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夜何其 賈寶玉是個在愛的海洋里長大的孩子,他喜繁華,戀溫暖,愛自由,怕別離,怕貧寒,怕死亡。這看上去有些貪婪,其實是真實的人性,誰也是擁有了就不想失去,原先我們沒有汽車、空調(diào)、暖氣的時候,日子也那么過,再早些時候,我們的爺爺太爺爺那代人,吃不飽穿不暖,也熬過來了,換我們?nèi)ミ^那吃糠咽菜破衣爛衫的日子,可怎么過呢? 賈寶玉一直生活在矛盾的漩渦里。 一面是時光催人老,庇護著他的老祖母已經(jīng)過了八十大壽,時日無多。他的父母也老了,父親老得已經(jīng)失去人生動力,與恨不成鋼的兒子達成了和解,母親呢,卻看著健壯的賈環(huán)和活蹦亂跳的趙姨娘陷入一日甚于一日的恐懼。 我們還記得,紅樓夢故事是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開始,從這一刻起,賈寶玉走進了青春的大門。 故事寫了七十多回,幾個寒往暑來,賈寶玉從生理上到心理上,都該成熟了。他偷偷摸摸談戀愛都談那么久了。 另一面,他拒絕長大。長大就要擔責,去做他痛恨的“祿蠹”,長大還意味著他與林黛玉要由愛情走入婚姻。愛情,他可以自己做主,婚姻,他自己做不得主。他最敬愛的祖母,早就察知他與黛玉非同一般的感情,卻從未表態(tài);視他為“心肝肉”的母親王夫人,喜歡寶釵多于黛玉。他親愛的貴妃姐姐,也喜歡寶釵多點兒。 他像圍在一個玻璃幕墻里面,看似四面通透,卻一步挪不得,想向人求助,聽到的只有幕墻上自己的回聲。 他不想長大,實際上卻長大了。 跟他一樣心情矛盾的是他的母親王夫人。王夫人在長子死去以后,只剩這一個兒子,這是她的生命支柱。她盼著兒子趕快長大,娶妻生子,成為一個興旺小家庭。她又怕兒子長大,兒子長大就要步入婚姻,可是,兒子的婚姻,她這個娘竟然做不得主,須得她的婆婆點頭,婆婆雖然沒表態(tài),可是任何人能看出來,婆婆的心是傾向于黛玉的。 她的焦慮也是無處向人訴說。 她只能跟她的兒子一樣采取鴕鳥策略,假裝沒看到兒子的成長。聽到兒子身邊出現(xiàn)狐貍精的時候,她氣極敗壞,像一個沒修養(yǎng)的潑婦,完全失去一個貴婦應有的雍容與處驚不亂。她要去面對兒子長大的事實,去解決那些她無法解決的難題。 核心問題,她無法解決。 邊緣問題,她可以解決啊。襲人與晴雯就是兒子婚姻中的邊緣人物,她倆是賈寶玉的姨娘候選人。向來事事遵從賈母的王夫人,這事上自做主張,先把襲人提拔為準姨娘,又把晴雯從寶玉身邊趕出去,哪怕知道這會置晴雯于死地而不顧。 晴雯之死,對賈寶玉來說是晴天霹靂,他眼睜睜看著晴雯從他身邊拖走,他除了寫一篇誄文悼念晴雯,什么辦法也沒有。 將來黛玉從他生命中剝離呢?他恐怕還是什么辦法也沒有。 賈寶玉的這篇誄文,祭晴雯,也是祭黛玉。他念完祭文,正要離開時,黛玉從芙蓉花從中走出來。原來,他泣淚念祭文時,傾聽者是黛玉。 曹公的紅樓只寫到八十回,寶、黛、釵等人的結局還沒交待,可是我們知道,黛玉將來是死了。曹公已經(jīng)在判詞、曲子、酒令、誄文中一次次暗示。這次,曹公唯恐我們不知道這是未來黛玉的祭文,讓黛玉聽寶玉念誄文,還讓寶玉與黛玉討論“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垅中,女兒薄命”這句話怎么改更好。 寶玉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忡然變色”,她好像也預知,這是將來她與寶玉的陰陽兩隔的命運寫照。 只是,黛玉把自己交給命運了。一個人把自己交給命運,是最大的妥協(xié)。原先,她哭,她鬧,是她渴求的東西,賈寶玉可以給她。如今,她渴求的東西,無論賈寶玉,還是慈愛的外祖母,還是待她不薄的舅母王夫人,都不能給她。 他們像一把水草,絞在了命運的轉盤里。 黛主只是輕輕告訴寶玉“才剛太太打發(fā)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經(jīng)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話題一轉,轉到迎春的婚事上。 迎春也是個把自己交給命運的女孩子。 跟黛玉努力爭取,得到自己能得到的一部分,才把無能為力的那部分交給命運不一樣,迎春從來沒有自主念頭,她像一葉浮萍,水流把她沖到哪里是哪里。 這樣的女孩子,除非命運眷顧,給她賢良公婆,精明丈夫,佳兒佳女,給她撐起一片天。否則,怎么也好不到哪去。 只是,迎春的未婚夫也太差勁了。 迎春的未婚夫名孫紹祖,紹祖,是繼續(xù)祖先光榮傳統(tǒng)之意。他的祖先是什么人呢?“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當年不過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睂O紹祖家從祖輩就品質(zhì)惡劣,趨炎附勢,捅了簍子,無法收場,看到寧榮二府勢焰沖天就拜在寧榮府中當門生,狗仗人勢,別人恨他也無可奈何。 