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瑟羅》劇照

01.

《奧瑟羅》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創(chuàng)作于1603年。這部劇講述了一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故事：

威尼斯公國的將軍奧瑟羅與公國元老的女兒苔絲狄蒙娜私定終身。后來，副官伊阿古挑撥陷害，使得妒火中燒的奧瑟羅誤會妻子通奸，并以為妻子將定情信物另贈他人。奧瑟羅親手掐死妻子，知道真相后的奧瑟羅拔劍自刎，倒在妻子的血泊之旁。

由于整部戲劇都是由手帕這條線索穿插的，所以《奧瑟羅》又被戲稱為「手帕的悲劇」。

一個男子，僅僅憑一條手帕就斷定妻子不忠，并親手扼殺她？太不可思議！

然而，正是這種不可思議的舉動，才讓人對人性的嫉妒和懷疑感到震撼，觀眾被莎士比亞牽著走，時時為女主角命運擔憂，使得這部戲劇沖突強烈，悲劇意味尤重。

▲阿登引進版《奧瑟羅》

作者：莎士比亞

出版社：人大出版社影印出版

出版時間：2008

02.

來看看手帕的來歷吧。一開始，奧瑟羅將手帕贈與苔絲狄蒙娜，作為定情信物。后來，苔絲狄蒙娜不小心丟失手帕，伊阿古撿著后，離間奧瑟羅，說他妻子和凱西奧通奸，還將手帕送給了凱西奧。

于是，奧瑟羅問妻子要手帕，并說明這張手帕的來歷：

「那方手帕是一個埃及女人送給我的母親的；她是一個能夠洞察人心的女巫，她對我母親說，當她保存著這方手帕的時候，它可以使她得到我父親的歡心，享受專房的寵愛，可是她要是失去了它，或是把它送給旁人，我的父親就要對她發(fā)生厭憎。」

這里，奧瑟羅說手帕是埃及女巫送給她母親的，可是在奧瑟羅殺死苔絲狄蒙娜，眾人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時，奧瑟羅卻說他殺害苔絲狄蒙娜的原因，是因為后者將手帕送給凱西奧，「那是一方手帕，我的父親給我母親的一件古老的紀念品」。

對比兩處，奧瑟羅口中所說的手帕來源有所矛盾，莎士比亞是有心還是無意？奧瑟羅在撒謊嗎？他為什么要撒謊？

我們姑且將女巫贈予手帕稱為來源一，父親贈予母親為來源二。按照來源一的說法，他母親臨死前將手帕傳給自己，這時手帕是遺物，傳遞的是親情；然后他將手帕贈予苔絲狄蒙娜，這時手帕是禮物，傳遞的是愛情。劇中有兩處提到「禮物」一詞，一次是愛米利亞撿到苔絲狄蒙娜手帕，她說：「這是她從那摩爾人手里第一次得到的禮物，他叫她永遠保存，不許遺失。」

另一次是奧瑟羅讓伊阿古證明苔絲狄蒙娜失貞，伊阿古趁機問「您有沒有看見過在尊夫人手里有一方繡著草莓花樣的手帕？」奧瑟羅說：「那是我第一次送給她的禮物。」

如果手帕僅僅是一份禮物，你會因為別人丟失了你送的禮物而惱怒，甚至殺害對方嗎？顯然不可能。所以，手帕在奧瑟羅心中的份量是禮物的屬性遠遠不能承擔的。隨著劇情的發(fā)展，伊阿古試探奧瑟羅說：「既然是她的東西，我想她可以把它送給無論什么的人。」可是奧瑟羅卻回答說：「她的貞操也是她自己的東西，她也可以把它送給無論什么人嗎？」

可見，奧瑟羅將手帕等同于貞操，手帕已經(jīng)不只是禮物，還上升為信物，失去手帕意味著奧瑟羅失去了苔絲狄蒙娜的愛。奧瑟羅恐嚇苔絲狄蒙娜說：「萬一失去了，或是送給別人，那就難免遭到一場無比的災禍。」對于奧瑟羅來說，要是手帕丟失或轉(zhuǎn)贈他人，后果將不堪設想。后來，他見到凱西奧拿著手帕，便立馬確信妻子和副官之間有奸情。

▲《絲狄夢娜和奧賽羅》

奧賽羅掐死妻子絲狄夢娜之前的場景

（西）Antonio Mu?oz Degrain繪

03.

那么，為什么奧瑟羅會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一方手帕上呢？

為什么這個信物是手帕而不是其他小物件，比如戒指或項鏈？來源一中，奧瑟羅描述過手帕的制作過程，它是「一個二百歲的神巫在一陣心血來潮的時候縫就的，它那一縷縷絲線，也不是世間的凡蠶所吐；織成以后，它曾經(jīng)在用處女的心煉成的丹液里浸過。」

這不是一塊普通的手帕，它有神奇的魔力，或者換句話說，這塊手帕有巫術的成分在內(nèi)。

莎士比亞寫《奧瑟羅》的時候，歐洲和英國社會處于對巫術的恐慌時期，伊麗莎白時代的圖像和雕刻中，魔鬼都是黑皮膚的。那時很多外國人流入，他們說不同語言，身著不同風格的服裝，最重要的是信仰不同的神靈。來自非基督教傳統(tǒng)的異邦人容易被神秘化為懷揣巫術甚至黑魔法的人，當人們遇到常理無法解釋的事物時，容易將原因歸結(jié)于以往的經(jīng)驗或認知，巫術便是其中一個歸因。比如，勃拉班修在不能理解女兒愛上奧瑟羅時，也訴諸巫術：

