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學詩”,可與“黛玉葬花”“晴雯補裘”“湘云醉臥”“探春理家”媲美,是園里最美的風景。彼時,也正是大觀園的極盛時期。 *文章節(jié)選自《醉里挑燈看紅樓》(劉曉蕾 著 三聯(lián)書店2019-6)。 《紅樓夢》里的詩與遠方 文 | 劉曉蕾 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是香菱的正傳,因薛蟠外出做生意,寶釵帶她去大觀園住。 來到園里,香菱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寶釵教自己寫詩。寶釵說:你真是得隴望蜀了!應該先去老太太那兒問候一下,再去園里姑娘們那里串串門,才是正理。寶釵總是那么忙,她的世界擠滿了人,人情世故永遠是最重要的。 黛玉則一口答應:學詩?好啊,那就拜我為師,我教你。不自謙不推托,立馬就給香菱開了參考書目,還畫了重點。 大觀園的文青隊伍,要壯大了。 看黛玉這樣當老師:作詩,格調規(guī)矩和詞句并不重要,關鍵是立意。如有真意趣,不用修飾辭藻,就好,這叫“不以詞害意”,黛玉是個好老師,香菱真是喜出望外。 香菱很快讀完一本,黛玉讓她談談感想,她說:“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保咳兆匀皇菆A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到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馀’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 寶玉大贊香菱,說她已得詩之“三昧”,正是學詩之才。 “香菱學詩”,可與“黛玉葬花”“晴雯補裘”“湘云醉臥”“探春理家”媲美,是園里最美的風景。彼時,也正是大觀園的極盛時期。 香菱接著說:“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這應該是薛蟠打死馮淵,搶走香菱,帶她上京的路上。經歷了這么多,所遇皆無好人,身邊還有一個粗橫的“呆霸王”,但香菱還能看見鄉(xiāng)村日暮的炊煙,那煙,碧青,連云直上。 香菱真是天生的詩人。 眾人贊嘆香菱好學,探春更要補一個柬,正式邀請香菱入詩社。黛玉看她得趣,便以“月”為題,定下十四寒的韻,讓她寫寫看。 香菱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先寫下“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姣姣影團團”,黛玉評其措辭欠雅。她苦思冥想,在池邊樹下,或出神,或摳土,一股子癡勁兒,路人都看呆了。最后她寫,“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大家齊聲喝彩,說這首詩真好!原來她苦志學詩,日間沒有作出,竟是在夢里得了這八句詩。 古羅馬的歷史學家塔西佗說過:“當你能夠感覺你愿意感覺的東西,能夠說出你所感覺到的東西的時候,是非常幸福的。”香菱那內心深藏的詩意,終于化成了文字,化成了詩。此時此刻,香菱一定是幸福的吧? 她晦暗的人生,就這樣被詩照亮了。 詩是什么?詩是暗夜里的微光,是生命的覺悟。詩能照見人生,救贖自我。這點光,雖然微薄,但足以讓生不再卑微,讓死不再冰冷。 梁文道介紹過一本叫《被淹沒和被拯救的》的書,寫“二戰(zhàn)”時的集中營。普萊默跟朋友聊天,聊到詩人但丁,情不自禁背誦《神曲》的結尾,卻怎么也記不起最后幾行。他著急,便跟獄友說,“你們有誰記得,請告訴我,我把我今天這份湯給你們喝,也就是我的血液,讓我多活一天的這份血液,我要記起那幾行詩”。 要記起那幾行詩!要記起那幾行詩!詩太重要了,詩讓他在“失去文明的世界”里,活得更像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待宰的羔羊,一個囚犯。 曹公懂得。他讓大觀園起詩社:海棠社、菊花詩,寫梅花詩,桃花行,詠柳絮詞,他讓那些美好而纖弱的女兒,一次次歡聚,一次次寫詩……他讓她們成為詩人,詩讓她們閃閃發(fā)光,精神世界豐盈而獨立,世界從此大不同。而大觀園,也從地上的樂園,升華為靈魂的居所。 為了讓香菱住進大觀園,成為詩人,曹公頗費了一番筆墨:先安排薛蟠對柳湘蓮起不軌之心,后者憤怒,狠狠地打了他一頓。