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二 來自水青讀名著 00:00 19:55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到了晚間,玉娘出來,見他雖然面帶憂容,卻沒有一毫怨恨意思。程萬里想道:“一發(fā)是試我了。”說話越加謹慎。又過了三日,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著,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終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誠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幾遭箠chuí撻!幸得夫人救免。然細觀君才貌,必為大器。為何還不早圖去計?若戀戀于此,終作人奴,亦有何望?”程萬里見妻子又勸他逃走,心中愈疑道:“前日恁般嗔責,他豈不怕?又來說起,一定是張萬戶又教他來試我念頭果然決否。”也不回言,徑自收拾而臥。到明早,程萬里又來稟知張萬戶。張萬戶聽了,暴躁如雷,連喊道:“這賤婢如此可恨,快拿來敲死了罷!”左右不敢怠緩,即向里邊來喚。夫人見喚玉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將出來。張萬戶見夫人不肯放玉娘出來,轉(zhuǎn)加焦躁。卻又礙著夫人面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這賤婢已有外心,不如打發(fā)他去罷。倘然夫妻日久恩深,被這賤婢哄熱,連這好人的心都要變了。”乃對程萬里道:“這賤婢兩次三番,誘你逃歸,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來,明早就教人引去賣了,別揀一個好的與你為妻。”程萬里見說要賣他妻子,方才明白渾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兩番,下次諒必不敢。總再說,小人也斷然不聽。若把他賣了,只怕人說小人薄情,做親才六日,就把妻子來賣?!睆埲f戶道:“我做了主,誰敢說你!”道罷,徑望里邊而去。夫人見丈夫進來,怒氣未息,恐還要責罰玉娘,連忙教閃過一邊,起身相迎,并不問起這事。張萬戶卻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分毫不題。
且說程萬里見張萬戶決意要賣,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間,玉娘出來,對丈夫哭道:“妾以君為夫,故誠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異念,數(shù)告主人。主人性氣粗雄,必然懷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堂堂儀表,甘為下賤,不圖歸計為恨耳!”程萬里聽說,淚如雨下,道:“賢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時錯見,疑主人使汝試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賢妻?!庇衲锏溃?/span> “君若肯聽妾言,雖死無恨!”程萬里見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離,愈加痛泣。卻又不好對他說知,含淚而寢。直哭到四更時分,玉娘見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問道:“君如此悲慟,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萬里料瞞不過,方道:“自恨不才,有負賢妻。明日主人將欲鬻汝,勢已不能挽回,故此傷痛。”玉娘聞言,悲泣不勝。兩個攪做一團,哽哽咽咽,卻又不敢放聲。 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將所穿繡鞋一只,與丈夫換了一只舊履,道:“后日倘有見期,以此為證。萬一永別,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闭f罷,復(fù)相抱而泣,各將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張萬戶坐在中堂,教人來喚。程萬里忍住眼淚,一齊來見。張萬戶道:“你這賤婢!我自幼撫你成人,有甚不好,屢教丈夫背主!本該一劍斬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饒一死,你且到好處受用去罷!”叫過兩個家人分付道: “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論身價,但要尋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舉的賤婢便了!”玉娘要求見夫人拜別,張萬戶不許。玉娘向張萬戶拜了兩拜,起來對著丈夫道聲保重,含著眼淚,同兩個家人去了。程萬里腹中如割,無可奈何,送出大門而回。正是: 世人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比及夫人知覺,玉娘已自出門去了。夫人曉得張萬戶情性,誠恐他害了玉娘性命。今日脫離虎口,到也繇他。且說兩個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恰好市上有個經(jīng)紀人家,要討一婢。見玉娘生得端正,身價又輕,連忙兌出銀子,交與張萬戶家人,將玉娘領(lǐng)回家去不題。 且說程萬里自從妻子去后,轉(zhuǎn)思轉(zhuǎn)悔,每到晚間,走進房門,便覺慘傷。取出那兩只鞋兒,在燈前把玩一回,嗚嗚的啼泣一回??薰炊鄷r,方才睡臥。次后訪問得就賣在市上人家,幾遍要悄地去再見一面,又恐被人覷破,報與張萬戶,反壞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張萬戶見他不聽妻子言語,信以為實,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萬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張萬戶好不喜歡,又要把妻子配與。程萬里不愿,道:“且慢著,候隨老爺?shù)竭吷先ィ行┕兓貋?,尋個名門美眷,也與老爺爭氣!”光陰迅速,不覺又過年馀。那時兀良哈歹在鄂州鎮(zhèn)守,值五十誕辰,張萬戶昔日是他麾下裨將,收拾了許多金珠寶玉,思量要差一個能干的去賀壽,未得其人。程萬里打聽在肚里,思量趁此機會,脫身去罷。即來見張萬戶道:“聞得老爺要送兀良爺?shù)膲鄱Y,尚未差人。我想眾人都有掌管,脫身不得。小人總是在家沒有甚事,到情愿任這差使?!