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像 文|黃裳 嘉興南湖 最初引起我寫這篇文章的興趣的,當然是吳梅村的這一首詩,這詩在梅村集中雖然沒有《圓圓曲》那么出風頭,不過我覺得是寫得很好的。而且我還感到,《鴛湖曲》在情感上表現(xiàn)的濃摯與凄涼,都要比《圓圓曲》來得重。一個不過是“家國之感”,另篇就更還夾雜了“身世之悲”。陳田在《明詩記事》(辛簽卷二十二朱隗詩里)注說:“鴛湖主人,嘉興吳昌時也。昌時名在復(fù)社,頗為東林效奔走,官吏部郎。通廠衛(wèi),贓私狼藉,電發(fā)不斥其名,梅村《鴛湖曲》亦多哀愍之詞,蓋詩人忠厚之遺也?!蔽液軕岩蛇@所謂“詩人的忠厚”,中國的文人有時候是頗不忠厚的,尤其在發(fā)生了“門戶之見”的時候,要“忠厚”,也還是為了“門戶之見”。 朱竹垞《靜志居詩話》:“詩流結(jié)社,自宋、元以來代有之。迫明萬歷間,白門再會,稱極盛矣。至于文社,始天啟甲子(1624)。合吳郡金沙檇李僅十有一人,張溥天如、張采豐章、楊廷樞維斗、楊彝子常、顧夢麟麟士、朱隗云子、王啟榮惠常、周銓簡臣、周鐘介生、吳昌時來之、錢旃彥林分主五經(jīng)文字之選,而效奔走以襄厥事者,嘉興府學(xué)生孫淳孟樸也,是曰:‘應(yīng)社’。” 這個應(yīng)社里,包括了二張、二周和吳來之。有的是儒林重望,也就是在野的黨(后來的復(fù)社);有的則走入仕途,作政治活動,成為一時的風云人物。晚明一局政治的幕后策動人物,幾乎都在這里了。這個應(yīng)社后來經(jīng)張溥、周鐘、吳昌時等的推廣而變成了廣應(yīng)社,張溥《七錄齋集》卷三《廣應(yīng)社再序》結(jié)尾說:“是故介生發(fā)揚其大而予復(fù)兢兢焉。蓋即來之、彥林推廣之意而加詳之,所以明有親也?!?/span> 在這最初的應(yīng)社里,那目的是在“尊經(jīng)復(fù)古”,“五經(jīng)選義”,根據(jù)張溥的《五經(jīng)征文序》(《七錄齋集》卷三)張?zhí)烊缰鳌兑住?,而吳昌時則是主《書》的。 吳偉業(yè)(梅村)則比較晚一輩,是張?zhí)烊绲牡茏樱睹反寮也馗濉泛竺娴哪曜V卷一里,天啟二年(1622)梅村才十四歲,就為張?zhí)烊缳p識了,“見而嘆曰:‘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作了他的學(xué)生。過了兩年張?zhí)烊鐚?yīng)社推廣合并而創(chuàng)舉了復(fù)社,梅村也就入社,“為入室弟子”。這位先生比起學(xué)生來,大了才不過七歲。 到了崇禎三年(1630),梅村年二十二歲,省試中式。他寫的《復(fù)社紀事》里說,“三年庚午省試,胥會于金陵,江淮宣歙之士咸在。主江南試為江西姜燕及(曰廣)先生,榜發(fā),維斗哀然為舉首,自先生以下,若臥子及偉業(yè)輩凡一二十人列薦名。吳江吳來之昌時亦與焉,得稱士?!?/span> 吳梅村寫這段文章的時候是得意的。他自己和老師(張溥)都高中了,前輩吳昌時也是同榜,成了同年。還有不少社友也中了,于是就舉行了“金陵大會”,這樣,我們可以知道《鴛湖曲》的作者和詩里主人的一段并不淺的淵源。 詩云(根據(jù)董康刻的《梅村家藏稿》,有異字用靳榮藩《吳詩集覽》本校): 吳梅村 鴛湖春色圖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鴛鴦湖畔草黏(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語(雨),桃花斜帶一溪煙。