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過去了,無聲無息,只留下宏大抒情的文字泡沫和各種干巴巴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諸如事件的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影響、死亡人數(shù)、后續(xù)發(fā)展以及歷史意義,但歷史的回響往往留在文學(xué)作品中,在個人的記憶里,而不在政府或勝利者的文件夾里,就此而言,真正的小說和詩歌都比歷史真實。 小說追求一種生活的真實,細(xì)節(jié)的真實;詩歌追求一種心靈的真實,情感的真實。歷史不僅記錄在官家的案卷上,也記錄在個人的詩文里,或者回憶里;歷史不僅僅是勝利者、成功者的記功文冊,也是個人的苦難記憶。 歷史也有三張面孔:元歷史,看不到;第二歷史,官家的文字史,不靠譜;第三歷史,民間的回憶錄、史志以及小說、詩歌、繪畫、攝影等,力求還原真相。 想起三首與個人苦難有關(guān)的詩詞。 第一首詩歌是蘇軾的悼亡詩《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松岡。 陳師道曾用“有聲當(dāng)徹天,有淚當(dāng)徹泉”評贊此詞。讀此詞,似乎聽到作者錐心裂肺的慟哭之聲。寫此詩時,蘇軾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只有四十歲,中年喪妻,人生大不幸之一。十年后夢見亡妻,有生命的真感受,才有這樣大悲痛大感動的文字。 中國詩歌史中有許多悼亡詩,其中,元縝的“曾經(jīng)蒼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流傳千古 ,但寫得最深情纏綿、最震撼人心的就是蘇試的這首《江城子》了,它把那種深刻的痛苦和至深的懷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過去教學(xué)生學(xué)習(xí)這首詩,每每讀起來,就有飆淚的感覺,甚至要強壓自己的內(nèi)心,抑制自己盡可能在“以意逆志”的文學(xué)欣賞中不可陷入太深。 第二首詩詞是龔自珍的《金縷曲》: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v使文章驚海內(nèi),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來鴻雁杳,莽關(guān)山、一派秋聲里。催客去,去如水。華年心緒從頭理,也何聊、看潮走馬,廣陵吳市。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jié)盡、燕邯俠子。來歲長安春事早,勸杏花、斷莫相思死。木葉怨,罷論起。 寫這首詩詞時,龔自珍二十出頭,順天鄉(xiāng)試再次落敗,而其新婚不久的妻子段美貞病歿,年僅二十二歲。數(shù)月間接連遇見人生兩大挫折,龔自珍心中難免充滿人生的蒼涼之感,有無限的悲慨之情,于是寫下這首感人的詩詞。 第三首詩歌是上海名師黃玉峰慟哭兒子黃光立的詩 哭罷吾兒息尙勻,平心靜氣寫佛經(jīng);娑婆世界無窮苦,物理原來是世情。 黃老師晚年痛失愛子,悲痛欲絕,他在這首詩后寫到:“光立遽歸道山,為人父母,悲痛欲絕,幾不堪自持。眼前一切,無不觸景生情,不信愛兒已經(jīng)離去?!倍饬㈦x世時也只有三十五歲,還未成家,事業(yè)有成。兒子生命的猝逝讓黃老師備受打擊,好在黃老師飽讀詩書,能夠利用詩歌進行生命的自救和精神的治療,把苦難升華為藝術(shù),這是用生命凝結(jié)成的詩歌,作者需要把自己體驗過的生活通過文學(xué)作品,重新過一遍,這種生活的藝術(shù)化里面有深刻的大悲痛,因為人總要活下來,而活著一定會遭遇各種苦難不幸挫折和打擊,沒有誰可以幸免,就此而言,詩歌也是人生的一種救贖。 有人說:最美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詩篇是純粹的眼淚。人生從根本意義上說是絕望的,文學(xué)藝術(shù)不過是不幸人間的救贖道具而已,尤其是在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國家里。 也有人說:最刻骨銘心的苦難都不是可以言說的,可以用語言表述的都不是連心連肉的。我們看到的記述苦難不幸的文字應(yīng)該也是接受了悲痛現(xiàn)實、理性控制感情之后沉淀下來的文字,而最痛苦的心情是無法記述的,因為語言對于表達感情而言實在是太有限了,所以才產(chǎn)生了其他藝術(shù)門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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