往隊部找王主任?!巴踔魅?,王主任!今天有三份電報!”“哦?”王主任愣了,“都誰的?”“知青小李、小趙,還有 —— 小劉的!”“都啥事兒?”小石頭掏出三份電報,王主任一看,電文都五個字,兩份“父病危速回”,一份“母病危速回”。這可咋整?病危都趕一塊兒了!

隊部的燈光亮到九點多。

第二天,小李、小趙、小劉喜滋滋地回家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通訊員小石頭從“蹦蹦車”上跳下來,背著個大包,剛要一溜小跑,抬頭一見王主任正站在隊部門前的臺階上,“咋的,今天又有電報?”“今天有七份!”“我看看!”王主任一看,電文都五個字,兩份“父病危速回”,五份“母病危速回”。與昨天不同的是,今天母親的身體都不大好,“病危”的人數(shù)占了絕對優(yōu)勢。

隊部辦公室煙霧彌漫,隊干部抓瞎了,犯了難:“父病?!?、“母病?!钡模喔魩浊Ю锏?,按人之常情,可以也應該準假讓知青回家,再見“病?!钡母改敢幻妫荒悴环潘ㄋ┗丶?,萬一最后一面都見不上,知青后悔一輩子,記恨干部一輩子,那可咋整?但連隊不是沒有農(nóng)活呀;這電報也太可疑了,說好了似的一起來,說好了似的一起“病?!薄?蓱z天下父母心,為了讓孩子回家,不惜詛咒自己。都是五個字,連個瞎話也不會編,要過年了就病危,你倒整點新鮮的呀?五個字,三毛五分錢(記得當時電文 0.07 元一個字),三毛五分錢就要把連隊的人心攪散了,想把連隊攪黃了咋的?

隊部的燈光破例的一直亮到十一點多,好像是決定一個也不批。

上午十點多,小石頭爬進“蹦蹦車”駕駛樓,又到場部郵局去了……

往事

96

龍鎮(zhèn)火車站雜憶(之一)

龍鎮(zhèn),北國的邊陲小鎮(zhèn),地處小興安嶺山脈與松嫩平原的過渡地帶,西距德都縣( 今五大連池市 )約 50 公里,南距北安市約 60 公里。從哈爾濱三棵樹開出的列車,過北安、二井、二龍山屯、訥謨爾、蔡家崗,就到達本次列車的終點 —— 龍鎮(zhèn)。流經(jīng)龍鎮(zhèn)境內(nèi)的訥謨爾河,相傳是女真人的發(fā)源地。

龍鎮(zhèn)火車站是黑河地區(qū)( 今黑河市 )南部地區(qū)的重要交通要道。自 1969 年大批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后,更成了周邊龍鎮(zhèn)、引龍河、襄河、龍門等農(nóng)場,以及插隊在孫吳、遜克、黑河,甚至呼瑪?shù)鹊刂嗟募⒌亍?/span>

當時,龍鎮(zhèn)是中國最北端的火車站,從三棵樹開來的列車,到了龍鎮(zhèn),火車頭必須摘了鉤,到三角形線路上來回倒一下,馬上來個 180 度調(diào)頭,準備向哈爾濱進發(fā)。

龍鎮(zhèn)火車站對知青而言,它既是起點,也是終點。通常是寒冬臘月,我們從龍鎮(zhèn)起程,帶著一年的勞累,回家探望年邁的雙親;一過完年,我們又返回農(nóng)場。我常常想起列車的廣播:“列車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列車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晨光熹微,一打開車門,刺骨的北風就灌進來,車外是皚皚白雪,天寒地凍,一切是那么的蒼涼 —— 艱辛的農(nóng)場生活,正在等著我們。

年年春運,全國有幾千萬人、上億人次的大遷徙,買票難、回家難,難于上青天。不必說我們經(jīng)常在火車上站著,硬挺著;不必說上海 — 三棵樹的直達列車是在大批知青下鄉(xiāng)以后的 1970 年或 1971 年才應運而生,此前中途必須“倒車”兩三次;就是僥幸能坐上直達臨客的,約 70 小時的硬板凳,也足夠知青喝一壺的了。知青,就是農(nóng)民工;知青,才是農(nóng)民工的鼻祖??! 

龍鎮(zhèn)火車站就一幢房子,售票室兼候車大廳。站房兩側(cè)有一排木柵欄,除此以外,基本就是“敞門放”了。

龍鎮(zhèn)火車站是四等小站,每天到發(fā)客車僅各兩對:上午 7:02 到站,7:45發(fā)車;晚上8:02 到站,8:45發(fā)車。除此以外,就是貨車了。

龍鎮(zhèn) - 三棵樹,約 300 公里。從哈爾濱到龍鎮(zhèn),地形從松嫩平原向小興安嶺丘陵地帶過渡,聽當?shù)厝苏f,海拔高度上升約 400 米,步步爬坡。當時列車全部是慢車,站站停。坐上午從龍鎮(zhèn)的始發(fā)車,基本上晚上到哈爾濱;坐傍晚從三棵樹的始發(fā)車,次日凌晨抵龍鎮(zhèn)。列車誤點是常事,經(jīng)常聽見列車廣播員用不急不慢的音調(diào)播報:“旅客們,列車現(xiàn)在是晚點運行,大約晚點一小時四十分鐘”。

牽引列車的全是蒸汽式火車頭,有一些,聽說甚至是從小鬼子時代留下的,挺抗造。我總覺得,蒸汽式火車頭,那才是“火車”,威武、雄壯,冒著白煙,隆隆地前進,給人以雷霆萬鈞之震撼。現(xiàn)在,從黑河至哈爾濱都有了空調(diào)快速,要見蒸汽式火車頭,大約只能去博物館了。 

往事

97

龍鎮(zhèn)火車站雜憶(之二)

1969 年 6 月 24 日 12 時 35 分,滿載著奔赴黑龍江引龍河農(nóng)場的知青綠皮“專列”,在凄厲的汽笛聲中、在車廂內(nèi)外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緩緩駛離北站月臺,經(jīng)過約 75 個小時的晝夜奔波,跨長江、越黃河、出山海關(guān),于 6 月 27 日 15 時 30 分許,到達中國最北端的火車站 —— 龍鎮(zhèn)。

龍鎮(zhèn)在黑龍江省地圖上占有一席之地,因為龍鎮(zhèn)火車站是哈爾濱往北的最后一站,站臺往北一兩百米,就沒有鐵軌了,全是破舊的小平房。車站幾乎沒有月臺,上下車挺費勁,全仗著年輕時身手矯健?,F(xiàn)在這把年紀再上這樣的車,如果沒有人掫( 音:周 )一把,恐怕是上不去了。路軌的北面,是高高的煤場。整個火車站簡陋、破舊,還有我們后來學會的東北話 —— 埋汰、土啦吧幾。

別看龍鎮(zhèn)火車站的候車室盡是蛤蟆煙和臭腳丫子味兒,待的時間一長,腦袋瓜子都疼,可它也自有優(yōu)點,它的最大優(yōu)點是終點站,是發(fā)車站,能占座。早上三棵樹開來的列車一進站,呼啦啦一下,早就等在站臺上的人群一起往上涌,一眨眼,座位全部名花有主。

起初幾年,我們到北安去玩、或去辦事,都不“起票”,因為龍鎮(zhèn)火車站幾乎就是敞門放,滿滿的一列火車,人山人海,連踏腳板上都坐滿了人。車到北安,隨著出站的人流,還不知咋回事兒,人已經(jīng)被涌出站外了!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霸钔鯛斏咸?—— 有一句說一句”,我非常感謝命運對我們的眷顧:引龍河農(nóng)場場部距離龍鎮(zhèn)火車站僅僅 10 公里,我們分場距離場部僅僅 4 公里,而且是在戰(zhàn)備公路旁,不僅絕大多數(shù)其它分場、而且其它農(nóng)場如格球山、五大連池等,他們的車去龍鎮(zhèn)辦事,都會從我們分場道口經(jīng)過。想想我們距離龍鎮(zhèn)火車站僅僅 14 公里,比起那些 50 公里開外的分場、比起那些必須坐汽車一天以上的插兄插妹,我們是多么幸運啊!

永遠也忘不了 1977 年以后的龍鎮(zhèn)火車站,知青大返城風起云涌,整個龍鎮(zhèn)火車站等待托運的行李堆積如山!在這里,“堆積如山”絕不是形容詞,是其時其地的真實寫照。我曾到龍鎮(zhèn)火車站去辦事,看見那么多的“高山”,留給我的印象如果要說兩個字,那就是“震撼!”;如果要說四個字,那就是“極度震撼!”

我敢說,龍鎮(zhèn)火車站的托運量,在知青大返城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空前絕后!

往事

98

龍鎮(zhèn)火車站雜憶(之三)
—— 一張火車票聯(lián)票

在我的面前,放著一張三十多年前的火車票聯(lián)票,車票略有折痕、稍有破損,還有一點點污漬,所幸它基本完整,信息齊全。望著這張品相不錯、彌足珍貴的車票,不由得想起三四十年前我們回家探親的一幕幕往事 ... ...

小小一張車票,給我們傳遞了如下信息:

本聯(lián)票流水號:047671,是“哈爾濱鐵路局硬座區(qū)段客票”,全價,限乘 1977 年 12 月 27 日( 農(nóng)歷冬月十七日 )第 142 次車,自龍鎮(zhèn)站至上海站,經(jīng)由哈( 爾濱 )沈( 陽 )天( 津 )。哈爾濱鐵路局溫馨提示:“請核對所付款是否同最后的斷線票價相符;如經(jīng)涂改、補貼( 筆者注:原文如此 )、撕角均作無效?!?/span>

從龍鎮(zhèn)火車站至上?;疖囌荆嗑?2980 公里,算上從龍鎮(zhèn)火車站至分場的路程,共 2994 公里,接近 3000 公里。1977 年底,大多數(shù)知青已經(jīng)下鄉(xiāng)七八年,二十六七歲了,整個北大荒,從兵團到農(nóng)場,人心浮躁、暗潮涌動。多數(shù)人感到猶如玻璃瓶里的蒼蠅 —— 前途光明,但沒有出路。比照“白發(fā)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的修辭手法,知青完全可以稱得上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到達有效日期 8 天”。從龍鎮(zhèn)至上海,除了臨客,沒有直達車。在三棵樹 - 上海的直達列車 58 次開通以前,知青中途至少“倒車”兩次;58 次開通以后,則至少“倒車”一次,8 天有效日期應該說夠使了。

其實,據(jù)我記憶,從龍鎮(zhèn)至上海的到達有效日期,最初定為 20 天。畢竟是“知識”青年,很快就有腦袋瓜好使的知青想出了絕招:甲先持聯(lián)票坐車至天津,下車,因為未到終點站上海,天津站是“經(jīng)由”,所以不用撕票,順暢出站。甲馬上在天津用掛號信將聯(lián)票寄給乙,自己另外購票回上海。乙收到甲寄來的已使用過的聯(lián)票,又從龍鎮(zhèn)上車,到達上??隙ㄔ?20 天有效日期以內(nèi)。這樣,“省”下了龍鎮(zhèn) - 天津這一段的車費。這一招不久被鐵路局發(fā)覺,致使龍鎮(zhèn)至上海的“到達有效日期”一減再減,直至最終的 8 天。

當時的知青,確實有一些類似今天的農(nóng)民工,收入不高,開銷很大。不少知青沒有余錢,根本“不起票”,能混則混,混到那一站算那一站。聽說最驕人的“戰(zhàn)績”是 5 分錢到家 —— 在北站憑月臺票出站。我的感覺,列車工作人員查票好走極端,對知青要么是“鋸碗的戴眼鏡 —— 專門找碴”,要么是睜一眼閉一眼。有一回,還記得列車運行在在長春 - 沈陽區(qū)間,列車員查到了兩個知青,列車長過來一看,是知青,客氣地說,“人民的列車愛人民,人民的列車人民坐”!立馬放人!—— 真事兒!后來我想,敢情列車長的弟弟或妹妹一定也是知青吧?

“全價”34.60 元。

34.60( 元 )÷ 2980( 公里 ) = 0.0116 元 / 公里,每公里不到人民幣 1 分 2 厘。鐵路,確實是最安全、最快捷、最經(jīng)濟的交通工具。難怪即令是現(xiàn)如今,每到春運,長途火車票都是一票難求。車站廣場人滿為患,蔚為壯觀;車廂內(nèi)有超員 100% 以上的,有事先穿上“尿不濕”的,實為今古奇觀。

142 次應該是直達臨客,如果不是直達車,通常要到哈爾濱換 58 次。58 次是直達快車,三棵樹 - 上海,必須另補 6.70 元的“加快費”。

我猜測:這張聯(lián)票很可能是一位荒友他( 她 )最后一次離開農(nóng)場而留下的紀念。如果他( 她 )是探親,按規(guī)定車票是可以報銷的;如果他( 她 )是最后一次離開農(nóng)場,農(nóng)場已經(jīng)將安置費( 含路費 )發(fā)給他( 她 )了,所以他( 她 )得以保存車票。

感謝這位有心的荒友把這張車票一直珍藏至今,它應該存放在知青博物館,每一個看到它的荒友,都會勾起對往事的無限回憶 ... ...

