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社藏一組宋代單面模印陶俑標(biāo)本頗奇特，與往常所見釋道神仙、童子仕女題材陶塑多不相同。其存首者，頭戴金花小帽，臂袖著甲，雙手作破面之勢，皮開肉剺，骷髏大顯猙獰；身者，袒胸露乳，紋繡火焰，其雙手作剖腹之姿，腹裂一道長口，窺口則見肝腸扭擰，觀者無不心懼。

▌【宋代】祆教幻戲俑·七圣刀·破面勢 泓古代藝術(shù)學(xué)社藏

▌【宋代】祆教幻戲俑·七圣刀·剖腹勢 泓古代藝術(shù)學(xué)社藏

這組血腥陶俑，實出自宋代破面剖心的七圣刀幻術(shù)。如《東京夢華錄》卷七“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條記北宋汴京清明節(jié)風(fēng)俗：

“駕登寶津樓，諸軍百戲，呈于樓下......又爆仗響，有煙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煙中有七人，皆披發(fā)文身，著青紗短后之衣，錦繡圍肚看帶，內(nèi)一人金花小帽、執(zhí)白旗，余皆頭巾，執(zhí)真刀，互相格斗擊刺，作破面剖心之勢，謂之‘七圣刀’。”

文字翔實記述北宋末年，徽宗駕登汴梁寶津樓觀看名為“七圣刀”的幻術(shù)表演。其描述施術(shù)者紋身，錦繡圍肚、金花小帽，作破面剖心之勢，均與此品相同。不過此戲法并非中原風(fēng)俗，而是源自西亞祆教的幻術(shù)法事，前人多有闡述，但一直缺乏實物例證。

2008年，西安博物院舉辦“百家藏珍”民間藏品展，碑林博物館的杜文先生撰文《宋代陶塑玩具上所見“七圣刀” 幻術(shù)》，指出其中幾件陶俑乃是祆教幻戲的表現(xiàn)。不過杜文先生也僅有“剖心腹”之實例，而泓社藏陶俑標(biāo)本則除“剖心腹”外，尚有“破面”之姿證，可以補闕。鄭州大象陶瓷博物館藏一例“破面”俑，也是此類題材。

▌【宋】祆教幻戲俑·七圣刀·破面勢 鄭州大象陶瓷博物館藏

南宋時，“七圣刀”幻戲流行于各地郡州，風(fēng)俗記載較北宋更盛。如洪邁《夷堅志》記兩例南宋民間七圣法事，一是“韶州東驛”記錄韶州“七圣者”表演破面、剖心幻術(shù)過程；另一處則是“閣山排軍”陳述身為“七圣祆隊”上首的饒州朱三，臂股胸背皆刺紋身，能庖治素臟。文中直言“祆隊”，表明這類七圣幻術(shù)法事無疑與祆教相關(guān)。

除以上兩地有“七圣法”外，南宋首都臨安也有類似法事表演，如《西湖老人繁勝錄》記：“十三軍大教場、教奕軍教場、后軍教場、南倉內(nèi)、前杈子里、貢院前、佑圣觀前寬闊所在，撲賞并路岐人在內(nèi)作場，行七圣法，切人頭下，賣符，少間依元接上?！?/p>

可見，臨安城內(nèi)多處寬闊場地有七圣幻術(shù)表演。除常見的“破面、剖心”外，尚有“切人頭下”魔術(shù)，兼有“賣符”，如今俗云“街頭賣藝”。由此二例可知南宋時，民間七圣法事頗流行。

又如周密《武林舊事》記南宋臨安“諸色伎藝人”名有“七圣法：杜七圣”,排名僅在倒數(shù)第二，表演者也僅有杜七圣一人，遠不如撮弄雜藝者豐富。不過有趣的是，這位南宋臨安七圣法的表演者杜七圣，后來竟成為元末羅貫中《三遂平妖傳》中的故事人物，見第十一回《杜七圣法術(shù)剁孩兒》。

▌《三遂平妖傳·杜七圣剁孩兒》

羅貫中神魔戲說北宋開封的七圣刀故事，斷頭斗法頗細致生動。究其字號，或就源自南宋臨安的杜七圣，但與和尚斷頭斗法的情節(jié)與南唐《中朝故事》中記載唐代咸通年間的一場斷頭斗法雷同，《三遂平妖傳》這段故事當(dāng)是取材于后者。