這樣的家風,能熏陶出什么好兒孫來? 賈政因?qū)O家不是“詩禮名族之裔”,不贊成侄女的婚事,不是他清高,而是有生活經(jīng)驗。賈府的爺們兒,有幾個好東西?可是他們對妻子,至少表面上以禮相待。 賈赦那樣的惡魔,也沒打罵過邢夫人。 “詩禮名族之裔”再怎么惡,也要顧面子,他們頂多是冷落妻子,讓妻子獨守空房,自己與姬妾混在一起。這對黛玉這樣有高度精神需求的女孩子來說,當然很痛苦,對迎春這樣無欲無求的女孩子來說,不算什么事。 對孫紹祖這種名利之徒來說,妻子無欲無求,不干涉他,還不夠,他還指望著妻子家的人脈升官發(fā)財呢,妻子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賺不到便宜,豈不虧了。 有一種人就這樣,他從別人身上賺不到便宜就覺得吃虧,賺少了也覺得吃虧。 你耽誤我升官發(fā)財,我就打你,罵你,弄死你,我另娶一個如意的。臉面?孫紹祖要什么臉面?他的祖上就是靠著不要臉,才攀附上賈府的。 賈母也認為這樁婚事不妥當。 但是賈母自己就不喜歡這個像面團一樣沒存在感的孫女。在她的八十壽宴上,南安太妃提出見見賈府的女孩兒,迎春是賈府未婚女兒之中年齡最長的一個,應該讓她領著姐妹出來。賈母特意囑咐鳳姐:只讓三姑娘陪著寶釵、黛玉、湘云、寶琴出來。這幾個姑娘,又聰明又漂亮,個個是人尖兒。除了三姑娘,也個個不是賈府的女兒。 賈母寧可讓親戚家的女孩子出來見客,也不讓親孫女迎春出來,她是跟賈赦、邢夫人夫婦慪氣,也是嫌棄這個孫女木木的,不給賈府裝門面。 小姐們“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參加婚宴、壽宴、生日宴是她們讓外人認識的重要方式,跟西方小說中的社交舞會一樣,這樣的宴會也有促成男女婚配的作用。只不過,小姐不能自己選情郎,而是參加宴會的太太奶奶們看到某個小姐相貌可人,自己正有一個兒子或親戚家有一個兒子沒有婚配,讓人說合,雙方同意,這事就成了。 迎春的年齡不小了,賈母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推銷孫女。賈母卻沒這么做,讓迎春失去一次寶貴的機會。 可憐的迎春,祖母嫌棄她不夠聰明伶俐,生母早亡,嫡母對她漠不關心,她的婚事就操縱在父親手中。她的父親是個親兒子一言不和就打得渾身是傷的惡棍,對這個木木的女兒哪有慈愛之心。 隨隨便便地,他就給女兒許配了一個未婚夫,就像把一頭養(yǎng)大的牲口賣了出去。 女孩子訂婚,這是喜事。遙想當年史湘云訂婚以后來賈府,那一片“恭喜恭喜”之聲多么喜慶。迎春訂婚,我們只感到寥落。 迎春年齡不小,孫紹祖年齡更大,訂了婚,結婚就提上議事日程。迎春作為孫家的未婚妻不便再跟姐妹們住在一起,搬到邢夫人房中居住。她住的紫菱洲只有幾個婆子該班上夜,平時寂寂無人。 秋風蕭瑟,那些蓼花,那些葦葉,沾了秋霜,無限落寞。 迎春與寶玉是堂姐弟,但是兩人的互動不多。寶玉是個靈性高度發(fā)達的人,他渴望著與他人心靈互動。迎春綽號“二木頭”,木頭徒有其形,而無靈性。 寶玉平時是忽視了這個姐姐的。有一年探春要起詩社,說“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不以為然地說:“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 寶玉忽視了這個姐姐,是知道這個姐姐好好的,就在離他不遠的紫菱洲住著,他想去看姐姐,抬腳就可以過去。他還知道這個姐姐不喜應酬,他一天到晚跑去,只會增加她的負擔。 就像一些朋友,我們經(jīng)常忙得記不起他們??墒俏覀冎浪麄冊谒麄兪煜さ纳罾?,心里就安然。這跟失去他們,不能再見,不是一回事。 他們像海綿,填充著我們的心靈空間。把他們拿走,我們的心就沒了著落。 迎春搬走以后,一向不大來紫菱角洲的寶玉每天在紫菱洲徘徊。他不是想念姐姐,姐姐就在邢夫人的房里住著,他去看她并不難。他是想念那段女兒們花枝招展繡帶飄搖吟詩賦詞的歡快日子。 寶釵搬走了,蘅蕪院的大門鎖上;迎春搬走,紫菱洲的大門也要鎖上。不久,探春、惜春也要出嫁,大觀園里那些曾經(jīng)洋溢著歡歌笑語爭吵喧鬧的房子將要一間間鎖上,掛上蛛網(wǎng),落上塵埃。他和黛玉呢,他倆走向哪里? 還有妙玉?她們都走了,妙玉難道獨居園中? 寶玉怕別離,然而別離即在眼前。 這些女兒們終將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成為黃土隴中的白骨,成為破廟里的老尼,成為某人的妻和一群孩子的娘,成為他陌生的女人。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雅物 · 紅樓夢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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