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樹上流鶯三兩聲,十年此地扁舟住。 在這里,我想多少要提一下這個“鴛湖”。 三百年前的詩人的描寫,和現(xiàn)在嘉興的南湖光景大約相去不遠,如果說少有變遷,我想也許是那湖更荒穢了,“粘天”的水草更多了,簡直使蕩舟的人覺得不勝逼仄。那個煙雨樓卻還好好的,不過也已經(jīng)是后來重修過的了,我坐在樓上憑檻喝茶,看眼前的一片濃綠,陰森得很,那樹真是很高大,總有幾百年的壽命了。鶯聲不曾聽到,卻看見無數(shù)白鷺在樹上飛起飛落,有時候也叫上一聲兩聲。 《鴛湖曲》的詩題下面,吳梅村加了一個小標題是“為竹亭作”,這“竹亭”就指的是吳昌時,竹亭是他的花園的名字,至于這竹亭與煙雨樓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也無法知道。 竹亭在當時是江南的名園,是有名的園亭塑手張南垣的杰作。吳梅村有《張南垣傳》(《家藏稿》卷五十一),云:“張南垣,名漣,南垣其字,華亭人,徙秀州,又為秀州人?!?nbsp;其壘石最工……其所為園則李工部之橫云、虞觀察之預(yù)園、王奉常之樂郊、錢宗伯之拂水、吳吏部之竹亭為最著?!?/span> 阮葵生《茶馀客話》里也有同樣的記載,大抵都稱贊他的假山疊得好。在煙雨樓的后面,現(xiàn)在還保留著好一片假山,十分曲折而靈巧,這種小品園藝,使我們可以想象舊時士大夫階級的剝削的成果,是怎樣侵奪了別人的產(chǎn)業(yè)、幸福,而造成一己的佚樂與享受的。吳昌時在沒有做官以前是紳士,在做官以后則是鄉(xiāng)宦,明朝鄉(xiāng)紳的豪縱是有名的,像錢牧齋、董其昌、瞿式耜這一批人在鄉(xiāng)下都是豪縱不法的?,F(xiàn)在我們只看吳昌時,王肱枕作《蚓庵瑣語》里說:“吳昌時官吏部,大營甲第,侵越比鄰曾生基地以筑垣,曾生往爭之,昌時漫應(yīng)之:‘垣在爾基,即爾垣矣,何必爭!竟不讓還?!?/span> 李清撰《三垣筆記》,卷中有一則: 吳都諫麟微征為余言,昌時居里時,凡公祖父母皆執(zhí)贄稱門下士,彼峨冠博帶,此方巾短袍,延送至中門止,蓋以師道自居也。有強項不執(zhí)贄者,即于上臺處媒孽,故無不望風而靡。 對于地方官的態(tài)度還是這樣,更不必說什么老百姓了。這些”名士”們就在這種湖山勝地”大作其文酒之會。梅村另外有首悼吳昌時的詩,題目是《予曾過吳來之竹亭湖墅,出家樂張飲,后來之以事見法,重游感賦》。這一批復(fù)社同人,就是時常在這里聽戲,飲酒,作詩的。《鴛湖曲》第二節(jié): 主人愛客錦筵開,水閣風吹笑語來。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臺。輕靴窄袖嬌妝束,脆管繁弦競迫逐,云鬟子弟接霓裳,雪面參軍舞鸜鵒。酒盡移船曲樹(榭)西,滿湖燈火醉人歸。朝來別奏新翻曲,更出紅妝向柳堤。 這一批文社的社友們就是這樣地在作樂。吳昌時的好客,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在當時人的集子里面一定還留存了不少記載,我卻只能找到有限的一兩篇,應(yīng)社最初的發(fā)起人朱云子(隗)有《咫聞齋稿》,陳田的《明詩紀事》里選錄了他的一首詩,卻正可以拿來應(yīng)用?!而x湖主人出家姬演〈牡丹亭)記歌》: 鴛鴦湖頭颯寒雨,竹戶蘭軒坐容與。