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五年（1866年），在剪滅太平天國中立下大功的曾國荃奉旨復出，任湖北巡撫。

同治三年農(nóng)歷六月，曾國荃率領(lǐng)的湘軍吉字營攻陷天京城。為了打消朝廷對曾氏兄弟擁兵自重的疑慮，在長兄曾國藩的勸說下，曾國荃遣送了部隊，自己以養(yǎng)傷為名上折歸隱故里。過了一年半，慈禧太后觀察到曾家兄弟對自己的江山?jīng)]什么威脅了，而捻軍還在腹地諸省縱橫馳騁，已經(jīng)越過河南、湖北邊境，突進到湖北大地，需要曾國荃這位能打硬仗的驍將出山來對付捻軍。于是任命其為鄂省的巡撫，本意讓他專重軍事。但巡撫是一省軍政長官，而且與同城的湖廣總督相比，偏重于民政，所以在戰(zhàn)事之余，曾國荃還得抽出時間管一省的民政和吏治。

是年十月二十六日，曾國藩向太后和皇帝上了一道《知縣用刑失當解任質(zhì)審疏》，報告了所轄的漢陽縣知縣刑訊嫌犯致死的案件。

按照清代對食鹽經(jīng)銷區(qū)的劃分，兩湖除鄂西幾個州縣外，其他地區(qū)居民必須購買產(chǎn)于江蘇鹽場的淮鹽。淮鹽總局一般是委托各大小經(jīng)銷商包銷某地的食鹽，包銷商以批發(fā)價計算付給淮鹽總局一筆款子，然后零售，賺取差價。漢陽縣正源錢店的老板葉心谷包銷了同治四年十二月在當?shù)氐幕贷}配額，應該奉繳銀兩一千八百八兩二錢九分給官府的食鹽專賣機構(gòu)。可當時正趕上捻軍進入到黃陂縣，距離漢陽已經(jīng)很近了。戰(zhàn)爭威脅下，當?shù)匕傩占娂娞与y，葉老板哪還能從容地把包銷的食鹽賣掉？他本人也帶著做生意的流動資金跑到他鄉(xiāng)躲避戰(zhàn)亂。等捻軍被官軍趕出湖北，戰(zhàn)爭威脅解除，葉老板和逃難的百姓又回到了漢陽，但這筆包銷食鹽的生意被耽誤了。

從同治五年三月開始，葉老板陸續(xù)向淮鹽總局繳納了三百一十兩的鹽款，尚欠一千四百余兩。大約他總是以戰(zhàn)爭襲來、食鹽滯銷為由一直拖欠著?？晒俑挪还苌倘藦娬{(diào)什么客觀原因，拖欠的鹽款必須一分不少地繳來。淮鹽總局行文漢陽縣知縣，讓他催繳。

漢陽縣知縣李振麟數(shù)次催繳，都被葉老板搪塞過去。大怒，便命令公差將店老板葉心谷抓到衙門逼其交錢。這當然要用刑才管用，沒想到葉老板經(jīng)不起刑訊，被衙役給打死了。據(jù)用刑的三位衙役劉成、錢洪、鐘相供述：

伺候本官堂訊，提葉心谷比追鹽課。葉心谷信口支展，本官吩咐掌責二十，伊等如數(shù)責打，不期致死。

衙役供述的意思是，這葉老板嘴硬，信口狡辯，大老爺吩咐我們給他掌嘴二十下，沒想到給打死了。

▲清末捐官執(zhí)照

從古至今，刑訊逼供的差役一旦出事了，總會避重就輕為自己開脫。如果真的只是掌嘴二十下，怎么就可能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給打死了呢？

在那個時代，官老爺對不聽話的刁民用刑是常事，打死一兩個人也不稀奇。這個命案怎么驚動了高層，讓巡撫曾國荃親自向皇帝和太后報告呢？原來這葉老板不是尋常的商人，而是有官員的身份的，他捐錢買了一個州同知的官銜。曾國荃在奏折中如此說：

至于生監(jiān)、職員，例應先請斥革，行刑之時尤須細心檢點，如法責打，以昭明慎。

大清的朝廷有規(guī)定，有諸生（通俗所說的秀才）功名的或有官員身份的，即使涉嫌犯罪，辦案者應向有司請示，先將這人的功名或官員身份褫奪，才能采取強制措施，包括用刑。這個做法和今天對人大代表的優(yōu)待相似?！度珖嗣翊泶髸偷胤礁骷壢嗣翊泶髸矸ā芬?guī)定：

縣級以上的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非經(jīng)本級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許可，在本級人民代表大會閉會期間，非經(jīng)本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許可，不受逮捕或者刑事審判。

可在具體辦案中，有時候把握不好，會突破這一規(guī)定。曾國藩于咸豐三年在長沙辦團練，設(shè)審案局，將一些“通匪”之人就地正法。秀才林明光涉嫌參與“串子會”謀反被處死，曾國藩事先不向湖南學臺（掌管一省文教）劉昆通報，在湖南官場惹出了大風波。

此一時彼一時也。在洪楊大軍席卷長江中下游時，朝廷必須仰仗曾國藩，曾大人亂世用重典，朝廷是默許的。而眼下一個知縣將一個有州同銜的商人打死了，這就相當嚴重了。州同是從六品，知縣是正七品，葉老板在品級上比李知縣還高半級。當然，大家都明白七品知縣可是實打?qū)嵉摹鞍倮锖睢?，含金量很高，所謂“破家的縣令”，而葉老板的州同是買來的虛銜?？僧吘谷思沂腔ㄥX向朝廷買的，知縣事先不請示匯報，擅自做主弄死一個有州同銜的商人，打的是朝廷的臉。

花錢買官也是一個市場，供應方是朝廷，購買方是民間。商人買官和做別的生意一樣，有成本和收益的計算。人家花那么多錢買一頂官帽，主要目的是為了提升自家的安全系數(shù)，特別是沖抵官府的合法傷害力?？涩F(xiàn)在李知縣不管不顧朝廷的規(guī)定，把葉老板打死了（葉老板敢于信口支展大概也是自恃有官帽，以為知縣不能把他怎么樣），等于破壞了市場規(guī)則。作為供應方的朝廷必須對這事嚴加處理，維護自己在市場上的信用。否則，商家們看到買官帽并沒用，不能抗風險，那誰還掏那筆冤枉錢？朝廷的官帽自然會滯銷。

對曾國荃的奏折，朝廷的處理是，“軍機大臣奉旨：李振麟著解任調(diào)省質(zhì)審，按律究辦?！崩钪h大概是一個有氣魄有擔當敢于亮劍的官員，曾國荃的上疏中還講述了李振麟涉及的另一個命案。在葉老板被打死前，廣東監(jiān)生何鴻源到各衙門控告，說他的表弟賴義在漢陽縣漢口鎮(zhèn)被差役捆綁送到縣衙，受刑斃命。何監(jiān)生此番算是“搭車維權(quán)”，如果不是刑訊致死一個州同銜的商人，他表弟的死，估計是申冤無門。

最終李振麟受到怎樣的處罰，我沒有查到確切的史料。不過以常情度之，他的烏紗帽肯定是保不住的，三個奉命用刑的“臨時工”，有人坐牢是大概率的事。至于死者家屬呢，官府會掏一筆撫恤金，然后做工作，大約不得不“情緒穩(wěn)定”。

【十年砍柴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