往事

99

龍鎮(zhèn)火車站雜憶( 之四 )
—— 回家過大年

“老太太,您別煩,過了臘八就是年?!边@不,早就過了臘八了,春節(jié)的腳步越來越近。知青一個個早就身在農(nóng)場,心已到家了。

龍鎮(zhèn)火車站是北國邊陲的四等小站,想必早先“藏在深閨人未識”,一定分外落寞。

自打知青到來以后,龍鎮(zhèn)火車站在客車到發(fā)前也是熙熙攘攘的,因為它是龍鎮(zhèn)至哈爾濱三棵樹的始發(fā)站,周邊兵團、農(nóng)場、插隊的知青都選擇在這里上車。

進入臘月,龍鎮(zhèn)火車站一片喧鬧,到處是知青的身影:綠大衣、綠棉襖的是上海知青,土黃大衣、土黃棉襖的是天津知青,黑色大衣、黑色棉襖的是哈爾濱知青。人人提溜著行李,就像出了籠的鳥兒,到處是大呼小叫,到處是歡聲笑語。

如果是趕晚間的那趟客車,想到龍鎮(zhèn)街上的小飯館里尋摸點吃的,難!

龍鎮(zhèn)就站前一條街有點模樣,有郵局,有新華書店,有供銷合作社。小飯店大多只寒酸地掛一個幌子,門臉也不大,掀開門簾一看,一股白氣往外竄,店堂煙霧騰騰的,昏黃的燈光下,都是一桌一桌的知青,個個臉上洋溢著開心、急切、激動、企盼 —— 馬上要回家過大年啦!

四十多年前,知青就是“農(nóng)民工”!

三棵樹方向過來的列車一進站,根本不等旅客全部下車,呼啦啦一下子,列車馬上坐滿了人,行李架上堆滿行李。車廂那個擠,趕上大串聯(lián)了!走道寸步難行,上廁所得算好提前量,上餐車吃飯得等列車靠站從月臺上跑到餐車,洗臉刷牙能免就免了,咱一腦袋高粱花子,一張嘴盡大餷子味兒,還講究那個!接下來還有中途倒車,買票難,一票難求諸多煩心事;就算擠上車,得做好幾十個小時站著的思想準備,一個個灰頭土臉 —— 在今天的“農(nóng)民工”身上,不是能照見當年我們的影子嗎?

四十多年前,知青又不是“農(nóng)民工”!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今天的“農(nóng)民工”,由偏遠貧困的農(nóng)村走向大城市,他們奔著大城市來了,他們在大城市安營扎寨;而當年的知青,卻從大城市走向邊疆、農(nóng)村,他們有的更在偏遠貧困的農(nóng)村插隊落戶?!八吞幜?,人往高處走?!边@樣淺顯的道理,誰還整不明白?

歷史不能忘記:在上個世紀中下葉,在中國的東北,有過這樣幾十萬大城市來的青年,下鄉(xiāng)時,他( 她 )們多為十七八歲,小一點的才十五六歲,大一點的最多也就二十郎當歲,他( 她 )們戰(zhàn)天斗地、艱苦卓絕;

歷史也不應該忘記:知青,把自己人生最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北大荒、留在了黑土地!—— 那是一段花樣年華!

汽笛一聲長鳴,滿載著絕大多數(shù)是知青的列車緩緩啟動,龍鎮(zhèn)火車站越來越遠;列車拐了個彎,龍鎮(zhèn)火車站高高的水塔也消失在視線中……

家,就在前方!啥也不去想他了,先回家過年再說!

往事

100

三 棵 樹

三棵樹,多么詩意的名字!曾經(jīng)去過北大荒的知青,沒有不知道三棵樹的。三棵樹,既是三棵大樹,更是哈爾濱一個火車站的名字。

三棵樹火車站,位于哈爾濱市區(qū)東部哈爾濱鐵路樞紐環(huán)狀線上,主要承擔旅客列車的到發(fā)。我曾經(jīng)特意留心過它的月臺,真的有三棵樹,粗粗壯壯、高高大大的,熱情的哈爾濱荒友告訴我,那是榆樹。

三棵樹的聲名鵲起,緣于數(shù)十萬的各地知青一腔熱血奔赴北大荒,建設(shè)邊疆、保衛(wèi)邊疆。

當年知青在北大荒的分布方向,大致為牡丹江 — 密山 — 虎林一線,佳木斯 — 鶴崗 — 蘿北一線,北安 — 黑河 — 呼瑪一線,齊齊哈爾 — 訥河 — 嫩江一線。知青回家探親時,除了有少量路過哈爾濱的車次(如佳木斯 — 天津;齊齊哈爾方向的也可以不走哈爾濱)之外,都必須在哈爾濱“倒車”。

如果說哈爾濱是東北鐵路的樞紐,三棵樹就是哈爾濱的咽喉。

數(shù)十萬的知青,千軍萬馬匯聚在三棵樹,三棵樹成了知青集散地。絕大多數(shù)人集中在春節(jié)期間出行,絕大多數(shù)人必須在哈爾濱“倒車”,其聲勢之如過江之鯽,其行色也匆匆,其心情也切切(回家時),那就是今天的“民工返鄉(xiāng)”,那就是今天的春運。買票難、進站難、上車難,到三棵樹就頭皮發(fā)麻、到三棵樹就心里打鼓,三棵樹火車站想不出名都難。

有一回探親回家我和荒友在三棵樹外的小飯店吃飯等車,荒友有文才,出口成章。他看著如潮的人群,當即吟道:

倒車三棵樹

喝酒一面坡

對仗頗為工整,我趕緊倒色酒“一面坡”給他滿上。

三棵樹是始發(fā)站,列車一進站,潮水般的人群就一擁而上,你推我搡,我奪你搶,直到列車啟動了都不帶消停的。找到座是上上大吉,先念一聲阿彌陀佛;找不到座的往南可能得站到濟南、南京,往北得站到北安。

特別懷念知青專列,第一次到北大荒雖然坐了約 75 個小時的硬座,超過了三天三夜,但畢竟沒有“倒車”之苦;特別懷念“臨客”,其中有一趟臨客為龍鎮(zhèn) — 上海,從龍鎮(zhèn)擠上車就等于到家了 —— 可惜這樣做夢娶媳婦的美事兒不常有。

三棵樹 — 上海 58 次直達快車的開通應在 1970 年一季度,此前哈爾濱至上海沒有直達快車,中間至少“倒車”一次。58(56)次俗稱“強盜車”,它是因知青上山下鄉(xiāng)而應運而生的車次。 

去年夏天我和十幾位荒友結(jié)伴重回北大荒。我選擇來回全程乘坐火車,再找一回當年的感覺。

57 次抵哈爾濱后必須出站去“哈爾濱東站”換乘開往龍鎮(zhèn)的 4031 次火車。我一頭霧水,一片茫然,想想哈爾濱走過路過至少也有二十次,竟然不知道“哈爾濱東站”為何站?趕緊的和同伴打車,緊趕慢趕,中間另加提溜著行李一溜小跑,換了一輛出租車才趕到哈爾濱東站。我們踏上火車頂多一分鐘,火車就開了。

直到最近,稀里馬哈的我才知道“哈爾濱東站”其實就是“三棵樹”!

悠悠歲月

欲說當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難取舍

悲歡離合

都曾經(jīng)有過

這樣執(zhí)著

究竟為什么

漫漫人生路

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

誰能告訴我

是對還是錯

問詢南來北往的客

也許是我懷舊,也許是我“二”,我識字不多也是實情,一定是三者兼而有之,私心總覺得叫“三棵樹”不知比叫“哈爾濱東站”強多少倍!其差距有如云泥。

三棵樹,你曾經(jīng)承載了幾十萬北大荒知青的悲歡離合,你曾經(jīng)見證了幾十萬北大荒知青的南來北往;你知道幾十萬北大荒知青的困惑,你知道幾十萬北大荒知青的惆悵,你知道幾十萬北大荒知青的迷茫,你也知道幾十萬北大荒知青心中的渴望;三棵樹,雖然你改名換姓了,雖然你的外貌不再滄桑,但幾十萬北大荒知青會永遠把你記在心上……

往事

101

探親之路

在北大荒十年,曾經(jīng)有過 10 次探親。

最“不上臺面”的探親是第一次,自個兒掏的錢。1970 年初,春節(jié)將臨,我們到北大荒已經(jīng)半年多了,那時還沒有“探親假”一說,想家想得眼淚巴汊,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請事假又請不下來。我少不更事,虎,腦瓜發(fā)熱,和伙伴一核計,管他三七二十一,走人!過完年返回農(nóng)場,知道犯的錯誤是“逃跑回家”,年前評上的“五好戰(zhàn)士”給擼了。

“倒車”最多的探親也是第一次。我們是晚上從龍鎮(zhèn)上的車,龍鎮(zhèn) — 北安一次,北安 — 哈爾濱一次,哈爾濱 — 沈陽一次,沈陽至上海中間還有好幾次。無論長途短途,不管快車慢車,只要是往南方的車就往上擠?!暗管嚒卑盐覀兘o倒迷糊了,怪只怪自己大馇粥喝多了,腦袋瓜不夠使喚,犯暈。

1970 年初,還沒有哈爾濱直達上海的列車,等我們擱家過完年起程返回農(nóng)場時,上海直達三棵樹的 56 / 57 次開通了,這是因大批知青奔赴黑龍江應運而生的車次。

從第二年起,農(nóng)場有了探親假,一年一次。

最省力的是后幾年乘坐直達“臨客”。龍鎮(zhèn) — 上海,直達;上海 — 龍鎮(zhèn),直達。從龍鎮(zhèn)上了臨客就等于到了家;從上海上了臨客差不多也等于到了農(nóng)場。省去了中間提溜著行李跨天橋“倒車”折騰之苦。

最舒服的是“臨客”竟然為臥鋪車廂,而且是兩節(jié)!有一年到年根前才放假,分場上龍鎮(zhèn)火車站定了兩節(jié)車廂,統(tǒng)一用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保衛(wèi)干事親自把著車門,凡不是六分場的一律不讓上,親娘老子也不行!等我們擠上車一看,竟然是臥鋪!這對于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大姑娘上轎 —— 頭一回”!天上硬是掉下來一個大餡餅,車錢一分沒漲,這等于花凍白菜的價錢可勁造了一回豬肉燉粉條,你說多合適!

臨客到站臥鋪車廂不讓上客,有旅客想硬闖的,列車員會霸氣地告訴他:“干哈?看看這是啥?臥鋪車廂!你是臥鋪嗎?不是,這不結(jié)了嗎!往后邊拉去!”

“好歇不如倒著”,我們坐累了就在鋪位上歪著、躺著,想咋地咋地,愛咋地咋地,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心里美得不行:臥鋪這家伙是好,有錢是好,對不?

兩次探親假之間、我在農(nóng)場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將近 24 個月。不怕大家伙笑話,我也亮亮我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思想:探親假一年一次,頭年回家過春節(jié)使用完了,還得等來年,萬一有個急事啥的盡抓瞎你說咋整?還不如在農(nóng)場過一回革命化春節(jié)不回家 —— 沒準還能受到連長表揚哪!攢下一次假期,以后每次探親都使用上一年的,這樣手里就一直有一次假期可以機動靈活了。

回家探親都是結(jié)伴,呼朋喚友。少則兩三人,多則一兩百號人,包上一兩節(jié)車廂。俺是農(nóng)場職工,組織觀念還挺強(第一年“逃跑回家”除外,以后令行禁止,再也沒有犯過),基本都是集體行動;但也曾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千里走單騎,風風火火闖九州哇。

計劃最好的是中間幾次探親。在勞動繁重、生活艱苦、文化單調(diào)的農(nóng)場歲月里,我慢慢學會了調(diào)節(jié)情緒,“黃連樹下彈琴 —— 苦中作樂”。除了乘坐臨客以外,我早就琢磨著利用探親的機會、利用車票的有效期,有計劃地游覽沿線的城市。從龍鎮(zhèn)到上海,我游覽過哈爾濱、長春、沈陽、唐山、天津、大連、南京、無錫、蘇州等地,其中的一些城市去過不止一次。有一年還特意換了中午抵泰安的車次下車登泰山,從紅門“孔子登臨處”起步,近四個小時后和一對法國青年一起爬到泰山極頂。在山頂住了一宿,第二天看完泰山日出又繞道從后山下來。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受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此后無數(shù)次夢回泰山,不能忘懷。返城工作后我又去了一次。

盡管這都是“窮旅游”,一方面,俺知道自己囊中羞澀,兜里沒倆錢,恨不能一個子兒掰兩半,花錢摳摳索索的。至今還記得在泰山頂上住一宿 4 元錢,心疼得不行:那要鏟多長壟的地、“水中撈麥”多少千米、割多少千米大豆?若不是把棉襖棉褲寄存在了火車站,山上風大,我真想在山上蹲一宿;另一方面,俺知道自己畢竟是知青,大字也算識得幾個,不能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身無分文,心懷天下”。走南闖北,既飽覽了祖國大好河山,拓展了視野,豐富了閱歷,放飛了心情,了解了各地的風土人情,也增強了出門在外的交際、應變能力。

往事

102

“ 黃 了 ”

下午三四點鐘我們還在地里悶著頭揮汗如雨地割麥,累得腰快折了。宋指導員興沖沖地從分場趕來,隔老遠就聽見了他的扯脖子喊:“大家伙貓腰干哪!晚上有電影!”