睆埲f戶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慣,吃不得辛苦?!背倘f里道:“正為在家自在慣了,怕后日隨老爺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經(jīng)歷些風霜勞碌,好跟老爹上陣?!睆埲f戶見他說得有理,并不疑慮,就依允了。寫下問候書札,上壽禮帖,又取出一張路引,以防一路盤詰。諸事停當,擇日起身。程萬里打疊行李,把玉娘繡鞋,都藏好了。 到臨期,張萬戶把東西出來,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張進,作伴同行,又把十兩銀子與他盤纏。程萬里見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煩惱。欲要再稟,恐張萬戶疑惑,且待臨時,又作區(qū)處。當下拜別張萬戶,把東西裝上生口,離了興元,望鄂州而來。 一路自有館驛支討口糧,并無擔閣。不則一日,到了鄂州,借個飯店寓下。來日清早,二人赍了書札禮物,到帥府衙門掛號伺候。那兀良無帥是節(jié)鎮(zhèn)重臣,故此各處差人來上壽的,不計其數(shù),衙門前好不熱鬧。三通畫角,兀良元帥開門升帳,許多將官僚屬,參見已過,然后中軍官引各處差人進見,呈上書札禮物。兀良元帥一一看了,把禮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書。眾人答應(yīng)出來不題。 且說程萬里送禮已過,思量要走,怎奈張進同行同臥,好難脫身,心中無計可施。也是他時運已到,天使其然。那張進因在路上鞍馬勞倦,卻又受了些風寒,在飯店上生起病來。程萬里心中歡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卻又思想道: “大丈夫作事,須要來去明白?!痹驇浉蛄嘶貢?,到寓所看張進時,人事不省,毫無知覺。自己即便寫下一封書信,一齊放入張進包裹中收好。先前這十兩盤纏銀子,張進便要分用,程萬里要穩(wěn)住張進的心,卻總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齊買人事送人。今日張進病倒,程萬里取了這十兩銀子,連路引鋪陳,打做一包,收拾完備,卻叫過主人家來分付道:“我二人乃興元張萬戶老爹特差來與兀良爺上壽,還要到山東史丞相處公干。不想同伴的路上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動不得。若等他病好時,恐怕誤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調(diào)養(yǎng)幾日。我先往那里公干回來,與他一齊起身。”即取出五錢銀子遞與道:“這薄禮權(quán)表微忱,勞主人家用心看顧,得他病體痊安,我回時還有重謝。”主人家不知是計,收了銀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牽掛。但長官須要作速就來便好?!背倘f里道:“這個自然。”又討些飯來吃飽,背上包裹,對主人家叫聲暫別,大踏步而走。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離了鄂州,望著建康而來。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盤詰,并無阻滯。此時淮東地方,已盡數(shù)屬了胡元,萬里感傷不已。一徑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臨安。舊時在朝宰執(zhí),都另換了一班人物。訪得現(xiàn)任樞密副使周翰,是父親的門生,就館于其家。正值度宗收錄先朝舊臣子孫,全虧周翰提挈,程萬里亦得補福建福清縣尉。尋了個家人,取名程惠,擇日上任。不在話下。 且說張進在飯店中,病發(fā)數(shù)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見了程萬里,問主人家道:“程長官怎么不見?”主人家道:“程長官十日前說還要往山東史丞相處公干。因長官有恙,他獨自去了,轉(zhuǎn)來同長官回去。”張進大驚道:“何嘗又有山東公干?被這賊趁我有病逃了?!敝魅思殷@問道:“長官一同來的,他怎又逃去?”張進把當初擄他情由細說,主人懊悔不迭。張進恐怕連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開包裹看時,卻留下一封書信,并兀良元帥回書一封,路引、盤纏,盡皆取去,其馀衣服,一件不失。張進道:“這賊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卻一心戀著南邊,怪道連妻子也不要!”又將息了數(shù)日,方才行走得動。便去稟知兀良元帥,另自打發(fā)盤纏、路引,一面行文挨獲程萬里。那張進到店中算還了飯錢,作別起身。星夜趕回家,參見張萬戶,把兀良元帥回書呈上看過,又將程萬里逃歸之事稟知。張萬戶將他遺書拆開看時,上寫道:“門下賤役程萬里,奉書恩主老爺臺下:萬里向蒙不殺之恩,收為廝養(yǎng),委以腹心,人非草木,豈不知感!但聞越鳥南棲,狐死首丘。萬里親戚墳?zāi)梗阍谀铣?,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稟知恩相,乞假歸省,誠恐不許,以此斗膽輒行。在恩相幕從如云,豈少一走卒?放某還鄉(xiāng),如放一鴿耳。大恩未報,刻刻于懷。銜環(huán)結(jié)草,生死不負?!?/span> 張萬戶看罷,頓足道:“我被這賊用計瞞過,吃他逃了。有日拿住,教他碎尸萬段!”后來張萬戶貪婪太過,被人參劾,全家抄沒,夫妻雙雙氣死。此是后話不題。 且說程萬里自從到任以來,日夜想念玉娘恩義,不肯再娶。但南北分爭,無由訪覓。時光迅速,歲月如流,不覺又是二十馀年。程萬里因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閩中安撫使之職。那時宋朝氣數(shù)已盡,被元世祖直搗江南,如入無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廣東崖山海島中駐蹕。止有八閩全省,未經(jīng)兵火。然亦彈丸之地,料難抵敵。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議將圖籍版輿,上表亦歸元主。元主將合省官俱加三級。程萬里升為陜西行省參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興元乃是所屬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將了向日所贈繡鞋,并自己這只鞋兒,前來訪問妻子消息。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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