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開周

插畫|鄭莉

宋徽宗大觀末年（公元1110年），蔡京罷相，帶著十四歲的兒子蔡絛去杭州居住。他走的是水路，坐的是大船。在他的大船旁邊，時不時劃過一些小船，船頭站著漁民，向過往船只兜售剛剛捕撈上來的魚蝦。蔡京招招手，讓一艘漁船靠近，問道：“你的魚怎么賣？多少錢一斤？”漁民見有主顧，滿臉堆下笑來：“回您老，不論斤，十條只賣十五文?！闭f著從桶里摸出一條半尺來長、活蹦亂跳的魚來，雙手舉著讓蔡京看。蔡京見魚不錯，就讓蔡絛數(shù)出三十文銅錢，買了二十條魚。

買完魚，蔡京吩咐繼續(xù)開船，走沒多久，忽聽后面有人高喊：“前面的客官，請等一等！”扭頭一瞧，剛才賣魚的那艘小船正風(fēng)馳電掣般駛過來。蔡京不解何故，跟兒子說：“這個人可能是捕到大魚了，趕過來向咱們這老主顧推銷的吧？”說話間那漁民已經(jīng)把船攏過來了，只見他將一枚銅錢輕輕扔到了蔡京的甲板上，并解釋道：“剛才賣給您二十條魚，應(yīng)該收您三十文錢，可是您家公子沒有數(shù)清楚，多給了一文，所以我必須把它還給您?！辈叹┞犃舜笫芨袆樱瑹o論如何不收那文錢，還要再加賞一些貴重東西，但都被那個漁民拒絕了，只見他掉轉(zhuǎn)小船，消失在茫茫湖水之中。

多年以后，蔡絛在其著作《鐵圍山叢談》中回憶起這件往事，猶自大發(fā)感慨：“吾每以思之，今人被朱紫，多道先王法，言號士君子，又從騶哄坐堂上曰貴人，及一觸利害，校秋毫，則其所守未必能盡附新開湖漁人也?！狈g成白話就是：現(xiàn)在的大官言必稱古圣先賢，好像挺仁義似的，可是一旦涉及到權(quán)位與名利，他們就錙銖必較、睚眥必報，我看他們的道德操守離那個漁民差遠了。

想必蔡絛所說的大官不包括他爹蔡京，其實蔡京禍國殃民，壞事做盡，道德操守只怕更差。不過今天我們暫且不談蔡京的道德，只談他買的那些魚。如前所述，從湖里剛剛捕撈上來的魚，半尺來長，活蹦亂跳，二十條才賣三十文，真是便宜得很。

有宋一朝，魚的價格通常比其他肉類便宜。如陸游《買魚》詩云：“臥沙細肋何由得？出水纖鱗卻易求?！薄皟删┐核j論斤賣，江上鱸魚不直錢?！毖蛉馓F，買不起，早春的薺菜也論斤出售，頗為稀缺，唯獨鮮魚極大豐富，要多少有多少，花一點點錢就能買到好多。

那是不是所有的魚都很便宜呢？當(dāng)然不是。

蔡京死后不到二十年，又一位大奸臣秦檜執(zhí)掌了權(quán)柄，他主持和議，跟金國簽下停戰(zhàn)協(xié)定，將宋高宗之母韋太后從金國迎接了回來。這位韋太后是個酒鬼（每月飲酒幾十斤），也是個吃貨，愛吃一種名叫“子魚”的魚。

據(jù)宋人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記載：“秦檜之夫人，常入禁中。顯仁太后言近日子魚大者絕少。夫人對曰：‘妾家有之，當(dāng)以百尾進?！瘹w告檜，檜咎其失言，與其館客謀，進青魚百尾。顯仁拊掌笑曰：‘我道這婆子村，果然！’蓋青魚似子魚而非，特差大耳?！?/p>

有一回，秦檜的老婆王氏進宮，陪韋太后（謚號顯仁）閑聊。韋太后說：“近日子魚大者絕少。”王氏當(dāng)即打包票說：“妾家有之，當(dāng)以百尾進?！蓖跏匣丶腋貦u說了這事，秦檜責(zé)備她言語不當(dāng)，于是和門客商量，想出來一個絕妙的主意——第二天，他找來一百條青魚，讓王氏送到了宮里。韋太后吃過見過，當(dāng)然分得清子魚和青魚，她拍手大笑：“我道這婆子村，果然！”因為青魚雖然像子魚，但差別還是挺大的。

現(xiàn)在問題來了：這則故事里的子魚到底是一種什么魚呢？

所謂子魚，其實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鯔魚。鯔魚跟青魚很像，都是體型寬大、背青腹白，二者外觀上的關(guān)鍵區(qū)別在于魚眼：鯔魚是黑眼圈，青魚是紅眼圈。另外青魚很便宜，鯔魚就貴得多了。您想啊，連太后都不能獲得充足的常例供應(yīng)，這種魚肯定稀缺，它的價格肯定昂貴。