我們都一手拿鐮刀,一手撐著腰,努力挺直了相互確認:“真的假的?有那好事么?”“那還有假?!千真萬確的了!趕緊的吧!”

晚上有電影!這可比晚上有肉包子吃還管用!大家伙煞下腰,咬緊牙關(guān),不管瞎蠓小咬蚊子的輪番猖狂進攻,只聽見一陣“歘歘歘、歘歘歘”(chua,第一聲)的聲響,沒人廢話扯犢子,鉚足了勁一通猛干。

回到宿舍匆匆洗了一下,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菜,手里拿著兩個饅頭就奔小賣部跟前的空地上占地兒去了。

空地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不老少人,三三兩兩一撥一撥的知青,家屬老娘兒們,追打嬉鬧的孩子。

喜悅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全都伸長脖子往“中央大道”上瞅:放映隊也該來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望穿秋水,接放映隊的蹦蹦車終于來了!空地上一片歡騰。大銀幕支起來了,放映員忙乎著倒片。

又一輛大解放亮著大燈從公路上拐進“中央大道”直接停在“露天電影場”,從車上下來兩個人,走到放映員跟前咬了一陣耳朵。大家伙還沒明白咋回事兒,放映員就麻利地收起機子和幕布,一聲不吭,鉆進了駕駛樓。

大解放循原路上“中央大道”,很快就拐上公路往北面去了。

李主任也在現(xiàn)場。他威嚴地反剪著雙手,“冷眼向洋看世界”,雖然一言不發(fā),但臉色特別難看。

這算咋回事?!好一會兒,全場才如夢方醒,炸開了鍋:“哪有這么調(diào)理人的?”

有老職工連連搖頭:“黃了!黃了!”

像泄了氣的皮球,像被人愚弄了一般,失望至極的知青、家屬老娘兒們和孩子在空曠的場地上久久沒有散去。

電影沒看成,干啥呢?蔫頭耷拉腦的知青躺炕上五脊六獸,渾身不得勁兒。

那次的看電影,使我明白了什么是東北話的“黃了”。

“黃了”,很可能是北方人根據(jù)氣候演變而來的地方方言。

比如深秋了,一些植物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一歲一枯榮,結(jié)束了一切,漫山遍野看上去就是“黃了”,而且萬木蕭疏,本來就給人一種比較蒼涼、落寞的感覺,于是后來北方人就把滅亡了的、結(jié)束了的事物用“黃了”來形容。

久而久之,“黃了”的適用范圍越來越寬泛:凡是失敗、沒成功、干砸了、分手、定下來的事情沒辦成,等等,等等,都可以說成是“黃了”。

比如,“好好的一個鋪子,硬是讓他給干黃了”;

又比如,“老張頭這兩年愁夠嗆,他們家二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搞對象看一個黃一個,你說這可咋整?”

再比如,“你欠我二十塊錢老也不還,想欠黃了還是咋的?!我可告訴你,我的小本子上記著呢!”

還比如,原說五一放假一天,都開會傳達了,但因為春播大忙,經(jīng)班子研究決定,不放了 —— 黃了。

“笑人無,氣人有”,也可以把別人本來沒“黃”的事情給“攪黃了”。

“黃了”的另外一種說法是,早先北方的人們做生意,開張那天,門外都要貼喜報,在大紅紙上寫下“開張大吉”四個字。如果買賣沒經(jīng)營好,或者掌柜的要轉(zhuǎn)行做別的生意,門外也要貼告示。這時候老板就要用黃紙,寫上“收市大吉”四個字,貼在門上。由此,人們就將別人店面關(guān)門或生意失敗說成“黃了”。

現(xiàn)在北風南漸,南方人、特別是從北大荒回來的知青都知道“黃了”是啥意思。

上海的店鋪如果買賣沒經(jīng)營好,或者老板要轉(zhuǎn)行做別的生意,他不會用黃紙寫上“收市大吉”四個字貼在門上。他一般會用白紙、甚至是紅紙寫上“揮淚大甩賣”、“不計成本,跳樓價”、“給錢就賣,最后一天”等字樣以招徠顧客,雖然店鋪還勉強開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家店鋪差不多就是 —— “黃了”。

往事

103

周一刀”周大琪

周大琪和我一般大,我們是乘同一趟火車、坐同一節(jié)車廂去北大荒的。

到底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上海北火車站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猶在耳旁、腮邊的淚跡沒有完全擦干、火車還沒有到蘇州,車廂里的氣氛就開始活躍了,相互認識以后,大家都親熱地叫他“大琪”。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大琪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樣子,一看就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個子不高,微胖,頭發(fā)又粗又硬,亂糟糟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笑起來眼睛沒了。

大琪留給我最初深刻印象的不僅僅是上面這些;是他斜挎著一只大紅色的《語錄》包奔赴黑龍江的!他那挎包的樣子特別像是挎了一支駁殼槍。在我的記憶中,比我們年齡大的、比我們年齡小的,都見過有挎《語錄》包的,唯獨我們這個年齡段的挎《語錄》包者少之又少,所以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沒記住大琪在列車長鳴一聲緩緩啟動的那一剎那是否也曾經(jīng)哭過( 當時我自己哭天抹淚,無暇旁顧 )。一路上我經(jīng)常看到大琪斜挎著《語錄》包幫助列車員忙前忙后地掃地、擦小桌子、收拾飯盒,很少有閑著的時候。不過實話實說,一路上八千里路云和月走了超過三天三宿,也沒看到過他掏出紅寶書來孜孜不倦地學習或背誦,“挑燈夜讀”更沒有,他比誰都能更早更快地進入夢鄉(xiāng)。當時講究個帶著問題學習語錄,急用先學,立竿見影,興許是大琪在火車上沒碰到什么“問題”,也未可知。

到農(nóng)場后大琪被分在食堂。大琪干活沒得挑,不惜力,但偶爾有一點散漫。

那天都七八點了,大琪還躺在炕上睡得香。這不是遲到了么?食堂里有活兒等著呢!炊事班的人跟司務(wù)長一說,司務(wù)長說知道了。

司務(wù)長是哈爾濱女知青小齊,可能干了。東北姑娘不能惹,一惹就炸廟。她蹬蹬蹬地就朝男宿舍趕來了,后面跟著好幾個看熱鬧的食堂女同胞。

這時候的大琪已經(jīng)醒了,聽見了外面雜亂的腳步聲奔自己的宿舍來了,知道大事不好,想穿衣服也不趕趟了,他干脆又躺下裝睡。

雜亂的腳步聲停在炕頭,小齊也不說話,大琪繼續(xù)裝睡。過了一會兒被子一抖一抖的,那是大琪偷著樂、憋不住笑。小齊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一把掀開被子,大喊一聲:“太陽都曬屁股啦!”

—— 大琪蜷著身子、穿著背心褲衩的狼狽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哈哈哈哈哈哈 —— !”

房頂差一點被掀開!所有的人都開懷大笑,大琪繃不住臉的嘿嘿嘿傻笑,小齊羞紅了臉的笑,食堂女同胞有笑出了淚的,有笑得蹲在地上直喊媽、喊肚子疼的。

小齊轉(zhuǎn)身走了,眾女同胞嘻嘻哈哈地走了,大琪趕緊的穿上衣服上食堂干活。

為了和當?shù)芈毠ご虺梢黄?,大琪也刻苦學習東北方言,但好象總是不得要領(lǐng)。

他是把上海話、東北話摻和在一起說,常常是這樣:“你把窩窩頭高在這疙瘩,等一歇我要吃的( 你把窩窩頭放在這里,過一會兒我要吃的 )”;“老張頭他們家的'白烏駒'五塊錢一只( 老張頭他們家的大鵝五元錢一只 )?!?/span>

他以為用普通話說話就是東北話了,其實不然。東北話是一種方言,你的普通話發(fā)音再標準、說下大天來,東北人也鬧不明白你的“白烏駒”是啥玩意兒。難怪當?shù)厝丝傆X得上海話和小鬼子的“一本話”一個味兒,而且東北人說“鵝”一定要在“ e ”音的前面加上聲母“ N ”,發(fā)第二聲?!按簌Z”,“鵝”的音調(diào)上揚,那才叫地道。

在北大荒,即使是“鵝”的小時候,哪怕是剛出殼、哆哆嗦嗦地還不能走道,那總算得上“小”了吧?可那也得叫“大”鵝。

最初幾年,大琪的混搭“上海東北話”常常給大家伙帶來一屋子的歡笑。

逢年過節(jié),知青食堂殺豬,得空咱也趕去賣會兒呆。大琪雖說是上海知青,但挺尿性。我曾見過大琪父親幾次,模樣頗有鐘馗、李逵之風,但極和藹,文學造詣頗深,談鋒甚健。我感覺大琪在很多方面與他父親挺像,有些地方又不太像。大琪讓大家伙退遠點,別擋害。他先伸出左手在豬的脖子下面比劃著,豬的血紅的小眼睛里充滿了死到臨頭的恐懼和絕望,“殺豬似地叫喚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大琪右手操起殺豬刀就照捆結(jié)實了、全身摁住了的豬脖子下面捅。白刀子進去,血哧呼啦的紅刀子出來。那豬干嚎幾聲,很快腿就伸直了“桿細了”。

我對大琪佩服得不行,他是分場上海知青殺豬第一人,藝高人膽大,一刀準,從來不用再捅第二刀,我在心里叫他“周一刀”。

大琪后來在好幾個連隊做過司務(wù)長。分場有上海、天津、哈爾濱三地知青,當年物質(zhì)條件差,面對幾百號知青,何況還有南方人北方人,眾口難調(diào)。一口大鍋里喝湯,難免有鍋勺碰鍋沿的時候,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事也不少見。大琪的脾氣又耿直,好象也得罪了一些人。大大咧咧的大琪沒怎么放在心上,說了句文縐縐的話:“干活么,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好多年沒見大琪了,想必是別來無恙。

很想見見大琪,問他:“多暫咱去買只'白烏駒',把它剁吧剁吧燉了,咱老哥倆好好開懷喝兩盅,嘮扯嘮扯?”

往事

104

大會餐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分場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野咨某林氐耐碓浦袝r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迎新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幽微的火藥香。

盡管大批的知青回家過年了,分場有些冷清,但依然還是能夠感受得到只有臘月末才有的“年味”。

分場的隊部門前地上新添了兩盞燈,讓我們第一次見識了北大荒的“冰燈”:用大小兩只“維德洛”,大桶套小桶,中間灌上水,放在外面凍上,凍住后“磕”出來,倒扣在地上,拖個燈泡放在里面,冰清玉潔,晶瑩透亮,也算張燈結(jié)彩了。北大荒天然去雕飾的土“冰燈”,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平添了節(jié)日的喜慶。

留場的散兵游勇知青還有五六十個,分場決定:過革命化春節(jié),大年三十下午在食堂搞會餐,而且是 —— 免費!可勁造!

“嗷 ——”知青一陣歡呼,大家伙都說這可趕上“百雞宴”了。 

“山外點明子,屋子里掌燈”。分場大禮堂兼電影院兼大劇場兼知青食堂里亮著大燈;當間,臨時整來一個大鐵皮爐子,粗粗的柈子,熊熊的火焰,把大鐵皮烤得通紅。大鐵爐的周邊,是六張大桌子。

散兵游勇早早的來到食堂等著,嘰嘰喳喳,開心地說著、笑著,相互打趣,有一點興奮,更多的是期待。誰說好飯不怕晚?快一年了,肚子里沒啥油水,好飯更得趕早!

