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旭升 年是有味道的,那味道流連在舌尖,忘返在心尖,牽魂繞夢在午夜。臘月的年味,仿佛歲月留下的一抹斜陽,在記憶里永恒,在時光中安詳。小時候的年味,每天不重樣。歷史悠久的靈寶特色小吃多,“初一餃子,初二面,初三湯圓碗里轉(zhuǎn),初四涼粉紅薯面……”;處在東西二都之間的桃林(靈寶古稱)曾經(jīng)“村村有戲樓、逢節(jié)唱大戲”,很多村鎮(zhèn)的年戲從“破五”咿咿呀呀唱到初十;各村鎮(zhèn)的民間活動:扭秧歌、舞龍燈、劃旱船、踩高蹺一場接著一場,函關古鎮(zhèn)的“打鐵花”,南北陽平的“罵社火”尤為惹人。熱熱鬧鬧、紅紅火火,鬧騰到正月十六年才算過完。
畢業(yè)上班,在城里安家后,時間受到限制,每次踏上那熟悉的年路,往往已到年底。聽說我要回家,母親就早早地等候在村頭。那斑白的頭發(fā),布滿皺紋的面容,早已定格成我午夜夢回時的鄉(xiāng)愁。翻過村頭的“瞪眼坡”,家便探頭探腦在眼前。屋檐下的紅辣椒串隨風搖擺,房頂飄起的裊裊炊煙送來年的味道,幾床宣軟的棉被晾曬在鐵絲上。家里的一切,都對我表示著特意的歡迎。
隨著我的歸來,年的氣息便在母親忙碌的身影里愈發(fā)濃烈。我?guī)椭鴦兪[搗蒜,妻子剁著肉泥,廚房里升起的一波波氣浪,讓一家人駕在了云頭一般。年味,在舌尖上邁開貓步,我的眼神和院里那大貓一樣,貪婪而深情。灶臺里的火光映照著母親的臉,濃濃的親情讓皺紋舒展,使心情亮堂。煙囪里嫵媚妖嬈的煙氣,像鄰家婀娜的新娘,頷首咬耳,嘗了這家年味,又拂袖去串下一家的門。那刻,我深切感悟到家的重要、年味在心里的位置。那喧鬧著的和樂氛圍,那泛著泥土氣的鄉(xiāng)音,是最為熨帖的安暖。
父親沒有催我寫春聯(lián)。說是村里發(fā)了好幾副,里里外外的門上都夠貼的??粗前l(fā)的燙金春聯(lián),不免想起自己寫春聯(lián)時的拿捏勁。剛讀初中,父親便催我學寫春聯(lián)。他從年集上捎回筆、墨和幾張紅紙。 我把自己關進堂屋,選幾條筆畫簡單的在桌面上蘸水練了又練,熬不住父親的催促了,才開始裁紙、動筆。誰知,在桌面上寫得好好的“和樂人家喜慶多”,一到紅紙上便面目猙獰,怎么看都不和樂。牛羊滿圈、春光滿院、清水滿缸、新衣滿箱也讓我撕了寫,寫了撕,滿手墨跡狼狽不堪,至今難忘。自己瞧沒人時偷偷貼了出去,也不多看,倒是大年初一拜年時得到了幾個叔叔嬸嬸的贊許。 而今,燙金的印制春聯(lián)雖然高大上,卻大同小異少創(chuàng)意更無書寫過程的拿捏,不免感覺寡味。
母親也沒有像往年那樣,催我貼年畫。多年粘貼年畫的習慣,自搬進新家以來也被徹底丟棄,她的思想轉(zhuǎn)換挺快:“新新的房子,白白的墻壁,貼上什么東西都是多余的!”不貼年畫,便少了選年畫過程的喜樂,少了相互欣賞年畫時的興奮,也就沒了貼年畫時前后左右比劃的樂趣,更少了那花花綠綠的喜慶。
臘月二十九。我和弟弟逐個門戶貼上燙金對聯(lián),掛出火紅燈籠,妻子幫母親包著餃子,一家人忙忙碌碌融融泄泄。迎新的鑼鼓突然炸響,那是幾個按捺不住興奮的小伙子,在用鑼鼓聲給村莊添喜氣。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門前大紅的燈籠將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熱鬧、祥和的氛圍當中,大紅的春聯(lián)映得人心頭無比暖熱。年三十晚,所有的活都做完了。父親和孩子們在電視機前等著“春晚”的開播,妻子在廚房幫著母親做年夜飯。眼見要下餃子了,卻沒有等到母親遞給我那慣常的眼神--放鞭炮迎接老祖宗吃年夜飯。便飛跑著翻開暖熱的炕席,卻沒有看到炮仗。見我翻炕席找炮仗,母親哈哈一笑說,“國家搞環(huán)保,咱們都不放鞭炮了!”看來我這個“公家人”倒是落后于母親,忘了國家政策。母親先舀一碗餃子,我恭恭敬敬地放在供桌上,口中念叨著“老祖宗吃年夜飯吧!”“也不知道沒有鞭炮響、沒有青煙升,老祖宗能不能找著回家的路,吃得到年夜飯嗎?”小侄女歪著腦袋問。
大年初一早,母親催著我們?nèi)ソo長輩拜年。沒有紅色鞭炮屑鋪路的村院,缺了年味中火藥的香艷。寒暄過后,我一句“給您拜年了!”尚未說完,作揖的手沒有舉起,就被三叔“免了,免了,現(xiàn)在拜年不用磕頭作揖,你們回來就好!”給擋了回來。三嬸掏出新票子就往孩子口袋塞,“叮咚”,家庭群里誰又發(fā)了一個拜年大紅包,一圈人嘻嘻哈哈中都低頭忙碌起來。堂弟手機鈴聲《吉祥三寶》響起,恍若隔世之音--不只子女是父母的寶,父母也是子女的寶啊,家便是聚“寶”的“盆”。
時代在變,很多趣味濃郁的年俗,已潛入歷史的血脈,化作鄉(xiāng)愁的記憶。小時候的年味縈繞腦際,卻無法回去,永不改變的是融融泄泄的氛圍和至溫至暖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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