那么，這類破面、剖心的七圣刀法事為何與祆教有關(guān)？其何故又自名“七圣”？

祆教源自西亞今伊朗，中國多稱為“祆教”“拜火教”。傳為古波斯米底王國人瑣羅亞斯德(又名查拉圖斯特，？－前583年)創(chuàng)立，又名“瑣羅亞斯德教”，波斯曾立為國教，影響深遠。中亞粟特地區(qū)早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就已接受此教教義，廣為流傳。粟特人極善經(jīng)商，漢唐時期便往來中國，從斯坦因1907年在敦煌西北長城烽燧下發(fā)現(xiàn)寫于西晉永嘉五年（311年）左右，帶有祆神名的一組粟特文信札可知，早在公元4世紀(jì)初葉的西晉末年，中亞的粟特人就將祆教帶入中國。

▌拉斐爾繪《雅典學(xué)院》中的瑣羅亞斯德 1509年

破面、剖心是祆教的下神法事?，F(xiàn)藏大英圖書館的敦煌文書S.367《沙州伊州地志》殘卷詳細記錄祆教下神的過程：“……以利刀刺腹，左右通過，出腹外，截棄其余，以發(fā)系其本，手執(zhí)刀兩頭，高下絞轉(zhuǎn)，……神沒之后，僵仆而倒，氣息奄七日，即平復(fù)如舊?！?/p>

▌【唐】張鷟 《朝野僉載》明鈔本 國家圖書館藏

可見，貞觀之初，祆教已將這類剖腹下神的法事帶入長安。又如唐代張鷟《朝野僉載》中記有唐祆胡俗：“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祅神廟。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為祅主，看者施錢并與之?！?/p>

祆教如此，那么，“七圣刀”又是何淵源呢？蔡鴻生先生在《唐代九姓胡崇“七”禮俗及其源流考辨》一文中舉釋，粟特人喜用數(shù)字“七”，其淵源來自祆教的“七圣神”崇拜。  

不過，斷肢自殘的幻術(shù)戲法自西域傳入中國，尚有更早先例。如《后漢書·陳禪傳》云：“永寧元年，西南夷撣國王獻樂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說明至遲在東漢，就有善于表演“自支解”的西域幻術(shù)藝人來到中國。至于“割耳剺面”等刺心剖腹的自殘方式，本是歐亞許多民族中所盛行的喪葬習(xí)俗。雷聞先生在《割耳剺面與刺心剖腹——粟特對唐代社會風(fēng)俗的影響》中已有論證。

而唐代則是此類西域血腥法事輸入的高峰時期?！盎眯g(shù)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漢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國。安帝時，天竺獻伎，能自斷手足，刳剔腸胃，自是歷代有之。我高宗惡其驚俗，敕西域關(guān)令不令入中國。”（《舊唐書·音樂志》記）不過，實際情況是，此類自殘幻術(shù)屢禁不止，且在中原地區(qū)甚至朝堂上也多受歡迎。除祆教祈神法事外，唐代尚有一位以剖腹而成名的粟特人（其事見《舊唐書·安金藏傳》），其事神異。

▌東羅馬皇帝?？怂梗?03一610年在位）金幣 1981年洛陽龍門東山安菩夫婦合葬墓出土

武周時期，因睿宗李旦被誣謀反，安金藏自剖心腹以明皇嗣不反，五臟并出，后治愈，朝野震驚。安金藏本為中亞粟特安國人，其祖父歸順唐朝，封定遠將軍，父安菩復(fù)為唐朝的六胡州首領(lǐng)，卒于長安。1981年4月，洛陽龍門東山發(fā)掘出土了安菩夫婦合葬墓。沈睿文先生在《重讀安菩墓》中指出，其合葬儀式中存在襖教的祭祀儀式，說明安氏一裔在中原漢化過程中尚留有粟特胡俗。安金藏以祆教自有剖心腹法來證清白可能并非偶然，至于安菩居住的長安金城坊，正是粟特人聚居之所，而安金藏居住的西市醴泉坊，因立有祆祠，更是粟特人聚集與信仰之中心，唐廷在此也為其樹立烈士臺。

▌【南宋】李嵩《骷髏幻戲圖》 故宮博物院藏

宋代，中原仍有祆祀流行，所謂“出腹決腸，吞火蹈刀”者，無非是想讓下里庸人，就以詛誓，取為信重。合計此時的京師汴梁，尚有唐以來的祆祠多所。不過，此類祆教祈神的破面、剖心的“七圣刀”法在宋以后逐漸脫離祆教宗教因素，成為民間大眾的幻術(shù)表演。時至今日，我們?nèi)阅芸匆婈P(guān)于民間部分地區(qū)上演“七圣刀”幻戲的報道，如陜西的“血社火”、福建的“七圣祖師巡游”，均有破面剖心、易貌分形的奇幻表演，頗似祆祀遺俗，若究其來歷，恐怕與唐宋以來的祆教源流關(guān)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