食堂為這頓“年夜飯”忙乎好些天了,見人到得差不離了,一會兒菜就流水似的整上來了。豬肉燉粉條、紅燜肉、白切牛肉、干豆腐、拔絲土豆,大白菜,還有食堂特意上北安采購來的青椒、豆角啥的,摻合著炒肉片了。咱知青可不是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人,再說了,這可是免費的;咱是灶王爺上天,有一句說一句 —— 挺豐盛!整得挺好!可惜沒有雞,沒見著“小雞燉蘑菇”。

“無酒不成席”。大家伙早就從小賣部買來白酒、色酒,滿上滿上,相互敬著,干!

大鐵皮爐子火苗子一竄一竄的燒著,食堂里像暖春,熱氣騰騰、煙霧騰騰。

菜上一桌,酒過三巡。一陣風卷殘云以后,投箸的速度逐漸放緩。個個都是高門大嗓的說著笑著。有人喝高了,臉上紅通通的,有人卻小臉發(fā)白;有兩位仁兄“三星高照、四喜發(fā)財、五魁首、六六大順”地劃上了拳,為誰該罰酒爭得臉紅脖子粗;有人滔滔不絕,神神道道,不知所云;有人哼唱著不知名的什么小曲兒 ... ...

只有小趙一直默默地喝著酒,菜也很少吃;忽然,他的肩一動一動的,終于嗚咽起來。淚水從他的指縫里流出來 ... ...

喧鬧的食堂一下子寂靜下來。

家屬區(qū)時不時傳來二踢腳的炸響聲,食堂外面是冰天雪地;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過年,最想念的就是“家”,家在千里之外,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發(fā),正在忙著年夜飯吧?兒行千里母擔憂,她一定在牽掛著遠在北國的孩子!

一股揪心的思鄉(xiāng)情緒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爸爸媽媽,你們好嗎?”,散兵游勇,差不多全都哭了 ……

往事

105

喝酒

過了“臘八”,眼瞅著就要過大年了,單位里舞舞扎扎地籌劃著開年會,年輕同事們吵吵巴火地忙乎著“我要上春晚”,晚上一頓“尾牙宴”那可是沒跑。無酒不成席,少不了要喝酒。通常,我會要一點雪碧,偷偷往里面兌一些可口可樂冒充“紅酒”。少喝酒,多吃菜。搛不著,站起來。

單位領(lǐng)導過來敬酒,一看那酒色就搖頭:從北大荒回來的,“東北虎”,你“在陋巷”怎么還好意思喝這個?!快別裝了,趕緊的,換杯子,來白的!滿上!滿上!

現(xiàn)如今真有點愧對“東北虎”的美名。年輕時在北大荒農(nóng)場平時滴酒不沾,但逢年過節(jié)啥的也能對付著喝點酒,而且不露聲色,二鍋頭、葡萄酒、啤酒,三盅全會。不過那時喝的主要還是葡萄酒,當?shù)亟小吧╯hai)酒”,牌子好象叫“一面坡”。早先稀里馬哈,葡萄酒就葡萄酒唄,為啥叫“色酒”?后來總算整明白了,之所以叫色酒,是因為它和白酒的無色透明比較起來,是有顏“色”的吧?

當?shù)厝苏f色酒后勁挺大,一般哥幾個只買個一瓶兩瓶的。咱不是酒徒,我往搪瓷缸子里倒一些,意思到了就行,多了不要,喝多了也犯迷糊。

但有一回在農(nóng)場過革命化春節(jié),那次挺虎,大年三十那晚確確實實喝高了。

那一年春節(jié)沒回家。我有自己的“小九九”:探親假一年一次,頭年回家過春節(jié)使用完了,還得等來年,萬一有個急事啥的咋整?不如在農(nóng)場過年不回家,攢下一次假期,以后每次探親都使用上一年的,這樣手里就一直有一次假期可以機動靈活了。

當年知青回家一趟挺不易,遭老罪就不去說它了,慚愧的是囊中羞澀,來回車費對知青而言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另外請假也頭疼,不是說走抬腿就能走的。

哥們覺得我的主意挺正,也留下了。我們買了十幾瓶色酒(小賣部春節(jié)期間有幾天“盤貨”),大致計劃一天喝兩瓶,能從大年三十喝到正月初五。酒瓶子在炕上排了兩溜。

北大荒冬天吃兩頓,大年三十食堂聚餐以后,還不到六點,第二天早上八點多天才放亮,馬上睡覺,還不把頭睡扁了?哥倆一核計,決定繼續(xù)整!

“大院”里的房子原是勞改犯監(jiān)舍,勞改犯遷走以后成了知青宿舍。黑泥地的兩邊是長長的兩鋪大炕,屋子里黑黢黢的,兩盞昏黃的燈炮,象極了“威虎廳”。因為大部分知青都回家探親了,被褥都收了起來,“威虎廳”里空空蕩蕩的。有的留守知青把箱子直接摞在炕上,三兩個哥們攔出一個個“小包間”,自成小天地。

我和哥們在炕沿相向而坐,開了倆罐頭,把從食堂買來的一點菜熱了熱,在搪瓷缸子里倒了色酒,碰了一下,又喝開了。

窗外冰天雪地,冷得嘎嘎的,天上是一輪彎彎的月亮,特別的高遠。萬籟俱寂,偶爾傳來一兩聲二踢腳炸響的聲音,點綴著辭舊迎新的氣氛。

哥們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說:“上?,F(xiàn)在大概吃年夜飯了吧?”我一想,可不是咋的!上海的家里,這是一年里最熱鬧最重要的一頓晚飯了,此時此刻,一家人一定團團圍坐在桌前吃年夜飯了,忙碌了一天的媽媽指不定心中有多么惆悵,兒行千里母擔憂,一個兒子還獨自在冰天雪地的黑龍江過年,那里多冷!唉!

哥們又喝了一口酒,吧嗒了一下嘴說,“別的倒沒啥。我最不放心是我爸爸了,他身體不太好。”說完,一仰脖,又掫了一口。我想,我也是??!父母年歲大了,還成天為我們揪心,我也一仰脖,下去一大口。

好長一會兒,我們沒說話,夾一筷菜,掫了一口酒;不夾菜,也掫了一口酒。酒沒了,再開一瓶;再開一瓶,一會兒就見底了。

那晚,哥倆眼淚巴汊的,喝的不是酒,是惆悵,是鄉(xiāng)愁。

能有十一二點了,我覺得腦袋灌鉛,云里霧里,昏黃的燈泡在晃悠,哥們的舌頭也有點大,我們都倒在炕上了。

第二天醒來已過了晌午,怎么也想不起來昨晚都干了些啥,一看滿炕盡是空酒瓶子,橫七豎八,爛馬其糟,滿瓶的只剩三四瓶了……

往事

106

“ 折 籮 ”

曾經(jīng)有過不少人問我:“你在北大荒待了十年,你覺得北大荒最好吃的東西都有些啥?”

這話問的!咱北大荒好吃的東西可多了去了!不勝枚舉,手指頭都掰不過來:象北大荒的豆腐、北大荒的木樨肉、北大荒的拔絲土豆、北大荒的豬肉燉粉條,等等,等等,當年吃不著的苦,如果能吃上,怎么吃也沒個夠?,F(xiàn)如今北風南漸,這些東北菜全國人民都耳熟能詳了。要說還有,不用考慮,我會脫口而出再加上一樣,但我的回答可能上不了臺面,也可能出乎絕大多數(shù)人的意料,那就是我們曾經(jīng)吃過的 —— “折籮”!

第一次知道“折籮”這個詞,已經(jīng)忘了到底是哪一年了,總之是下鄉(xiāng)的頭兩年吧;也忘了到底是哪一個節(jié)日,反正連隊搞了大會餐,整得挺豐盛。

我們平時吃得差,一年有數(shù)的那么一兩回會餐,對知青來說就好比“旱地里下了一場及時雨啊,麥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哇”,久旱逢甘霖?,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有點像“老母豬進菜地 —— 可臉造”。在食堂里團團坐定,都有點急不可耐。你想,“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沒有假模假式的客氣,不等一聲號令,大家伙爭先恐后地伸家伙,一通風卷殘云,幸好沒噎著,先過一把癮再說。

第二天沒那好事了,得上食堂買飯,那菜不是象平日的總有個名稱,比如“炒西葫蘆”、“大頭菜土豆片”等,那菜沒有名稱。

打了大半鍋菜端回宿舍,掀起鍋蓋一細瞅,覺得特別面熟,那菜品種齊全,昨天會餐曾經(jīng)吃過的菜全都有,全都攪和在一起了。擓一勺擱嘴里,哇!那個美味!我敢說平生沒有吃過幾回這么好吃的東西!

怎么比昨天的宴席還好吃?太奇了怪了!細一琢磨才恍然大悟,昨天我們傻呀,吃得太快了,狼吞虎咽,囫圇吞棗,活像豬八戒吃人參果 —— 沒咂摸出滋味來,白瞎了一桌菜!

大半鍋的菜,哥兩個側(cè)坐在炕沿上一人一勺擓得快,一會兒就見底了。哥們心有不甘,端起鍋子再上食堂,急匆匆的去,灰溜溜的來 —— 沒了!

這么好吃的東西叫啥?問問在食堂干活的上海知青,南方人哪知道?他們一臉茫然,一問三不知,說不出個道道來。再問問哈爾濱知青,可問對人了,他們很拽地說,嗨!那玩意兒叫“折籮”。 

“折籮?”

啥折籮?聽哈爾濱知青一白話,原來就是:“酒席吃罷后剩下的、沒動過的菜肴,不問種類,全倒在一塊兒一勺燴 ... ... ,就叫‘折籮’”。

沒承想知青對這“折籮”趨之若騖。

“折籮”,屬于“豬頭肉上不得席”一類,在農(nóng)場的艱辛歲月里,它卻成了知青最企盼的美味之一,去食堂晚了還不趕趟了哪!

往事

107

老 楊

我還是在蠶場的時候認識老楊的。

一天食堂做肉包子,中午時分我們怕僧多粥少,都爭先恐后地涌到食堂排隊等開飯,見當?shù)芈毠だ蠗畲蛩奚衢T前過,我們都和他打招呼:“楊師傅,開飯了!今天吃包子!”

楊師傅不緊不慢地說:“趕趟!”

當時蠶場除了知青就倆當?shù)厝?,一個是隊長,另一個就是老楊。

晚上隊長在煤油燈下給我們開會學習的時候管老楊叫“楊技術(shù)員”,他說得比較快,有點口齒不清,我一直聽成是“楊技員”。但我們知青當面都管老楊叫楊師傅,私底下有時候也叫他老楊。

真的忘了老楊大號叫啥,四十來歲,憨厚淳樸,老實巴交的樣子。老楊的一條腿有點跛,但跛得不厲害,冷不丁一瞅還真看不大出來。

我一直很納悶:像老楊這歲數(shù)當?shù)匾话愣伎旖小袄蠗铑^”了,至少也得叫個“大老楊”。很奇怪的是老楊例外。到我們離開農(nóng)場的時候,十年過去了,老楊也沒熬上“老楊頭”,還是叫老楊。

老楊沒成家,但也不是單過。老楊的家就在分場家屬區(qū),和他的嫂子楊大嫂住在一起。

由此推理,老楊他有個哥。老楊的哥是個病秧子,早幾年就撒手歸西了,拋下楊大嫂和仨孩子,兩個兒子一個閨女。

楊大嫂精精瘦瘦的,潑辣能干。但一個婦道人家,“鍋臺轉(zhuǎn)”,在北大荒沒了掌柜的,天塌下來了,還要拉扯仨孩子,想哭都找不到墳頭。

一個是沒成家的小叔子,掙著一份工資,一個是寡婦,兩好合(東北話念 ga,第一聲)一好,興許還有一點“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就這么的,他們就在一口鍋里攪大馬勺了。

老楊名不正言不順,仨孩子依然管老楊叫“我老叔”。

這種情況在北大荒好象不少見。我知道我們分場至少還有一對,不過那一對和老楊、楊大嫂略有區(qū)別:弟弟先走了,哥哥沒結(jié)過婚,大伯子和弟媳婦成了一家。我聽說像老楊和楊大嫂的這種情況在北大荒好象是叫“叔接嫂”:叔叔接納了嫂子。不知道這幾個字是不是這樣寫、這樣理解?但大伯子和弟媳婦的那一對,我實在沒聽說過、想不起來、也不知道北大荒是怎樣表達的,叫“叔接嫂”肯定說不過去。

老楊也算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肩上的擔子不輕。就我們看到的,老楊對這個家庭盡心盡責。一定是分場有老娘兒們戳他和楊大嫂的脊梁骨,一定是老楊心苦,老楊抽煙抽得厲害,一棵接著一棵。他抽的都是“現(xiàn)場卷”的蛤蟆煙碎煙葉,嗆人。知青給他抽煙卷,他說那玩意兒沒勁,繼續(xù)抽他的蛤蟆煙。老楊說的一半是實情,一半是說不出口。他心里清楚,他沒有那個經(jīng)濟能力抽煙卷 —— 還有一大家子指著他掙錢呢!