第一幕，勃拉班修在伊阿古和洛特利哥的挑唆下，知道女兒與摩爾人已經(jīng)結(jié)婚后感嘆到：「世上有沒有一種引誘青年少女失去貞操的魔術（charms）」；而勃拉班修向公爵和元老們控訴奧瑟羅時，說：「倘不是中了魔法的蠱惑，決不會犯這樣荒唐的錯誤的。」隨后又說：「我斷定他一定曾經(jīng)用烈性的藥餌或是邪術煉成的毒劑麻醉了她的血液。」

勃拉班修的指控非常嚴重，在威尼斯如果有人使用巫術引誘少女，根據(jù)法律將得到嚴刑懲處。劇中奧瑟羅也指出使用巫術的后果：「要是你們根據(jù)她的報告，認為我是有罪的，你們不但可以撤銷你們對我的信任，解除你們給我的職權，并且可以把我判處死刑。」

莎士比亞之所以提到刑罰，一個背景是16－17世紀英國制定了許多針對巫術的法案。1562年，英國頒布了反巫術法案，而在1603年，《奧瑟羅》公演的前一年，法案又被進一步強化，到了詹姆斯國王統(tǒng)治時期，甚至對使用巫術者處以死刑。

而在眾人得知兩人互相喜歡后，奧瑟羅說「我為了她對我所抱的同情而愛她，這就是我惟一的妖術。」奧瑟羅一方面因為法律的后果，否認自己使用妖術，但一方面又確信手帕的神秘力量。這可以解釋手帕來源二中絲毫沒有提起埃及女巫，也可以解釋手帕作為信物的超自然因素。

此外，這個信物的設計有特殊性，使得奧瑟羅能一下子識別出，凱西奧手中的手帕是自己送給苔絲狄蒙娜，而不是其他人的。這個特殊性就在于手帕上繡有草莓樣式。

▲《奧瑟羅》

劇中繡著草莓樣式的手帕

（意）盧多維科·馬爾凱蒂繪

04.

莎士比亞用草莓而不是蘋果作為標示，有什么寓意在內(nèi)？

在莎翁的《理查三世》和《亨利五世》兩部歷史劇中，他也曾提到草莓這一意象。比如《亨利五世》里，伊雷主教與坎特伯雷大主教談起亨利五世時，說：「草莓生于蕁麻之下，健碩的漿果在低級的果實旁邊長得最為茂盛肥大，所以王太子也只是用荒唐的面幕遮掩他的深謀遠慮。」十四世紀以后的歐洲，草莓被認為是正直之人的象征，因為它的花兒潔白，果實鮮紅，氣味襲人，口感香甜。

這個象征不是孤立的，在西方文學中也可追隨其意象。比如奧維德，他在《變形記》中這樣描述黃金時代的人們：「他們采集楊梅樹上的果子，山邊的草莓、山茱萸，刺荊上密密層層懸掛著的漿果和朱庇特大樹上落下的橡子。」黃金時代的人無需勞作，土地無需開墾，就可以有美味可口的食物，宛如《圣經(jīng)》里的伊甸園。

而維吉爾的《牧歌》中也寫到：

「采摘花朵和地上草莓的孩子們快快躲呀，野草里藏有冰涼的蛇呀?！?/span>

「Qui legitis flores et humi nascentia fraga,frigidus,o pueri,fugite hinc,latet anguis in herba.」

草莓雖是美好的果實，但摘取時可能會遇到危險的蛇。

結(jié)合劇中的身體隱喻，手帕上的草莓樣式也可以理解為，它暗示著純潔的少女是美好的，但也有失去的危險，比如，伊阿古挑撥旗官洛特利哥一起策劃時，曾說「我們的身體就像一座園圃，我們的意志是這園圃里的園丁，理智和情欲不能保持平衡，我們血肉的邪心就會引導我們到一個荒唐的結(jié)局」。

也許可以這樣認為，奧瑟羅的園圃中生長了苔絲狄蒙娜這樣如草莓般純潔的人，也暗藏著嫉妒之蛇的禍心，當奧瑟羅妒火中燒，失去理智，便產(chǎn)生了來源一中所寓示的可怕后果，而手帕上鮮紅的草莓和新婚被褥上殷紅的鮮血相呼應。

手帕是奧瑟羅愛的信物，他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對神秘力量（或許是巫術）信仰上，將愛與信物直接劃等號，致使他無法抽離出伊阿古所設計的陰謀中。

莎士比亞并未告知我們手帕的真正來源，也沒有明示我們奧瑟羅是否真的使用巫術，這些已經(jīng)無關緊要，因為劇中的主人公苔絲狄蒙娜死了，奧瑟羅死了。

這就是最偉大的作家??！莎士比亞就如同那條非凡間的蠶，一個口中吐絲結(jié)成手帕，一個口中吐出精妙的言語，為人們織就一張悲劇之網(wǎng)。他并不給人們展現(xiàn)所有細節(jié)，而是憑借天才的構思與妙筆，巧妙構建起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故事，穿透無數(shù)人的心，不因時間流逝而減其魅力，不因文化隔閡而傷其深刻。■

▲說不盡的莎士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