主人不慣留俗賓,識曲知音有心許。徐徐邀入翠簾垂,掃地添香亦侍兒。默默愔愔燈欲炧,才看聲影出參差。氍毹只隔紗屏綠,茗壚相對人如玉。不須粉項與檀妝,謝卻哀弦及豪竹??M盈澹蕩未能名,歌舞場中別調(diào)清。態(tài)非作意方成艷,曲別無聲始是情。幽明人鬼皆情宅,作記窮情醒清癖。當筵喚起老臨川,玉茗堂中夜深魄。歸時風露四更初,暗省從前倍起予。尊前此意堪生死,誰似瑯琊王伯輿! 吳梅村詩集箋注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徐電發(fā)(釚)也有一首《鴛湖感舊》:“曾說荒臺舞柘杖,而今空見柳絲絲。不因重唱《鴛湖曲》,誰識南朝舊總持。'他在《本事詩》里記: 鴛湖主人,禾中某吏部也。吏部家居時,極聲伎歌舞之樂。后以事見法,南湖花柳散作荒煙,東市朝衣變?yōu)橥惖蕝羌谰泼反濉而x湖曲》有“芳草乍疑歌扇綠,落英猶認舞衣鮮”之句,余亦賦《駑湖感舊》云。 在張?zhí)烊绲摹镀咪淉S集》里面也留下了幾首詩,卷二中《同孟宏、孟樸、君偉、來之登煙雨樓次韻》兩首: 水氣連空綠,晴洲高處幽。無山飛鳥靜,有佛古蘚浮。平滿歸群木,蒼涼上一舟。云生感慨出,此日獲蘆游。 煙澤恣憑閣,高巖響帶淙。澌流趨壑緩,林月照人雙。魚出春深草,鐘聲雨后牕。問吳猶地接,門外即三江。 《七錄齋集》卷二還有《同來之、孟宏、孟樸、君偉龍淵晚眺次韻》三首,看詩里面的景物和同游的人物,大抵也是在鴛湖所作,第三首: 白成一片暗千山,平地欺狂魚鳥間。群水合時漁艇亂,百花靜處寺門閑。月中荇藻人歸夜,樓下笙歌酒上顏。唱別不離高塔影,折來云樹美人灣。 其余兩首里的斷句,像“魚鳧隊里看嬌舞,蘆荻聲中惜醉顏”、“蕭蕭非雨馀空閣,切切新絲怯舊顏”,都可以看出這些名士縱情聲色、醉態(tài)朦朧的影子。這正是吳昌時極盛的時代,“名士”不足過癮,“選文”更不是目的所在,看到當時朝政的紊亂,又清楚地摸著崇禎皇帝的多疑心理,于是躍躍欲試,抓到一位政治舞臺上的人物,來做一筆政治上的買賣了。 《鴛湖曲》第三節(jié): 歡樂朝朝兼暮暮,七貴三公何足數(shù)。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長安富貴玉驄驕,侍女薰香護早朝。分付南湖舊花柳,好留煙月伴歸橈。 崇禎一朝,宰相一共換了五十個人,這在過去的歷史中,算是非常特別的例子。傅節(jié)子、李慈銘等都替這五十位宰相開過名單?;实奂热蝗绱硕嘁啥粚#瑑?nèi)閣如此頻頻更調(diào),在政客看來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可以買空賣空的。 思宗初立,把閹黨清算一下,不過并沒有做得徹底,還留下不少地下潛伏的分子。當時,閣里幾乎是清一色東林黨的天下,皇帝更怕手下的人抓住這個機會結(jié)黨,所以想了一個“絕好”的辦法,把官兒的名字寫在紙條上放在金瓶里面,焚香肅拜,用手一抓,抓出誰來就是首揆。這方法雖然可笑,然而在皇帝看來,卻是十分可靠的。不料第二次就出了毛病,沒有再繼續(xù)表演下去。 這時候東林的代表人物正是綽號喚做“天巧星浪子”的錢謙益,錢的作風是充分表現(xiàn)了過去中國士大夫的貪愚跋扈的弱點的。他想包辦,弄點手法,在“抓采”以前把當時的禮部尚書溫體仁、侍郎周延儒的名字都除去了。這自然使溫、周大不高興,看個機會,反咬一口,借考官受賄案的題目劾謙益,在皇帝面前對質(zhì)時,又特別招出謙益以植黨營私。