知青吃飯上食堂,當年生活艱苦,難見葷腥,我們總是希望吃得好一些。有肉包子先來四個解解饞再說。老楊常常吃家里帶來的干糧啥的,食堂有好吃的他也會買一些。就象我們告訴他食堂有肉包子,老楊嘴里說趕趟,心里可能在琢磨買還是不買、買多少,然后想辦法托人捎下山去,山下還有楊大嫂和仨孩子。

當時哈爾濱知青小韓和老楊最對撇子,小韓腿腳利索,經(jīng)常充當“交通員”。

聽說后來老楊他哥留下的仨孩子對老楊和楊大嫂都不咋的,白眼狼似的,成天沒個好臉子給他們看。我估摸是分場有人扯老婆舌,小孩子長大了知道“叔接嫂”抹不開?

可憐老楊和楊大嫂早已先后離開了人世,那仨孩子也早已為人父為人母了。但愿他們現(xiàn)在能體會到當年老楊和楊大嫂含辛茹苦地把他們拉扯大是多么的不易!

往事

108

“ 劃 拉 ”

“劃拉”,這個詞在東北方言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也挺高,在我看來,雖說不能與“干哈”相提并論、分庭抗禮,但弄個“榜眼”、“探花”的干干,應該絕對沒有問題。

“劃拉”的應用范圍廣、內(nèi)涵深,可以這么說:“劃拉” —— 一切皆有可能!

“劃拉”最本色的含義就是“掃地”。雞叫三遍,晨光熹微,“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掌柜的起炕,拿一把掃帚清掃自家小院子,灑點水,再清掃。把小院子掃得溜光水滑,拽文的說法,是“灑掃”;老百姓說話,是“劃拉”。如果拿把掃帚像那么回事兒,但不認真,心不在焉,“九路軍糊弄某某黨”,浮皮潦草、敷衍了事,“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那就只能說是“劃拉”了兩下,擺擺樣子而已。

不能不佩服中國語言文字的博大精深,難怪老外學習漢語總是不得要領(lǐng),隔靴搔癢,只能學個皮毛。如果老外學“劃拉”這一課,估計就是學上十天半個月,最多也就只能明白個大概其,不一定就能準確領(lǐng)會,更別說正確使用了。

在東北,都說“男人是摟錢的耙子,女人是藏錢的匣子”,小日子要過得紅火,就得往自個兒家里緊“劃拉”。

“劃拉”點啥呢?其實啥都“劃拉”。柴禾、大豆、土豆,白菜、磚塊、板子,等等 —— 一切有用的東西,劃拉!

有一回,有個職工從粉坊里“劃拉”了一大塊粉跎子,給人撞見了,那職工毫無愧色,反而振振有詞:“我不拿它回家也要壞的呀!”

是這么個理兒!應該真心感謝這樣愛場如家好職工,為場子做了一件大好事!

“劃拉”還不僅僅局限于物質(zhì)領(lǐng)域,推而廣之,婚姻領(lǐng)域也“劃拉”。

有時候聽當?shù)厝讼坛蕴}卜淡操心,大著舌頭,湊在一堆瞎白話:“哎,我說啊,誰誰誰家二小子都老大不小了,咋還不趕緊'劃拉'一個呢?”“我說那誰,誰誰誰家老疙瘩處了那么老些對象,到了(liao)咋還沒成了呢?大差不差的'劃拉'一個得了唄?!?/span>

畢竟是農(nóng)村,一般都是男的“劃拉”女的,記憶中好像沒聽說過有女的“劃拉”男的的。

現(xiàn)如今,如果哪天媒介上沒有出現(xiàn)某地某部門又揪出一個(或一窩)巨貪的報道,那真可以算“新聞”了。與這些動輒鯨吞國家數(shù)千萬、數(shù)個億的巨貪相比,幾十年前農(nóng)場部分職工小不溜的“劃拉”一點柴禾、大豆、土豆,白菜、磚塊、板子、粉跎子,等等,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值一提。

東北人說話中大量的使用“劃拉”,說的人出口成章,聽的人心領(lǐng)神會。甚至達到了“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境界,那樣的生動,那樣的幽默,至今回想起來還讓人忍俊不禁。

往事

109

傅老疙瘩

傅老疙瘩小矬個,傻了呵的,一身黑棉襖黑棉褲,估摸自打穿上身就沒換洗過,埋了沽汰、狼掏狗捋似的。那一張臉,多暫都是魂兒畫兒、鼻涕拉瞎、老目咔眵眼的。傅老疙瘩四十掛零了,瞅那樣能瞅出五十開外:“三歲長胡子 —— 小老樣兒”!

傅老疙瘩沒成家,跟著哥嫂過日子。一個傻了巴唧的二傻子,啥也不能干,你說,誰家的黃花閨女愿睜著眼睛往火坑里蹦、嫁給他呀?就算寡婦李二嫂改嫁,估摸也不拿正眼瞧他!

傅老疙瘩還是個嗑巴,輕易不說話。分場能說會道的坐地戶多了去了,都小嘴叭叭的,可能說了,吹牛不帶打錛兒的,能把死人說活了,能把干牛屎說出花來,盡扒瞎。傅老疙瘩不這樣。傅老疙瘩說話能把幾天沒洗的臉漲通紅,青筋爆老粗,吭哧憋肚,越急越嗑巴:“他他他他他他、他、他 —— ”,能“他”出小半天,光干嘎巴嘴也說不出個囫圇話來。聽的人就怕他一口氣上不來,自己跟著沾包兒,恨不能找一塊大豆腐撞死!

知青到農(nóng)場后,傅老疙瘩就愛往知青跟前湊乎,知青早先叫他“傅老疙瘩”,后來就干脆叫“老疙瘩”。老疙瘩因為嗑巴,也不言語,瞅著知青忙活(通常在場院)、下棋、打牌、嘮嗑,他待在一旁盡賣呆兒。知青經(jīng)常給他饅頭、包子、上海帶來的糖果啥的,老疙瘩反應還行,照單全收。

別看老疙瘩傻,可有一樣絕活,平時真人不露相,關(guān)鍵時刻“蝎虎子扒門簾 —— 露一小手”。

分場李會計是當?shù)厝?,身材魁梧、身板厚實、相貌堂堂,可有一樣,雙腿殘疾,是個瘸子,而且瘸得厲害,走道得架拐。李會計還會騎自行車,不知咋學的。自行車不能直接騎進隊部,那幾級臺階就上不去??傆幸婚镛_道要走。可憐李會計架拐走道特別費勁,左右擺動幅度賊大,一步小半天,一步小半天,誰見了誰心里不落忍。

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消息,說老疙瘩能學李會計走道!

有這事兒?這下知青可來勁了!菜包子、肉包子、上海糖果可勁往老疙瘩手上塞:“老疙瘩,學李會計走道!老疙瘩,學李會計走道!”

老疙瘩笑模悠悠的,看看手里的賄賂,又警惕地四下瞅瞅,恭敬不如從命,收下了禮物,“騎驢吃豆包 —— 樂顛餡兒了”。

奇了怪了!老疙瘩一旦入戲,立馬神清氣爽,傻氣一掃而空,前后簡直判若兩人!那架式,那神態(tài),那身段,那眼神,無師自通,形神兼?zhèn)?,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整個就是李會計翻版!

全場叫絕、樂翻了天!

“老疙瘩學李會計走道”成了老疙瘩的保留節(jié)目。

都說老疙瘩傻,其實老疙瘩是“瞎子吃餃子 —— 心里有數(shù)”。琢磨不透他是咋知道“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掛弦”的道道的。有時他也會“耍大牌”,“二分錢一斤的水蘿卜 —— 拿一把”,撂挑子、罷演!那是知青沒有湊手的菜包子、肉包子的時候。

前兩年有一年大年三十我看春晚,本山大叔在小品里模仿得了腦血栓、見誰都哆嗦的“吳老二”走道,現(xiàn)場內(nèi)外笑倒一片。

在我看來,本山大叔還照老疙瘩差一截,我為老疙瘩抱屈:本山大叔得管老疙瘩叫一聲師父。

為啥?你想,四十來年前,老疙瘩就那么老有才了,老疙瘩學李會計走道那才叫一個絕!列位看官,你們是沒見過、知不道,我們可全都是笑得倒在地上打滾、喊媽叫肚子疼的。那時候的本山大叔還是本山小伙,還不到二十歲,還在“大城市鐵嶺蓮花鄉(xiāng)池水溝子”那一帶默默無聞地唱二人轉(zhuǎn),誰知道他老大貴姓呀?

老疙瘩比他早出名十二十年,可不是該管老疙瘩叫一聲師父咋的!

往事

110

通訊員小石頭

不用說,小石頭姓石,叫啥大號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一九六九年我們剛到分場沒多久,就知道隊部有個當?shù)匦』镒咏小靶∈^”,是個通訊員,看那模樣好象比我們還小一兩歲。

小石頭是德都縣人(現(xiàn)五大連池市),長就一副農(nóng)村孩子的模樣,頭發(fā)粗粗的、硬硬的,五官沒有什么特點,也不多說話,顯得特別實誠,算個蔫巴孩子。

通訊員是個辛苦的活兒,不管下雨刮風,無論酷暑嚴寒,差不多天天都要到場部去一次:把知青寄回家的信帶到場部郵局寄出,再從場部把收到的信件、包裹和報紙等帶回來?!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在當時,信件是知青和數(shù)千里之外的父母聯(lián)系的唯一溝通方式,知青托小石頭寄個信、取個郵包啥的,他都答應得挺痛快。因此,通訊員雖然活兒辛苦,卻最受人歡迎。

不知道小石頭的家里都還有些啥人?因為德都縣城離我們分場還有七八十里地,小石頭就住在隊部。

小石頭外表木訥、憨厚,正所謂人不可貌相,蔫巴人后來卻干了一件缺大德的事!

絕大多數(shù)知青都非常顧家,特別是女知青,節(jié)衣縮食地攢一點錢,攢夠一定數(shù)就惦著寄回家。分場沒有郵局代辦點,匯款都是交給通訊員小石頭,由小石頭帶到場部匯出,再由他帶回匯款收據(jù)交給匯款人。

當時的匯款收據(jù)是一式兩聯(lián)復寫的,一張窄窄的小紙條,一聯(lián)郵局留存,一聯(lián)給客戶。收據(jù)上是匯款金額、手續(xù)費(匯款金額的百分之一,如匯款 50 元,手續(xù)費 0.50 元)、郵局日戳。

許多知青托小石頭匯款,20 、30 、50 的都有。幾百號知青,即使每月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在開資后匯款(其他四分之三的人還在攢錢),那也是不小的數(shù)字。那么老些錢!小石頭見錢眼開,眼睛紅了,心黑了,動起了歪腦筋:

匯 20 的,小石頭給匯 10 元;匯 30 的,他給匯 20 元;匯 50 的,他小子給匯 30 元。他也不是每一筆匯款都克扣,隨心所欲,但以克扣女知青的為多??丝巯碌腻X,小石頭攫為己有。

石頭心腸的小石頭,人小鬼大,為掩人耳目,他肆意對匯款收據(jù)進行了涂改:10 元的涂改成 20 元,20 元的涂改成 30 元,30 元的涂改成 50 元!

知青收到匯款收據(jù)歡天喜地。

自以為聰明、手腳天衣無縫的小石頭美滋滋的,幼稚地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他不知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不知道紙哪里包得住火?雪地也藏不住死豬羔。十天半月以后知青收到家信紛紛找上門來:匯款金額不對呀!明明交給你 30 元怎么只收到 20 元?!匯款收據(jù)也不對呀:你只知道表面上涂改了,它的背面是復寫的,印跡還在,你小子忘了改了吧?!匯款金額和手續(xù)費也對不上號呀!

隊部圍了好多人,吵吵巴火,都是匯款金額不對給鬧的。保衛(wèi)干事過來一看匯款收據(jù),鐵證如山,證據(jù)確鑿,鐵案!

性子火爆的男知青立馬就要削小石頭,女知青氣得呼呼直喘,有的當下就哭了:這可都是血汗錢哪!