薛蟠又狼狽又羞慚,在家呆不住,跑南方做生意去了。這樣,香菱才有機會在大觀園暫住一段時間。 看香菱如此學詩,寶玉最激動:呀,這樣的人原該不俗!老天生人不會虛賦情性的,可見天地至公! 毫無疑問,這是香菱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香菱本來是甄英蓮,《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就是她。父親甄士隱乃鄉(xiāng)宦望族,秉性恬淡,對她愛若珍寶,本是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一眼可望見未來。但命運似乎專跟甄家過不去——先是元宵節(jié)因下人疏忽,英蓮被拐,接著因為隔壁葫蘆廟和尚炸供,不小心引發(fā)了火災,自家房子全被燒光。雖有幾畝薄田,但因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竟無法度日。甄士隱便投奔老丈人封肅,卻被嫌棄被算計。到后來,“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jié)u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如果甄士隱不讓仆人帶英蓮去看燈,如果廟里的和尚炸供時小心點,如果老丈人為人寬厚……但命運不能“如果”。未出事前,甄士隱夢見了一僧一道,他們是命運的使者。甄士隱遇見他們,就如寶玉來到太虛幻境,窺見了命運。然而,我們明白,他們不明白,即使與命運狹路相逢,也懵然無知。 命運總是這樣,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當癩頭僧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甄士隱覺得這可真是瘋話!僧又念道:“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比缓缶筒灰娏僳櫽?。 這就是命運,并不因甄士隱恬淡、英蓮可愛就格外溫柔,它沒有任何理由,只是擊中他們,再摧毀他們。 整部《紅樓夢》,其實是命運的故事,也是人與命運如何相遇的故事。 英蓮長大后,被拐子賣給了馮淵,卻因拐子貪心,又同時賣給了薛蟠。前者不相讓,后者便強搶。馮淵本來是香菱的希望,卻被薛蟠打死。打官司又遇到賈雨村,賈雨村為了巴結薛家、賈家,就胡亂結了案,并不念當年甄士隱厚待自己的舊情。 其實,薛蟠也不是什么大惡人。他只是一個任性的“富二代”,被母親無原則地溺愛,欲望至上,情感粗陋,是《紅樓夢》里的“西門慶”。不,竟還不如西門慶,至少后者盡管秉性剛強,還能取悅女性,在風月場上有一套。在馮紫英家的酒席上,薛蟠把唐寅念成“庚黃”。寶玉提議行酒令,要以女兒的“悲愁喜樂”為題,他念出:“女兒愁,繡房里鉆出個大馬猴”,又唱“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簡單粗暴,毫無審美,十足一個“呆霸王”,仿佛李逵闖進了大觀園。 英蓮再出場,是在第七回了。在周瑞家的眼里,她是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好模樣,竟有些像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兒!可卿既有寶釵的鮮艷嫵媚,又有黛玉的風流裊娜,可見香菱有多美麗。 這時候她叫香菱,沒有故鄉(xiāng),沒有記憶,只有殘酷的命運。 連王熙鳳也為她可惜:這個薛呆子,搶來香菱也就新鮮了幾天,很快也就馬棚風一般了。 但香菱的厄運還沒走到頭,因為薛蟠后來娶了夏金桂。 曹公寫夏金桂:“未免嬌養(yǎng)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資,內秉風雷之性。”平時斗紙牌、擲骰子,最喜以油炸骨頭下酒。嫁過來后,就一肚子鬼主意,一心挾制薛蟠,又折挫香菱——她設下圈套,故意讓香菱撞見薛蟠和丫鬟寶蟾偷情,薛蟠羞怒,攆著打香菱。在二人的折磨之下,香菱氣怒傷感,竟成了干血之癥。 判詞說香菱:“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卑赐ǔ5牟鹱址?,是說夏金桂嫁過來以后,香菱就被她虐待致死了。后四十回續(xù)寫成:夏金桂下藥暗算香菱不成,陰錯陽差反毒死了自己。