正巧這是皇帝最怕的一點,于是,謙益一下給打了下去,黑了半輩子,在明朝滅亡以前再也不能起用。內(nèi)閣里只剩下了溫體仁和周延儒,拚命和東林黨人作對。 復(fù)社這時候就把一員大將,大家認為是有點“政治才能”的吳昌時送進北京,在政治舞臺下安下一著棋子。張溥《七錄齋集》卷三里有一首《送吳來之北發(fā)》的詩: 賦貢王門說采珠,江皋琴水意相須。著書二萬經(jīng)方盛,買佇三千調(diào)更孤。鴛掖句傳傾坐客,日華聲滿在天衢。典文精切邯鄲步,應(yīng)撒重圍讓漢儒。 雖然說的是“典文”,然而實際的意思卻在末一句,想抓回內(nèi)閣的大權(quán),好好地干一下子。 這時候溫體仁又弄下手法把周延儒排擠掉了,朝廷上掌權(quán)的只剩下他一個人,大權(quán)獨攬,大刀闊斧地打擊東林黨人,文震孟、姚希孟都被擠掉,更把文震孟的親信鄭鄤害死。關(guān)于這案子,用出了政治上最陰險也最殘酷的手段,說他杖母淫妹,弄得他不齒于名教,死了都“不得超生”。 這時候,吳梅村、吳昌時這一批復(fù)社小輩,只是隱忍地在北京等機會,敵黨的鐵腕還輪不到他們的頭上。等到溫體仁一失勢,張至發(fā)一上臺(張是體仁所薦),吳梅村馬上就對他開了炮,這是復(fù)社黨人反攻的先聲,時在崇禎十年(1637)。張至發(fā)是個庸庸碌碌的家伙,遠不及溫體仁的手段厲害,吳梅村這一疏簡直是“打落水狗”。可是在年譜上卻也留下了一句好聽的話,“直聲動朝右”了。 張至發(fā)既去,薛國觀上臺。薛也是溫體仁所薦,是一系相承的人物,政治上的路線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這時候吳昌時已經(jīng)慢慢立定了腳跟,跟薛作起對來,也初步顯出了他在政治斗爭上的“才能”。 昌時這時候是已經(jīng)在官場中有了一點小名氣的了,,而且還得了一個非常漂亮的綽號——“摩登伽女”,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中記: 大僚及臺諫以枚卜構(gòu)競不休,其不得于會推者遂造為二十四氣之目,搖惑中外?!詤倾尣懿龝r為妖氣,下注“摩登伽女”……吳諭德偉業(yè)為望氣,下注“嚙人馬”…… 吳昌時做官的“伎倆”是什么呢?“通內(nèi)”——走宮里的內(nèi)線,拉攏裙帶關(guān)系,結(jié)寵于當時最得皇帝寵幸的田妃;“通珰”——這是很自然的步驟,為達到“通內(nèi)”的目的,就非“通珰”不可,把“侍從室”里的線索打通了,從此朝廷內(nèi)情都了如指掌,做起事來自然非常方便;“通廠衛(wèi)”——結(jié)交特務(wù),京官的一舉一動,在當時,是無不在特務(wù)的監(jiān)視之下的,特務(wù)一個報告,足以致達官貴人死命,抓住了特務(wù),也就等于抓住了皇帝的耳目手足,要陷害起政敵來更是非常方便的事。 毛奇齡《彤史拾遺記》記載田妃有一段故事: 宮中凡令節(jié),官人以插帶相餉。偶貴妃宮婢戴新樣花,他宮皆無有,中宮宮婢向上叩頭乞賜,上使中宮出采辦,越數(shù)百里不能得。上以問妃,妃曰:“此象生花,出嘉興,有吳吏部家人攜來京而妾買之?!鄙喜粣偂?/span> 吳梅村《永和宮詞》也是寫田妃的故事,里邊有幾句話: 貴妃明慧獨承恩,宜笑宜愁慰玉尊。皓齒不呈微索問,娥眉欲蹙又溫存。本朝家法修清讌,房帷久絕珍奇薦。敕使惟追陽羨茶,內(nèi)人數(shù)減昭陽膳。維揚服制擅江南,小閣爐煙沉水含。私買瓊花新樣錦,自修水遞進黃柑。 