晚上在知青大食堂召開批斗大會。小石頭脖子上掛著一塊大牌子(是不是五花大綁、牌子上寫的啥我忘了)被押上臺,低著頭。

下面知青群情激憤,一致強烈要求對小石頭嚴懲不貸:他禍禍的人太多了!缺大德了!不嚴肅處理不足以平民憤。會場上不時響起口號聲,還有知青特別是苦主要求干脆直接把小石頭投進“大院”(監(jiān)獄)得了—— 分場的“大院”是現(xiàn)成的! 

小石頭傻眼了,哭大鼻子了,鼻涕掛老長。

念其年輕(未滿 18 歲?),真要投進“大院”他一輩子就毀了,分場給于小石頭“開除出職工隊伍”的處分,遣送其回德都老家。

被他貪污克扣的錢款最終不了了之。

再后來,通訊員換了一茬又一茬,但一直改由知青擔任,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匯款還會“短斤缺兩”這樣的咄咄怪事。

往事

111

L 144 次“臨時客車”( 上 )

回家探親的日子過得還真快,跟父母說說話,荒友之間走動走動,看了兩場電影,居委會還組織參觀了“萬體館”,一晃就到二月底了。感覺上海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上海了,我們的戶口在黑龍江農(nóng)場;在上海人的眼里,我們成了“鄉(xiāng)下人”了!

四川北路商業(yè)繁華,店鋪鱗次櫛比,幾乎家家商店的店堂門口都有人背對著店門、套著紅袖箍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虎視眈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階級斗爭這根弦還繃得特別緊,每當看見有知青模樣的人進來,就會拿著喇叭喊:“又進來兩個插隊落戶的啊!”提醒其他顧客注意。真想狠狠地給他來一大嘴巴子 —— 狗眼看人低,把咱知青當什么人了?!

“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得,趕早回咱農(nóng)場吧。

估摸上海也希望我們這幫“外地人”早點走,省得添亂,所以居委會就可以幫著預訂返程火車票,相約了十幾個荒友結(jié)伴一起走,路上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上海老北站候車室 

位于天目東路、河南北路、虬江路的火車“上海老北站”,和她的中國第一大城市地位極不相稱:場地狹小、建筑陳舊;終日人流如潮,擁擠不堪。

上海老北站站臺。記憶中 1 號站臺是???13 、14 、21、22次等,上海往返北京的“特快列車”的;臨客得“遠點閃(第一聲)著”。

早先,上海至黑龍江沒有直達車,印象中連 56 次都是 1970 年才開行的,上海 - 哈爾濱三棵樹,直達快車。為啥?幾十萬奔赴黑龍江兵團、農(nóng)場、林場、插隊的上海知青趕著過年前集中回家,過年后集中返回,跑這趟線路的人多呀。

我們買的是“臨客”,144 次,上海直達龍鎮(zhèn)。

誰不知道享福?上海到黑龍江那么老遠,火車得跑個兩天三宿,有錢的話,我們不坐火箭也得坐個飛機,那玩意兒多快,嗚 —— ,到了!何苦在路上得瑟好幾天?可咱知青囊中羞澀,兜里沒倆錢,只能摳摳擻擻地買張“臨客”票。

農(nóng)場生活條件艱苦,所以知青返回農(nóng)場時都帶著大包小包,一般至少兩個旅行袋,家里條件好一些的三個、四個的也有。旅行袋里塞滿了卷面、大米、咸肉、草紙、肥皂啥的,吃的東西居多,日用品次之。知道的,這是知青回農(nóng)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成幫結(jié)伙“投機倒把跑單幫”的。

這么多行李,行李架就那么點大的地方,粥多僧少,人人爭先恐后。老北站上車的第一“仗”,沒啥說的,就是搶占行李架!

L 144次停在距虬江路最近的第一根道,臨客嘛,就像受氣的小媳婦上不得正席一樣,只能偏隅一方。

火急火燎地好不容易的等到檢票了,猶如開了閘的洪水,肩扛手提溜行李的巨大人流,擠擠挨挨地往前擁。一溜小跑。進了站臺一看跟前的車廂號:1 號車廂,再一看自己的車票:12 號車廂,靠近火車頭的位置!還得跑!從車尾跑到車頭,上氣不接下氣,腳下拌蒜,差點沒背過氣去!

12 號車廂前堵著一大堆人,車門才一個人寬,兩個男的肩上都扛著旅行袋,一個左手抓著拉手、一個右手抓著拉手,踩在乘降梯上一起往里擁,但互不相讓,結(jié)果是誰也進不去 —— 就好像打南邊來了一只白羊,打北邊來了一只黑羊,都要過河,在獨木橋當間互不相讓,頂上牛了!下面的人急扯白臉地扯脖子喊:快呀!快呀!“白羊”“黑羊”沒聽見似的,互不相讓!

性急的人雙腳跳,跑到車廂中部央求車廂里的人啟開車窗,扒上窗沿就翻身進了車廂,快!快!把行李傳上來!排在車門前的人奔過來不少,快!快!

“白羊”和“黑羊”還在車門前頂著牛 ... ...

費筋拔力地翻進車廂,卻發(fā)現(xiàn)“路子野”的早已通過列車員通道進站上車,放好了行李,篤悠悠的坐在位子上話別了。

送行的親友站在座位上,趕緊把窗口傳上來的旅行袋放上行李架、塞在座位下面。車廂里亂哄哄的,充斥著汗味、煙味,就像早上的菜市場,喧鬧嘈雜,還不時傳來爭奪行李架的吵罵聲。

“白羊”和“黑羊”也終于上車了,擦著汗,把旅行袋扔在我們的座位上。正在納悶,一會兒荒友都先后上了車。見我們親熱地打著招呼,“白羊”和“黑羊”才發(fā)現(xiàn)都是“自己人”,都是送客的,“大水沖倒了龍王廟 —— 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有一點尷尬。經(jīng)我們介紹,“白羊”和“黑羊”冰釋前嫌、握手把歡,相互敬煙、相見恨晚:車廂煙霧騰騰的。

剛喘了一口氣,開車的鈴響了兩遍,送客的都下車回到月臺上,隨著一聲凄厲的長鳴,列車緩緩啟動了。車廂內(nèi)外都招著手,我們奪眶的淚水再次一串一串掉下來 ... ...

往事

112

L 144 次“臨時客車”(下)

從上海火車老北站至黑龍江龍鎮(zhèn)火車站,相距 2980 公里,接近 6000 里。這六千里路云和月,L 144次運行時間超過 60 小時,知青儍小子、儍大姐似的在硬座上枯坐兩天三宿,其中之艱辛,“八年了,別提它了!” ——

不必說車廂里那個擠,趕上大串聯(lián)了!其實大串聯(lián)時行李架全是空的,人還可以爬上去當臥鋪,而 L 144次發(fā)車時行李架上就已經(jīng)滿滿當當。整列火車車廂走道里、茶水間、車廂連接處,幾無立錐之地,全是人和行李。上餐車吃飯,必須等列車靠站從月臺上奔過去;

不必說車廂像個垃圾筒,列車員只有到站開門關(guān)門,中途幾次查票驗票是他的本份,其他倒茶送水等一概取消了,地上盡是瓜子殼、水果皮;

不必說車廂設(shè)備之差,時候還在數(shù)九寒冬,列車出了蚌埠站,過了淮河就進入北方地域了,L 144次綠皮車沒有供暖設(shè)備,全仗著車廂里人多熱氣多還有點熱乎氣兒。過了哈爾濱,連廁所都凍上了!

不必說從上海出發(fā)時還好好兒的,好些人到龍鎮(zhèn)時腳都腫了;

這些都不說了,最最難受的是夜不能寐。單說這 60 多個小時,坐也坐不好,腿也伸不直,硬座硬座,只能“硬坐”著。白天還能看看窗外的風景,天一暗,外面一片“黢黑”,啥也看不見。車輪撞擊鋼軌的單調(diào)聲,特別使人犯睏。太想睡一覺了,可是哪來個覺可睡呢?!

東倒西歪,四仰八叉

一夜不睡,十天不醒。沒覺睡的滋味知青可算嘗到了!第一夜還將就,第二夜就架不住了,第三夜只能是硬挺著。渾身不得勁,不知怎樣坐著才好。睡意一陣一陣的襲來,上眼皮與下眼皮只打架,腦袋瓜子雞吃米似的一點一點的。整個車廂一片東倒西歪沒個正形了。

到第三夜,知青一個個蔫頭耷拉腦,沒招了,抓瞎了:有不管不顧地上埋了沽汰,鋪上幾張報紙就鉆進座位底下的,有蜷身在座位上的,有趴在茶幾上的,有半個臉貼在靠背上的;有磨牙的,有說夢話的,有嘴角流哈喇子還美個滋兒的 —— 睏極了!

 打個盹,那可比吃餃子都香!

凌晨,L 144次晃晃悠悠地駛離北安火車站,向終點站龍鎮(zhèn)進發(fā)。車廂外是冰天雪地,四周一片沉寂,黑黢黢的,只有偶爾閃過幾盞昏黃的燈光。

我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近六千里,別了幾十天的農(nóng)場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龍鎮(zhèn)火車站時,天氣又陰晦了,寒風吹進車廂中,嗚嗚的響,從窗隙向外一望,厚厚的冰雪之上,遠近橫著幾幢蕭索的房子,沒有一些活氣。我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啊!這不是我們幾十天來暫時忘卻的北大荒?

往事

113

做顆粒肥

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一年之計在于春,連隊上下忙著春播的各項準備工作,選種的,檢修拖拉機的,改良播種機的,全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連分場匣子里播放的曲子,好像都比平日歡快了一些。

年年春播前的一項重點工作,就是做顆粒肥。

場院上停著一臺 75 馬力的拖拉機,油門固定在最大,轟鳴著;拖拉機的后面,是一個圓柱狀的攪拌器,攪拌器上有一漏斗狀的鐵家伙:有兩個人不停地往漏斗里加料,料是化肥拌糞土和細土;如果料下不去,可能土坷拉比較大,就拿根木棍捅捅。經(jīng)過攪拌器的攪拌,化肥與糞土的結(jié)合物成了短短的條狀、顆粒狀,這就是“顆粒肥”。

有人推著推車等在攪拌器的下面,“顆粒肥”漏在小車上,差不多快滿了就推開,另一輛小車馬上接上。裝滿顆粒肥的小車推到場院的空地,卸下,折回。

通常是女同胞等在那里,拿一把類似天蓬元帥使喚的耙子,木頭的,將一堆顆粒肥攤開、攤成薄薄的一層?!邦w粒肥”必須曬干、晾干,春播時才能在播種機上和種子一起下得去。

剛做好的顆粒肥是黑色的,曬干、晾干的顆粒肥是灰色的。

往漏斗里加料非常辛苦。雖說“出了九”,但春寒料峭,氣溫還在零度以下,時不時的飄一陣小雪花,小刀子風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有時侯也不知咋會事,拖拉機頭頂著風,我們加料的也跟著頂著西北風,肥料的屑屑粒粒全往臉上飄。

一次收工了,不停地加了一天料的我們拾掇工具準備回宿舍。到底是年輕人,雖然很累,但少年不識愁滋味,還不忘說笑打鬧。小陳的一句笑話讓大家伙樂不可支,前仰后合。

下鄉(xiāng)幾年了,我們的學生印記逐漸褪去,在我們身上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融入了北方漢子的彪悍和粗獷,農(nóng)民嘛,大家伙盡情的開懷大笑。

小樂也是加料的,他的性格隨了他的姓,整天樂呵呵的,不笑不說話。他不象女同胞笑起來那么嫣然含蓄、笑不露齒,他大笑時露出了滿口的白牙。

突然大家伙止住了笑,發(fā)現(xiàn)今天的小樂有點異樣。到底哪里不一樣呢?——

他的牙縫黑黑的,好像鑲了邊似的,仔細一瞅,盡是化肥拌糞土!