薛蟠感念香菱的好,便把她扶正了,最后她難產而死,給薛家遺下一子。這,成了拍案驚奇,成了善惡有報的世情劇,與曹公的初衷差別太大了。 香菱太悲慘,大概續(xù)作者也看不下去了??墒?,偉大的作家固然心慈,但下手卻一定要狠,因為命運本無道理可講。 當厄運來臨之時,香菱依然那么天真,她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迎春出嫁了,人去屋空,紫菱洲軒窗寂寞,一片寥落。寶玉正黯然神傷,她笑嘻嘻地來了,拍著手興奮地告訴寶玉:你二哥哥要娶桂花夏家的姑娘呢!這下可好了,咱們又多了一個作詩的人。 她以為夏金桂也該是大觀園里的人,是跟她們一樣的人。 倒是寶玉,為香菱擔心不已。七十回以后,大觀園已經風雨飄搖,桃花社竟不能成,大觀園被抄檢了,寶釵搬走了,司棋、入畫被攆了,晴雯死了,芳官等人出家了,迎春嫁給了中山狼,探春也將要遠嫁了……“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大觀園就要風流云散了。到“美香菱屈受貪夫棒”,已經是第八十回,賈家也大廈將傾。 對夏金桂,寶玉充滿了困惑:也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一樣,何以如此性情?女兒本是水作的骨肉,清凈潔白。然而,夏金桂的出現(xiàn)超出了他的經驗,撕裂了他的世界。他向王道士求妒婦方,但人心和命運,豈是膏藥能貼好的? 那個紅著臉微笑著“情解石榴裙”的香菱,那個在書中第一回就驚鴻一瞥的女孩,跟晴雯一起,早早被拋棄,被碾碎。她是那么美,又那么無辜。愈美好愈脆弱,曹公就這樣,把美好寫到極致,然后再親手打破。 魯迅說寶玉“愛博而心勞”,王國維說他想擔荷所有苦難,所以日日憂心。是的,他時時刻刻想分擔別人的痛苦,薔薇花下,畫薔的齡官默默哭泣,一旁的他焦慮滿懷。要命的是,從金釧到齡官到晴雯到香菱,他眼睜睜地看她們受苦,卻無能為力。身為“情僧”,卻承受了人世間最豐富的痛苦,這就是他的命運。 《紅樓夢》寫生命,也寫命運。黛玉、寶釵、探春、王熙鳳、迎春、晴雯……都有自己的愛與夢,痛與癡,也都被命運的洪流無情裹挾。 問題來了,如果人終其一生要服從命運,被無名力量決定,人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 要有自由意志!看《伊利亞特》里的英雄,他們的命運早就被決定,但還是要舉起投槍,死都要做“最勇敢最杰出的人”。是的,生而為人,依然可以在命運的陰影下,活出自由、尊嚴與美。 所以,在喑啞的時代里,有人敞開了去愛,有人要學詩,看見了美。 夏金桂找碴兒,嫌香菱這名字不通:哼,菱角又有什么香味?香菱說:菱角花有香味的。還有荷葉蓮蓬,也有清香的。雖然不比花香,但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細去領略,那香味比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子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 這是怎樣的詩意,怎樣的情懷!這就是香菱的詩與遠方。整個世界都充滿惡意,她還能擁有如此豐富的審美與感受力,香菱真讓人心碎。 有的人,順風順水,活得卻無比粗糙,對美視而不見。 香菱是最不起眼的菱角、葦葉和蘆根,低到塵埃里,從不曾進入恢弘的文學世界。但在曹公筆下,她是高貴潔白的女兒,連名字都極尊貴,極清凈。 曹公在開篇說:我這書里,不過“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并無班姑、蔡女之德能”。他念念不忘的女兒們,沒有偉大的事跡,也不是道德模范。她們就是她們,已足夠美好。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豐功偉績,太多腌臜氣味,唯獨缺少美,缺少靈魂。 劉姥姥講“雪地抽柴”的故事,說小姐茗玉,十七歲就死了。后來成了精,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早晨在雪地抽柴……寶玉說:這樣的人,是雖死而不死的。 是的,所有美好的女兒都是不死的!《紅樓夢》是寫給所有不死之人的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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