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天的嘴里看見了整個宇宙。

——薄伽梵往世書

She then saw in Krishna’s mouth the whole eternal universe.

——Bhagavata Purana

從人潮涌動的泰姬陵前往失落的故城馬圖拉，火車旅行只需約1個小時。但在經(jīng)歷了令人無奈又忐忑的晚點之后，我終于在黃昏來臨前趕到了馬圖拉。

哪怕有著“圣城”的光環(huán)籠罩，在群星閃耀的北方邦，馬圖拉也只是新德里往返阿格拉百余公里路途上默默無聞的一站。除了每年二三月間的胡里節(jié)這里會成為色彩狂歡的海洋，在一年中大多數(shù)的時段里，馬圖拉顯得過于冷清乏味。這是這座貴霜故城的無奈之處——歷史在不同譯名的輾轉中顯得漫漶，在擁有浩繁歷史卻欠缺史籍傳統(tǒng)的印度，歷史的重構往往需要假借他國旅行者之手。而地處古印度的心臟地帶，權力的頻繁更迭更為古城的過往蒙上重重迷霧。

國王騎象橫梁，公元前2世紀，馬圖拉出土，現(xiàn)藏于新德里的印度國家博物館。

在構建了印度教基礎的偉大史詩《摩訶婆羅多》中，主管“創(chuàng)造”的梵天、主管“維護”的毗濕奴和主管“毀滅”的濕婆，組成了印度教義中最主要的三相神。幾乎所有的其他神祇都以此為基礎，以不同的程度、不同的形式成為三相神的化身。傳說中毗濕奴共10次化身降臨凡界，黑天（Krishna）即是第8個化身。印度的神明三億三千萬，黑天是頭一位。

在眾神棲息的印度，馬圖拉因此有著令人仰望的地位。哪怕所謂“七大圣城”的版本層出不窮，作為黑天的故鄉(xiāng)，馬圖拉足以在印度人的精神世界中占據(jù)一席之地。

馬圖拉博物館藏品：上圖為公元5世紀的立佛，下圖為貴霜時期的迦膩色伽像，均為馬圖拉出土文物

傳說中的馬圖拉曾是暴君的國度。剛薩王（Kamsa）得知自己將被堂妹提婆吉（Devaki）的第8個兒子殺死，于是便囚禁了提婆吉，殺死了出生的前6個孩子。女神 Yogmaya 應毗濕奴的召喚，將提婆吉的第7個孩子轉移到了提婆吉丈夫富天（Vasudeva）的另一位妻子腹中，這個孩子就是大力羅摩（Balarama）。而毗濕奴自己則化身成他們的第8個孩子黑天而降臨，這處出生地至今仍被相信保留在馬圖拉的神廟 Kesava Deo Temple 一處陰暗而布滿壁畫的地下囚室中。在出生后，黑天被父親的親人收養(yǎng)，成長為一名英俊的牧牛少年。盡管神明無數(shù)，識別黑天卻無需太多的努力，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他手中常持有一支牧笛。

在穿過南亞式的混亂之后，Kesava Deo Temple 被隔絕在荷槍實彈的重重警衛(wèi)身后。這里也許是印度安檢最嚴格的神廟之一，不僅大件行李無法隨身，就連相機、手機也無法帶入。在經(jīng)歷了一次次寄存之后，我終于安檢成功，進入大門，一座模樣簇新的神廟被圍繞在無數(shù)的小型神殿之中。這座神廟是1950年代重建的產物，傳說中那間誕生了黑天的房間我無緣得見。胡里節(jié)即將來臨，短暫的狂歡預熱過后，人們搖響神廟門上高懸的鈴鐺，進入神殿行禮如儀。

在馬圖拉的神廟Kesava Deo Temple門前

通常以黃色褲子、藍色（有時則是黑色）皮膚示人的黑天在印度有著廣泛的受眾，充滿神力的他卻常常將自己的天分浪費在調皮搗蛋之上。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開篇就講述了黑天吃了滿嘴泥土而向母親撒謊的故事，當他的母親讓他張嘴檢查時，竟在這位少年的嘴中看見了宇宙。

當然，作為一名吃貨，黑天也會嘗試正常的食物。除了吃土而被小伙伴們打小報告之外，他也曾因為偷吃芒果而受到母親的斥責。在神話設定的時間過后約兩千年，一位中國僧人路過此地，記載了本地“庵沒羅果家植成林”，庵沒羅果就是芒果，“雖一名而有兩種，小者生青熟黃，大者始終青色”。這些內容，被玄奘工整地書寫在《大唐西域記》中。

馬圖拉的年輕人

而胡里節(jié)的眾多傳說，也有黑天惡作劇的一份功勞。作為神話世界中的高富帥，黑天熱衷于向他心愛的姑娘潑灑彩色粉末，而女孩們則以棍棒迎接——這個傳統(tǒng)被完好地傳承下來——馬圖拉的胡里節(jié)，在漫天飛揚的灑紅習俗之外，更比其他地方多了一份女孩們提著棍棒滿街追打男人的情景。

離開神廟后，我被幾個印度的年輕人圍住，自然要例行回答一些國籍、年齡、旅行計劃的提問。這并非我第一次在印度旅行，早已習以為常。為首的青年力勸我去亞穆納河畔走走，但經(jīng)歷了漫長的旅途勞累之后，我只想早點躺倒在新德里的酒店里。胡里節(jié)就在明日，街面上潑灑的彩色顏料已經(jīng)宣誓狂歡即將來臨，我對擁擠和喧囂充滿恐懼，也不想無辜而狼狽地逃竄在女人們的棍棒之間，成為了也許是唯一一個選擇在胡里節(jié)前夕逃離馬圖拉的外國人。

街頭即景

幾位年輕人幫我攔下了車，在經(jīng)歷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之后，他們委托一位突突司機把我送到車站。列車進站，刺眼的車燈晃過，有那么一個瞬間，仿佛墜入幻境。

神話與現(xiàn)實界限消弭，滿街嬉鬧的男女們，也許又成為了黑天和他心上人在現(xiàn)實世界的化身。而眼前這個混亂的馬圖拉，是黑天嬉鬧的故鄉(xiāng)，也是玄奘過路的驛站；是剛薩王受到詛咒的國度，也曾是貴霜南方的都城；它是秣菟羅，是摩偷羅，是Mathura。而我，該如何呼喚你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