哈哈哈哈!場院上再次笑倒一片!好幾個都笑得蹲在了地上,眼淚都滾出來了……

往事 

114

翻 漿 道

每年四五月間的北大荒,冰雪悄然消融,大地開始解凍,路邊不知名的小草慢慢泛出青綠色,漫長的冬季即將熬過去,春天快要到了。

農(nóng)場的路,都是土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乍暖還寒時節(jié),白天在陽光的照射下,氣溫上升到零度以上,冰雪開始融化,路面滲出水份,泥濘一片;晚上氣溫下降到零度以下,白天融化的路面又重新凍上。凍上 — 融化 — 再凍上 — 再融化,如此周而復始,這就造成了北大荒開春道路的“翻漿”。

“翻漿”的路面短一些還好說,有的長達幾里、十幾里,像分場到蠶場,十二三里地,全部“翻漿”,整個路面亂成了一鍋“漿”:路面的稀泥高到腳骨拐,粘粘糊糊、溜滑溜滑。

這時候走道得分外小心,一踩一出溜,萬一摔個大馬趴,人吃點苦倒也算了,還得洗衣服,那可是沒事找事。棉膠鞋上沾的盡是泥,死沉死沉,秤砣似的,走幾步就得甩兩下,甩過了勁連棉膠鞋都給甩出去了。

彎彎斜斜的車轍里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坑,坑里盡是泥漿水。馬車費力地在翻漿道上掙扎,坐在車上就像風浪中的一葉扁舟,忽上忽下。車老板子緊忙活,不停地甩著響鞭,“吁,吁,哦,哦”地大聲吆喝著,拉套的馬全都支楞著耳朵,打著響鼻,絲毫不敢懈怠,繃直了套緊拽。好不容易通過了水坑,車轱轤帶起片片的泥漿。

“翻漿”道上最容易“打誤”—— 車輪子陷在泥坑里動彈不得,這時候的車老板子嘴里不干不凈、罵罵咧咧,把一肚子火發(fā)在馬兒身上??蓱z的馬兒腿陷泥沼,任憑車老板子猛打響鞭、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無濟于事。車老板子只得跳下車,拿出鐵锨挖土往坑里填,撅下樹枝往車轱轤前墊。

牛車馬車空車“打誤”還算好,如果拉了一大車柴禾陷在坑里,再弄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天色黑下來,那才叫作癟子。還真見過“二把刀”的車老板子,拉一大車柴禾“打誤”了,沒招,卸了柴禾空車趕出來,再重新裝上,荒郊野外的,哭大鼻子都沒人看

不僅馬車牛車會“打誤”,汽車、甚至履帶式拖拉機也會“打誤”。汽車一“打誤”,車轱轤只會空轉(zhuǎn),沒準還越陷越深,如果再熄了火,那可就是瞎子鬧眼了。

這樣的“翻漿”,漓漓拉拉差不多得一個多月,過了“五一”,土路才算硬實。

往事

115

春 播

“春爭日,夏爭時”。

節(jié)氣過了“谷雨”,北大荒的春天姍姍來遲。“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農(nóng)場上下總動員,爭分奪秒,春播大會戰(zhàn)開始了!

75 馬力拖拉機牽引著播種機停在地頭,轟鳴著;播種機有三掛,成“品”字型連接伸展,十分有氣勢?!氨谋能嚒卑岩淮湻N、顆粒肥卸在地頭,隔一段一大堆、隔一段一大堆,小山包似的。

知青一個個裹得嚴嚴實實,腰里扎著繩子,通常分成兩撥,一撥跟車站在播種機上,一撥在地頭負責加料。

北大荒的春天風沙大。拖拉機加大油門奔馳著,騰起一片片灰塵。過去時右邊的播種機完全被鋪天蓋地的灰塵所包圍、淹沒,回來時原來左邊的播種機被完全包圍、淹沒在鋪天蓋地的灰塵里,中間的播種機兩頭沾邊,來回都被灰塵包圍、淹沒。沒轍,只能迎面站著。有時拖拉機速度稍慢一點,滾滾灰塵像黃龍似的竄向前方。

北大荒的地塊都是“跑死馬” —— 一望無際,一條壟長達兩三里地、三四里地的稀松平常。拖拉機開半天上一個小坡,下了坡還是一望無際。一個來回過來,人人灰頭土臉。就這樣站在播種機上一圈又一圈,到地頭哪里還分得清誰是誰?快趕上非洲兄弟了,牙縫里、鼻孔里、耳朵眼里全是塵土,就連唾沫也都是黑的。

每臺播種機上站兩個人,那可不是游山看景的,手里拿一根小棍,要負責看著顆粒肥拌著的麥種是不是順著播種機上的一排排管子往大地上播撒,如果看到播種機上有管子堵塞了,要及時的用小棍捅一捅,讓麥種和顆粒肥順暢地播撒下去。

有時候會不小心從播種機踏板上掉下來,一般沒事兒,緊跑兩步又上去了。最慘的是一個叫“野狼嗥”的荒友,可能是沒固定住播種機上的“壓把”,也許是“壓把”受到了震動,冷不丁一個反彈,硬生生地打落了他上邊的四顆門牙,滿嘴血沫子。

拖拉機一到地頭,加料的趕緊背起麥種袋、顆粒肥袋加料。麥種和顆粒肥都挺沉,背著袋子,兩手緊緊拽著袋子的一角,貓著腰,一步步走向播種機。有時地里挺暄,背著重物不好走,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最難的是到了播種機跟前,踏板離地能有尺把高,必須背著袋子站上去,一偏身,麥種或顆粒肥才能倒進播種機,這最后一步最難跨,可費勁了,幸虧有荒友幫忙,“老太太上炕 —— 緊掫”。

“蹦蹦車”卸貨的位置經(jīng)常不準,數(shù)量哪能可丁可卯的?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誰也不怨,誰也沒有能掐會算的本事,只有趁空隙緊倒騰,數(shù)著壟,把袋子拖拽到合適的位置。

稍有空閑,全都倚著麥種袋、背著風坐在地上喘氣、休息。雖說開春了,曠野還很冷。

春天悄沒聲的來了!地頭的雜草泛出青色,布谷鳥殷勤地“布谷”、“布谷”叫著,火紅的東方紅拖拉機牽引著播種機在黑油油的沃土上奔馳,活像一幅版畫。

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春天孕育著生機,春天孕育著希望。

一年之際在于春。我們在春天里播撒希望的種子,我們用青春的汗水,去迎接那金色的秋天!

往事

116

沙 塵 暴

據(jù)上海電視臺昨天晚間新聞:17 日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出現(xiàn)入春以來最大的沙塵暴;此外,河北張家口等部分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沙塵暴。

在農(nóng)場時不知道有“沙塵暴”一說,但每年春季都會碰上幾次風沙漫天,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那就是“沙塵暴”。

沙塵暴是一種風與沙相互作用的災害性天氣現(xiàn)象,它的形成與地球溫室效應、厄爾尼諾現(xiàn)象、森林銳減、植被破壞、物種滅絕、氣候異常等因素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

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里,根本見不到陽光,天色暗暗的,狂風呼嘯著,發(fā)出嗷嗷的怪叫,裹挾著不知何處來的沙塵,沙塵撲打著窗臺,悉里索落地響,空氣中彌漫著細小的沙塵,東方紅拖拉機和“小蹦蹦”大白天就亮著大燈,百米開外就看不真切,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土黃的 —— “沙塵暴”來了!

全副武裝、捂了個嚴嚴實實出門買早飯:帽子、口罩,裹緊了棉襖,側(cè)著身,弓著腰,瞇著眼,艱難地往前挪。回宿舍來時順著風,身上好像裝了風帆似的,狂風推著往前沖,有點收不住腳,身子只能往后傾一些,好在沒有人會以為知青“腰板挺那么直,得瑟個啥?架子那么大!”

還是哈爾濱女知青有經(jīng)驗,她們一人一根透明的花絲巾,把整個腦袋都給包起來了,乍一看好像是少數(shù)民族,看不清她們的面容,沙塵全都擋在外面,花絲巾一點兒也不影響她們走道。碰面看見男生的狼狽相,嘻嘻哈哈,灑下一串串格格的笑聲。

如果出工之前刮起沙塵暴,通常這一天就算“外國禮拜天”,只能休息;也沒辦法不休息,外面昏天黑地,漫天風沙,不一會兒就灰頭土臉,嘴里、耳朵眼里、脖子里,盡是極細極細的沙塵,走道都費勁,你說能干啥吧!不過相應的,對不起,那天就一天兩頓飯了,碰上這么個鬼天氣,水難挑,火難燒,伙房的知青也挺遭罪。

沙塵暴挺邪乎,要么不刮,刮起來登鼻子上臉,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通常得一天、甚至兩天不消停,土炕上、被褥卷上,一層沙土!

聽著狂風呼嘯,看著混沌一片,心里納悶:我們是黑土地呀,哪來的這么老些沙塵呀?敢情是從內(nèi)蒙古長途奔襲刮來的么?

如果墑情不好,沙塵暴在黑土地上恣意肆虐、濫施淫威,不是我矯情、杞人憂天 —— 我一直擔心黑土層越來越薄。

好在我們在農(nóng)場的后幾年,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上植起了一條條防護林帶,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小樹苗一定長成了參天大樹,沙塵暴,應該銷聲匿跡了,或者,至少不應該那么猖獗了吧?……

往事

117

“十八般兵器”

我在農(nóng)場干過的活兒很多,干不同的活兒要用不同的“家(物)什”,十年的“接受再教育”,使我學會了使用“十八般兵器”。

鐮刀。小鐮刀是我們在農(nóng)場使喚得最多的勞動工具之一。我們用小鐮刀割麥、割大豆,我們用小鐮刀割草、割條子;我們也在勞動中無數(shù)次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小心用小鐮刀割破了自己的水靴、農(nóng)田鞋,割破了自己的手。小鐮刀幾乎伴隨著我們整個的知青歲月。當年還曾經(jīng)有過“小鐮刀萬歲”的口號。

鋤頭。這是在農(nóng)業(yè)連的時候每年夏鋤時節(jié)不可或缺的“家(物)什”,每天的勞動時間長達十六七個小時,日曬雨淋,可把知青傻小子累慘了。

釤刀??赡懿皇侨巳硕紩箚踞煹兜?,我是在四連的時候?qū)W會的。我曾經(jīng)和一個當?shù)芈毠ぴ谕獯蜓蟛?,打了好長一段時間。如果現(xiàn)在讓我打,我相信一定能露一小手,學會了的手藝丟不了。

剪刀。這是用于園藝的專門剪刀,剪樹枝兒不費勁。我們用它“移蠶”,連柞蠶、連柞樹葉一起剪下來放在大笸籮里頂在頭上“移”走。我記得養(yǎng)蠶的規(guī)模既不是以“坰”計,也不是以“趟”計,而是以“剪”計,如:六分場的養(yǎng)蠶規(guī)模為“十五把剪”。

洋鎬、鐵锨、木锨。洋鎬主要用于冬天“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刨糞。我在四連的時候主要用它在牛號馬號里“起圈”。一鎬下去,飛濺起的零星牛糞馬糞直往臉上嘴里蹦。刨一會兒就用鐵锨把一塊快的牛糞馬糞撮在筐里抬出去堆起來。鐵锨有兩種,一種是圓口(弧形)的,一種是平口的。木锨主要在場院攤曬糧食。木锨有一句歇后語:老鼠拖木锨 —— 大頭在后面。

鍘刀、切刀、攪料棍、冰穿。這四件“家(物)什”都用在牛號馬號,鍘刀鍘草;切刀切豆餅;攪料棍把牛馬槽里的料、草拌勻乎了,讓牛馬吃得舒坦一些;冰穿不是用于打魚,是冬天放牛時在凍得鋼鋼的泡子上鑿開冰窟窿給散牛飲水。

我曾經(jīng)是喂馬放牛的,知道牛馬活得不易,我很同情這些牛馬,我們都是干的牛馬活,相互照應著點、擔待著點。

二齒鉤、四齒叉。二齒鉤主要用于“扒拉”柴草、和泥等,四齒叉主要用于將洋草、麥秸(捆)等“挑”上車。兩種工具都非常實用。二齒鉤也有一句歇后語:二齒鉤撓癢癢 —— 硬手一把。

“快馬”、斧子?!翱祚R”是有手柄的鋼鋸,主要用于上山伐木,兩人坐地上對拉。斧子主要用于劈柈子。比較粗的樹干會先用“快馬”拉成一段一段的,然后用斧子劈開。我很喜歡劈柈子,好象特別有成就感。

扳子、套筒、黃油槍。我在機耕隊待過一段時間,不長。我給師傅遞扳子、套筒的時間多。師傅很有派,扳子要遞到他手里才干活。這讓我在農(nóng)場的時候就明白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給拖拉機注黃油常常是我的話,不知道拖拉機上哪來的那么多需要注油的地方,沒完沒了!

泥抹子。我在農(nóng)場抹過墻,邊干邊學,抹得還算湊合。

…………

我在農(nóng)場干過的活兒真的很多,有的還沒寫到?!笆税惚鳌辈桓艺f精通,至少可以說拿得起、放得下。

去年我就已經(jīng)正式退休了。在正式退休前的十來年里,我耳聞目睹了社會上風起云涌的“下崗”潮,也曾經(jīng)擔憂過。定了定神以后,我也尋思,如果有哪一天輪到我下崗了、人老珠黃不值錢了、得一腳踹了,我還可以到工地上去找一份工作。許多工地需要招收熟練工,有經(jīng)驗者優(yōu)先,我比農(nóng)民工有優(yōu)勢就在于我是熟練工,有許多活我都在北大荒干過。

我想,老天爺餓不死瞎眼雀;心若在,夢就在!