宋朝人王得臣在《廛史》中記載：“閩中鮮食最珍者，所謂子魚者也，長七八寸，闊二三寸，剖之，子滿腹，冬月正其佳時?！备＝ǔ霎a(chǎn)鯔魚，到了冬天能長到七八寸長、兩三寸寬，肚子里滿是魚卵，是當(dāng)?shù)刈钫滟F的食材。

我們知道，將鯔魚卵取出漂凈，加工成型，就是聞名天下的烏魚子?，F(xiàn)在烏魚子假貨太多，真空包裝，顏色橙黃，好像用哈密瓜做成的瓜干，一包只賣幾十元。假如是真的，那可貴了去了，巴掌大一小塊，沒一千塊錢根本買不到。如果是頂級貨，大概能賣上萬元。

烏魚子貴是貴了點兒，人家的味道確實好吃：片成薄片，用噴槍烤，用酒精燒，或者抹上米酒，擱平底鍋里煎一煎，火候恰到好處，又軟又糯又彈牙，入口即化，唇齒留香。王得臣稱之為“閩中鮮食最珍者”，真是一點兒都沒有夸大。

不過現(xiàn)存的宋朝飲食典籍中并沒有記載鯔魚的烹調(diào)方法，我們不知道韋太后愛吃的究竟是鯔魚的肉，還是鯔魚的卵。如果她愛吃鯔魚卵，我們也不能就此認為宋朝人已經(jīng)掌握了加工烏魚子的方法，因為魚卵的吃法是有很多的，可以清蒸，可以煮湯，可以搭配雞蛋爆炒，未必要先加工成致密并且美觀的烏魚子，然后再拿噴槍來烤。

在今天，烏魚子是高檔食材，堪與燕窩、鮑魚并駕齊驅(qū)。宋朝未必有烏魚子，但是那時候有沒有燕窩和鮑魚呢？

燕窩是肯定沒有的。燕窩出現(xiàn)于古代飲食典籍是元朝以后的事情，到了明朝才走進御膳，到了清朝中后期才登上民間的高檔宴席。千年前的宋朝人并不懂得燕窩的價值，就像幾十年前的我們不懂得松茸的價值一樣。

鮑魚肯定是有的。早在漢魏時期，中國貴族就開始食用鮑魚了，只不過當(dāng)時將鮑魚稱為“鰒魚”?！稘h書·王莽傳下》載：“莽軍師外破，大臣內(nèi)叛，左右無所信，……莽憂（滿心）不能食，亶飲酒，啖鰒魚?！蓖趺Ы舆B吃敗仗，愁得吃不下飯，只好就著鮑魚喝悶酒。

曹植祭曹操文中寫道：“先主喜食鰒魚，前已表徐州臧霸送鰒魚二百?！辈懿偕跋矚g吃鮑魚，所以曹植讓山東的官員送來兩百只，供奉到父親靈前。

《南史·褚裕之傳》記載，南北朝時某大官收禮，收了三十只鮑魚，“門生有獻計賣之，云可得十萬錢”。三十只能賣十萬錢，一只鮑魚賣多少？三千錢還要出頭。當(dāng)時半數(shù)窮人全部家產(chǎn)不到兩萬錢，砸鍋賣鐵都買不起幾只鮑魚。

宋朝的鮑魚倒沒這么貴，一是因為宋朝出產(chǎn)鮑魚的地方比較多，二是因為宋朝的進出口貿(mào)易比較發(fā)達。隋唐以前唯獨山東出產(chǎn)鮑魚，到了宋朝，廣東、浙江、福建都產(chǎn)鮑魚，只是沒有山東鮑魚有名罷了。進出口貿(mào)易也很重要，宋朝鮑魚之所以相對便宜，一項重要原因就是常年從日本輸入“倭螺”。什么叫倭螺？就是日本鮑魚。當(dāng)年北宋人在東京汴梁可以買到倭螺，就像我們可以在大型超市里買到物美價廉、即開即食的吉品鮑一樣。

相比之前的朝代，宋朝鮑魚是便宜了，但是跟其他食材相比，鮑魚仍然是高檔食材。宋朝有個官員叫葛勝仲，他在浙江當(dāng)官，卻想法設(shè)法向山東的同僚弄些鮑魚嘗嘗。他還有一首很直白的詩，詩題就是《從人求鰒魚》，頭兩句是這樣寫的：“海邦邾莒固多品，此族稱珍乃其伯。”咱們這兒地大物博，海鮮多了去了，不過還是鮑魚能當(dāng)大爺啊。

宋朝還有一個名叫楊彥齡的人，他說：“鰒魚之珍，尤勝江珧柱，不可干至故也?！保顝g《楊公筆錄》）江珧柱夠珍貴了吧？鮑魚比它還珍貴，為啥？江珧柱適合制成干貨，風(fēng)味不減，鮑魚只適合鮮吃，一弄成干貨就失去原來的味道了，而鮮貨不好運，所以更顯出鮑魚的珍貴來。從楊彥齡的話可以看出，宋朝加工鮑魚的技術(shù)還比較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