這“瓊花新樣錦”就正是說的是“象生花”,說“私買”,大概又是詩人的“溫柔敦厚”吧。 《三垣筆記》,題“大理寺左寺丞臣李清恭記,中書科中書舍人臣王挺恭閱”,是李清在崇禎之間在北京作刑部、吏部官的時候的筆記,記崇禎一朝的事最詳悉,關(guān)于吳昌時的事跡尤多,關(guān)于昌時的“通內(nèi)”,很有幾條可以摘錄。 兵科韓給諫糾曾都諫應(yīng)遴,疏子遞了上去以后: 次日,上置紅匣中,命一內(nèi)官送閣擬票,閣批有“該部參看”等語,竟留中。或見應(yīng)遴與吳銓部昌時同謁一大珰,疑其妙用也。(卷中) 又記昌時“通內(nèi)”事: 吳銓曹昌時通內(nèi),每閣票一紙必先知,是以眾論沸騰,具疏乞休,擬票云:“吳昌時準回籍調(diào)理,病痊起用。”聞周輔延儒票也。旨未下,昌時已宣言于人,謂已得溫綸。及與蔣侍御拱宸質(zhì)御前,拱宸幾屈,惟所糾預(yù)聞旨款,上取原票閱之果是,故敗。(卷中) 東林黨人一向是以正人君子的面目出現(xiàn)的,后來怎么又突然會和特務(wù)勾結(jié)起來了呢?自然這是政治上的權(quán)宜措施,為了“政爭”,手段是可以不顧的。照當時東林人物漂亮的解釋,這就叫做“法門廣大”,《三垣筆記》記: 東林諸公素矜節(jié)義,以劾宦言為名高。后馮給諫元飚、孫給諫晉等倡為法門廣大說,于是吳儀曹昌時始與東廠比,一切行賄受賄間被緝獲,必托昌時以數(shù)千金往方免。昌時亦揚揚居功,不以為愧。予親于徐都諫耀家見之。(卷上) 交通廠衛(wèi)以后就要做做拉線的生意,凡是遇到給廠衛(wèi)緝獲的案子,走吳儀曹的門路,送進錢去,準保太平無事?!度P記》卷上又記一事: 仙居過邑侯周謀,熊銓曹文舉同鄉(xiāng)也。曾遣二仆入都求遷,宿娼家,酒后泄言,為廠役緝獲。其與文舉一稟云:“所送尊箭宅者,乃王者興必有名世者之數(shù)也?!庇衷疲骸氨肿鶐熓邹裉帢I(yè)有善意?!睎|廠以聞,薛輔國觀甚不悅。時馮少常元飚奉差回籍,其保舉邑令秦姓者亦以書禮饋,被廠緝獲。吳儀曹昌時斂金親友,力解乃息。 不料這事給薛國觀知道了,秘密報告了上去,“于是閣、廠水火,而昌時自為大行,即樹東林幟。及考選時,見上于部擬各銜多所改定,諸閣臣頗得操議,于是又托國觀私人拜為門生。然國觀疑其狡獪,弗信也,卒改科為部,仇隙日深。國觀剛愎,夙與東林為難,但不聞貪穢聲。月前,昌時忽語人曰:“國觀輩必敗,吾已于廠衛(wèi)處張四面網(wǎng)矣?!眹^等知之,然無如之何,不數(shù)月果敗。予曾詢錢主政位坤,云有之。但視吏部升一美官,昌時必以小紙報東廠,云國觀得銀若干、廠皆以聞。它日賜死追贓本此?!?/span> 這就造成了吳昌時與薛國觀的第一次沖突。吳的想拜做國觀的門生,絕不是想投降,而是別有企圖的。薛當然不會接受,更加上為了考選一事,吳、薛之間的裂痕就更加深了一層。 吳昌時對薛國觀的再度不滿,是因為他考選吏部郎中的事。查東山《罪惟錄》紀十七: 考選吳昌時首擬吏部,上示不測,手更定主事禮部,昌時疑薛國觀所為,大恨之。 錢遵王述古堂鈔本吳江戴笠撰《懷陵流寇始終錄》最末的《將亡妖孽》中也提到此事,敘述較詳: 韓城薛國觀官僉部,溫體仁引之入閣,尋為首相。十一年行考選改授法,行人吳昌時已得吏部主事,上性好出奇御下,以破舊習,進士考選入臺者,黎玉田歲貢、府同知許自表易位,如是者比比,昌時改祠祭詞,謂是國觀所為,深恨之。 花村看行侍者《談往》中《韓城賜死》條云: 十一年舉考選改授例,行人吳昌時于門戶聲氣中稱魁首,外定銓曹,會內(nèi)旨別出手裁,多不依外擬,故為顛倒,以示不測,如進士考選,黎玉田以臺易府同,歲貢教知許自表蘇州人,以府同易臺,不止一人,獨昌時改祠祭司主事,憾極,謂韓城作祟,慍恨日深。