往事

118

在北大荒騎自行車

先給您“破個悶兒”:無人駕駛,打一交通工具。

這對您來說一定是張飛吃豆芽 —— 小菜一碟。( 謎底:自行車 )

說出來一定讓大家伙笑掉大牙:我的學會騎自行車,還是在北大荒。在這之前,說給大家伙聽任誰都不信,一個大小伙子居然不會騎自行車!

幾乎所有的荒友都說,自行車嘛,花一兩個小時就成,屬于“長(zhang)腿就會”。你也不看看李會計都瘸成啥了,離了拐杖就倒,但他會騎自行車!你缺胳膊少腿還是缺心眼呀?

無地自容,痛下決心“掃盲”。羞于見人,找當?shù)芈毠そ鑱碜孕熊嚦弥股覀€僻靜的地方練起來。自行車不聽使喚,推都推不穩(wěn)。荒友說先練“溜”車,等學會溜車了差不多也就會騎了。那就先練溜車。農(nóng)場地處丘陵地帶,土地都有一點坡度。我先推車上坡,然后掉轉(zhuǎn)車頭往下溜。溜了幾次慢慢找到竅門了,車也聽使喚了,那就騎。摔過幾次,好在地上挺軟乎,啥事兒沒有,晃晃悠悠地能騎了。

北方的自行車有一點與南方不一樣;北方的自行車是“腳閘”,剎車時腳蹬子往后踩;南方的自行車是“手剎”,碰到情況雙手一捏就停了?!澳_閘”和“手剎”,各有各的利弊。

學會了騎自行車手腳癢癢,特別想騎,上場部蹓跶的機會多了起來。

冬天騎車挺遭罪。有一回我騎車上場部,辦完事往回趕的時候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還頂著風。每踩一下都特別費勁,車轱轆與擋泥板之間經(jīng)常會被積雪卡死,車轱轆無法轉(zhuǎn)動。下車摳一會兒再騎一會兒,騎一會兒再下車摳一會兒,維持到拐進分場“中央大道”,干脆一步一滑地扛起來走。

天津知青小杜才華橫溢,學富五車,見這模樣馬上“幸災樂禍”地唱道:

路上看見馬騎人,

兩只小船搖進巷,

西方出個綠太陽,

我抱爸爸去買糖。

農(nóng)場也有坡度比較陡的地方。我曾經(jīng)去過三分場辦事,那就要路過東大崗?!皷|大崗”那里坡度挺大,我看能有四五十度,而且曲了拐彎的。拖拉機、蹦蹦車載重上去氣喘吁吁的,盡冒黑煙;從坡頂下來都掛著一檔慢慢往下溜,可不是鬧著玩的。曾看見過蹦蹦車一頭栽在溝里。騎車沒兩把刷子不敢從坡頂騎下來,萬一閘松了,估計從上面一下子沖到場部都難說一定能收住車。

天生膽小,我過這個崗老老實實的,推著上去,推著下來。

北大荒的秋天騎車最爽,道路都比較干,青紗帳起來了,有時候騎車戴著草帽,架副墨鏡,外套的扣子一個也不扣上,讓微風輕輕地吹起下擺,自我感覺就是“武工隊”進村了!

往事

119

“老豬腰子”楊小秋

楊小秋是上海知青,是跟我們一趟火車到北大荒的。雖然個子不高,但挺“綁實”;肉里眼,眼睛不大,喜歡瞇著眼看人,冷眼向洋看世界;話不多,但往往語出驚人;外表看起來木訥。

當?shù)馗刹慷颊f楊小秋“老豬腰子 —— 主意挺正”。

平心而論,楊小秋確實有點“隔路”。

比如,特別是在下鄉(xiāng)的頭幾年,知青吃飯都是“互助組”,三三兩兩的,要好的哥們飯票擱在一起,有鹽同咸,無鹽同淡。分場偶爾休息一天,哥幾個就拿出家里帶來的大米、卷面、咸肉“共產(chǎn)”,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既改善了伙食,又顯得熱鬧,還增進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感情。楊小秋從來不摻和,他既沒有仇家,也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他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一直停留在“個體戶”的初級階段。即使是改善伙食“開小灶”,他也是自做自吃,有時還自斟自酌,喝一點色酒,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互助組”也會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楊小秋從來沒有這樣的煩惱,他自得其樂。

一直到返城都是這樣。

在地里干活,無論是鏟地、割麥、割大豆或是其它,楊小秋的速度永遠是中不溜的,既不會一騎絕塵,也不會落在后面“打狼”,拿捏得恰到好處。他不會先到地頭休息:不接壟好象不太好,但返過身來接壟也不情愿,自己也是累得個賊死才到地頭的呀。他也不會讓別人來接壟,因為接壟一般是接落在后面“打狼”的,不會接快要到地頭的。楊小秋一到地頭他就用草帽遮著臉休息打盹。誰也不欠誰,這多好!他可能比快手少歇了一會兒,但又比“打狼”的多歇了一會兒:“打狼”的在和接壟的會合后已經(jīng)滿面愧色了,哪里還有臉走到地頭去“補休”呢?—— 連長馬上又重新排壟了。

楊小秋深得中庸之道,既不先進、也不落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楊小秋還是“半份菜”的發(fā)明人。當年沒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一說,如果擱在現(xiàn)在,申請個實用型專利也未可知。

農(nóng)忙時我們在地里吃飯,有時要在地里吃三頓飯。送飯的馬車一來,蔫不拉嘰的楊小秋很快就買到飯菜吃起來。那時候我們真的能吃,一頓可以吃兩份菜、甚至三份菜,饅頭還不算。確實也有吃兩份好象還不夠、吃三份又太多了的情況。吃飯又不是不要錢,沾點葷腥那菜就有點小貴,我們也學著過日子,心里打著小九九。

一天楊小秋吃了兩份菜,意猶未足,又走到馬車跟前對食堂打菜的天津女知青說:“再來半份。”天津女知青一時愣住了,沒聽明白:“嘛玩?嘛半份?”打菜的勺舉在空中半天放不下來。“再來半份。”楊小秋重復著,很堅持。天津女知青緩過神來,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哏啊,菜哎,還有買半份的,多新鮮!”但歸齊還是賣了半份菜給楊小秋。

半份菜、半份的錢。有了這半份菜,既不會沒吃飽,也不會撐著;既不糟踐,還省了錢。

不得不嘆服楊小秋的“半份菜”!頭天晚上我們剛看了電影《地道戰(zhàn)》,臺詞全都在腦子里 —— “趙莊、高家莊、馬家和子;既解了西平據(jù)點之圍,又端了土八路的老窩。高!高!高!實在是高!

自此起,食堂放低身價,菜可以半份另加,全連皆大歡喜,楊小秋功不可沒。

有一次楊小秋和別人嗆嗆起來,兩個人為了干活哪一種手套好使抬杠。一個說麂皮的手套最好,又軟乎又抗造。楊小秋狡猾地說“進口”的手套最好。那時候“崇洋媚外”也是個不小的罪名,差不多夠“大批判開路”了。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臉紅脖子粗的,就差動手了。大家伙都覺得這回是楊小秋不對,麂皮的手套好,那是“小禿頭上長虱子 —— 明擺著的”,進口的有什么好?!再說了,我們不能長資產(chǎn)階級的威風,滅無產(chǎn)階級的志氣!楊小秋這才一臉委屈、不緊不慢地說,我說的是“緊口”的手套好呀,這有什么錯?

一屋子的人回過神來,哭笑不得:敢情上海人說話不僅“王”“黃”不分,“吳”“胡”不分,連“進”“緊”也不分哪,都說楊小秋絕了。他的爭論對手氣得差點兒背過去 —— 爭了半天,被人當猴耍了!

楊小秋就是這樣一個人:絕不是個壞人,但“老豬腰子 —— 主意挺正”。

往事

120

“喔、喔,駕!駕!吁 ——”

我在北大荒也趕過牛車、馬車,不過那可是是山寨的,而且是空車,純粹吃飽了撐的趕著玩。

我坐在車老板子的位置上,神氣活現(xiàn)地舉著長鞭,嘴里“躍、躍,喔,喔”地指揮著,牛兒邁著四方步慢悠悠的往前走;如果是馬車,馬兒上來就是一陣嘚嘚嘚的小跑。真正的車老板子(通常是農(nóng)工)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給我“保駕護航”。一旦前面老遠有個大坑,或者覺著馬要“毛”了,車老板子就會搶過鞭子,跟我互換一個位置,他來吆五喝六地指揮。

北大荒名副其實的“大”!天大、地大不去說它了,單說牛車馬車。在我們探親來回北大荒的路上經(jīng)??吹缴綎|河北一帶的公路上跑的是驢車,一輛車就一頭小毛驢可憐巴巴地拉著,甚至還見過“人駕轅、驢拉套”的現(xiàn)象,大概是主人心疼小毛驢吧?

北大荒的牛車馬車可沒有這樣寒酸,那才叫個氣派!絕大多數(shù)的牛車馬車都是一頭(匹)駕轅,三頭(匹)拉套,這是“標準配置”。很少見到有少于此數(shù)的,連兩頭(匹)拉套的都幾乎沒見過,只有在龍鎮(zhèn)火車站附近見過一頭老牛駕轅拉著大鐵圓桶送水的車。

趕牛車與趕馬車的口令差不多沒有區(qū)別,往左是“躍、躍”,長鞭一指引,里套的?;蝰R就會向左;往右是“喔,喔”,長鞭一撥趕,外套的牛或馬就會向右。前進是“駕!”停下來是“吁 —— ”,一聲長聲,牛車或馬車就會停下。

除此以外,還有幾個常用的口令:

捎,念第四聲?!缎氯A漢語詞典》是這么解釋的:“稍微向后倒退,多指騾馬等牲口?!?/span>

抬。牛馬拉套的繩在其腿下“亂套”的時候,車老板子用鞭竿子碰碰牛馬的腿,吆喝一聲“抬”,牛馬都很聰明,碰它哪條腿,它就會“抬”起那條腿,車老板子趁勢理順繩套。

靠。這主要用在套車的時候讓駕轅的牛或馬倒退著往車轅子里“靠”,車老板子會拍拍?;蝰R的屁股,?;蝰R就會往后捎、往后靠,所以我懷疑這個字其實應該寫成“尻”。

趕車差不多就是這么幾句口令,挺好使。時間一長,男同胞誰不會?張嘴就來,而且活學活用。

食堂開飯時賣飯窗口往往擠了一大堆人,人人爭先恐后,人人也搶不了先。這時候食堂里的人會喊:排好隊、排好隊!于是男生一邊一起喊“捎、捎、捎!”一邊往后退。隊伍成形了,買飯的速度反而加快了。

返城后進了新單位,同事中不老少是從北大荒回來的。有一回我桌上的一份資料滑落到地上,被一同事無意中踩住,這位仁兄渾然不覺,光顧著說話。我一看是荒友,就彎下腰輕輕地拍拍他的腿,嘴里喊著:“抬、抬、抬!”

同事兼荒友先是本能地“抬”起了腿,又覺得我發(fā)出的指令是那么的耳熟,愣了幾秒鐘,反應過來后接著就是一陣哈哈哈的放聲大笑,真的,他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待續(xù)……)

    本站是提供個人知識管理的網(wǎng)絡(luò)存儲空間,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不代表本站觀點。請注意甄別內(nèi)容中的聯(lián)系方式、誘導購買等信息,謹防詐騙。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點擊一鍵舉報。
    轉(zhuǎn)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

    亚洲精品国产美女久久久99| 极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日本一二三区不卡免费| 色综合久久六月婷婷中文字幕| 亚洲人妻av中文字幕| 久久99这里只精品热在线| 国产伦精品一一区二区三区高清版| 美女黄片大全在线观看| 一区二区三区18禁看| 日韩aa一区二区三区| 熟女少妇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欧美一区两区| 高清在线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内射一级二级三级| 国产av熟女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亚洲视频一级二级三级| 国产高清精品福利私拍| 麻豆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中文精品人妻一区二区| 欧美日韩亚洲精品内裤| 亚洲天堂国产精品久久精品| 夜夜嗨激情五月天精品| 国产丝袜美女诱惑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精品午夜福利| 日韩免费国产91在线| 日本妇女高清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日韩三区在线观看| 少妇淫真视频一区二区| 天堂网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丰满少妇被猛烈撞击在线视频| 黑丝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亚洲美女国产精品久久| 日本免费一本一二区三区| 国产免费观看一区二区| 日韩欧美国产精品中文字幕| 国产专区亚洲专区久久| 我要看日本黄色小视频| 国产不卡最新在线视频| 真实偷拍一区二区免费视频| 91亚洲熟女少妇在线观看| 日本午夜精品视频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