京邸清議,薛或有之,必宣指之,或挑釁,或加詞,水火實甚。 這樣,吳昌時就設(shè)法擠去薛國觀,同時更和張溥進行策劃,把周延儒再度捧出臺來。 薛國觀的為人,《談往》說他“性褊急,出詞過刻……人謹畏之”。有一次崇禎帝在召對的時候,嘆息大小官員無不貪污,無法可想,薛就順口說出如果廠里面有得力的人,貪污是不會風行的,這正觸著了宦寺而兼特務(wù)的王化民的大忌,昌時借這機會和王化民建立了聯(lián)合陣線,打倒了薛國觀。《談往》載: 時帝尚嚴切,曾于平臺召對,閑語間帝嘆曰:“目今朝臣通賄,外致東西糜餉,內(nèi)致吏兵徇私,國事素淆,生民涂炭,奈何!”憂形于色。韓城聊為解嘲曰:“使東廠得人,舉朝何敢黷貨!苞苴之來,或有所自!”時廠臣王化民適蹲御座后,聞之汗出浹背,駭極恨極。昌時又與化民結(jié)義盟,憂喜相商,于是內(nèi)外耽目,專伺韓城之陰。 薛國觀很得皇帝的信任,對這一套不去理睬,可是結(jié)果到底給他們尋到了一個題目,這次是利用薛國觀和皇族外戚的矛盾,因為薛曾經(jīng)建議征收豪門皇族的資金,解除財政困難,而這事正關(guān)系皇族戚畹的切身利害,于是反對陣線里又添上了一支新力量,薛國觀就此倒臺了。 楊土聰《玉堂薈記》卷上記: 上嘗與韓城言及財用匱乏,韓城對以:“外則鄉(xiāng)紳,內(nèi)則戚畹。在鄉(xiāng)紳者,臣等任之,在戚畹者,非出自獨斷不可?!币蛞岳钗淝鍨檠?。遂傳密旨借四十萬金,冉、萬二附馬各一萬,而周、田等近親不與焉。 真是滑稽,而且是真確的事實,就是開刀也先從旁支、遠支動手,有最親密的裙帶關(guān)系的還是留下來不動。 此旨間有抄傳,復(fù)嚴禁之,李氏殊不在意,而督之日急。武清死,復(fù)及其子國安,提家人追比。久之,國安亦死,而追比未已。周嘉定乃其兒女親也,上疏為言,又奉嚴旨,于是李氏盡鬻所有,其房無人售則拆毀貿(mào)之。……是時戚畹人人自危。 到了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就抬出菩薩來: 后因皇五子病亟,遂造為九蓮菩薩下降之言。九蓮菩薩者,孝定皇后夢中授經(jīng)者也,覺而一字不遺,因錄入佛大藏中。旋作慈壽寺,其后建九蓮閣,內(nèi)塑菩薩像,跨一鳳而九首,乃孝定以夢中所見語塑工而為之,寺僧相傳,菩薩為孝定前身,其來久矣。至是言皇五子見菩薩來,甚怪上之薄情,不念先世親屬云云。又言,如不從此改過,將來殤折不止一人,還都要喚去。大都上未至皇五子病所,皆諸人撰造節(jié)次,遺人傳報。上大懼,于是傳諭停止追比,復(fù)武清侯爵,而皇五子竟薨。乃心念此事皆繇韓城發(fā)端,欲誅韓城以謝孝定在天之靈。 《談往》亦謂: 內(nèi)中情事,王化民知之最早,急聞于昌時,密令臺省,遍聳毀斥,實指其行私,指其弄權(quán),特參疏日且數(shù)上。 皇帝的胡涂,加上吳昌時手段的毒辣,到底使薛國觀從首輔的位子上跌了下來,致仕回家了。 這時候復(fù)社的黨魁張溥正在江南“逍遙林下”,選文章、批經(jīng)史,卻忘記不了朝中的政事,更不能忘記他在北京安好的一著棋子—一吳昌時。《七錄齋集》卷二里有一首《寄吳來之》: 紅葉從風溯遠堤,春回煙閣靜香提。素心道路難為說,好事云屏待子題。一諾久知千古重,三秋自此兩峰齊。平章梅雪看君子,賦有金聲報紫霓。 這正像一個黨魁訓(xùn)勉部屬的話,勉勵他好好地干,“千秋事業(yè)”全寄托在政治斗爭的成敗上。誰說張溥是甘心終老林泉的呢?雖然他的朋友要為他辯解,不是他自動地要作政爭,而是為了害怕自己被目為黨魁,才不能不采取以攻為守的自衛(wèi)手段。 杜登春《社事始末》說: 是時烏程去位,楊、薛相繼秉國鈞。窺見主上崇儒扶正,深眷婁東,無吹求西銘之意。門下或有私附楊、薛以圖顯榮者,以故西銘得以道遙林下,批讀經(jīng)史為千秋事業(yè),而中疚不安,唯恐朝端尚以黨魁目之也。 正巧周延儒(宜興)因為受了溫體仁的排擠而放歸林下,周自己很后悔,做了一次傻瓜,陪旁人打擊東林黨人,自己卻也被擠了下來。他心里想重回北京,卻想不出一條路。兩方面的利害既然已經(jīng)一致,彼此利用當然是很自然的事,于是張溥就想: 竊竊自疑,非起復(fù)宜興,終是孤立之局。與錢牧齋、項水心、徐勿齋、馬素修諸先生謀于虎丘之石佛寺。(《社事始末》) 這種情勢在吳梅村的《復(fù)社紀事》里分析得很詳細,見《梅村家藏稿》第二十四卷: 未幾,薛國觀以庶僚得政,蔡弈琛與里豪吳中彥者交,私受其金為鬻獄。南御史成公勇發(fā)其事,以指縱疑先生(張溥),謀益急。吳來之昌時為禮部郎,移書先生曰:“虞山毀不用,湛持相不三月被逐,東南黨獄日聞,非陽羨復(fù)出不足弭禍。今主上于用舍多獨斷,然不能無中援,惟丹陽盛順伯可與謀?!表槻畷r客先生所,故與介生姻舊,雅負權(quán)譎,見其書奮曰:“來之策誠善,顧非公言,莫足鼓動者。某請銜命矣!”先生嘿不應(yīng),來之以己意數(shù)申款問遺中貴人,卒不能得要領(lǐng)。問刺探一二禁密語疏中,數(shù)為人傳說,沾沾自多,公卿固側(cè)目。 薛國觀回家以后,還覺得不服氣,上了一道謝恩疏,里面發(fā)了不少牢騷,皇帝就又把他抓進京來對質(zhì)了?!墩勍酚洠?/span> (國觀)十二月抵里后,謝恩奏辯云:“臣之得保首領(lǐng)還故土,皆荷皇上之生成,但袁愷等訐奏,實出吳昌時指使。”并訴昌時致憾之由,謂“圣上操縱獨裁,怨毒則歸臣下,臣死亦無敢怨”等語。奉有圣旨則嚴切殊甚,“奏內(nèi)事情,著赴京訊理”。 吳昌時在薛國觀到京以后,就又布置了一著陰毒的棋子,讓自己的外甥、薛的親信的王陛彥去探視薛國觀,再使廠衛(wèi)去逮捕,關(guān)于王陛彥: 陛彥孝廉試中書,撰文者從無掌房之例,庚辰闈后,梁維樞俱轉(zhuǎn)尚寶丞,或欲依附韓城以就功名?!輳┧山耍瑓遣龝r之甥也。(《玉堂薈記》) 十三年五月,韓城來京候?qū)彛袃?nèi)閣舉人中書松江人王陛彥向為韓城心腹,以舊日情誼,至寓問安,稽事密談。廠役希旨,密伺薛邸,適遇彥,擒奏下獄。此化民、昌時陰謀險策,設(shè)阱構(gòu)成,在韓城又別生一事,以供人指摘,按律議罪。(《談往》) 這結(jié)果是不難想象的: 陛彥以職侍內(nèi)閣泄漏機密例,律擬大辟。八月,國觀賜縊,陛彥棄市。(《談往》) 這一位政敵(薛)和一個陪死的外甥在臨刑的時候都大罵吳昌時,“韓城將死,曰:吳昌時殺我!”王陛彥“赴市時語人曰:‘此家母舅為之,我若有言,便得罪于名教矣!”(俱見《玉堂薈記》)但是吳昌時對這件事反而表示得意,“語上聞,來之不以為憂,顧色喜。”(《復(fù)社紀事》) (未完待續(xù)) 作者 黃裳先生像 *本文經(jīng)黃裳先生后人授權(quán)轉(zhuǎn)載 特此聲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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