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侯杰,1983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曾任職北京日報社,現(xiàn)從事紀錄片制作。尼雷爾國際機場遠觀。 原題: “過關(guān)”尼雷爾機場 無疑,中華民族是值得驕傲的,盡管一百年前,我們既被西洋鬼子看不起,又被東洋鬼子歧視著,但那是過去。今天,作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誰還敢對我小覷? 那天,我們登上飛機時,內(nèi)心是膨脹的,我們要去朝拜一條鐵路,它不只是友誼的見證,還是名垂青史的豐碑。它就是坦贊鐵路。 我們向西飛過五個時區(qū),從北溫帶飛到赤道南。15個小時后,終于抵達我們此行目的地——坦桑尼亞第一大城市達累斯薩拉姆(Dar Es Salaam)。 6月末,是赤道南的旱季,但是,走出機艙門,一股濕氣撲面而來,眼鏡上蒙上一層霧氣,兩只裸露的胳膊沐浴在熱帶暖濕氣團中。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個國家,一年前,我搭乘阿聯(lián)酋航空客機轉(zhuǎn)機迪拜來到這個國家,并深入這個國家的西北部采訪一周。 尼雷爾機場,小得你無法想象,外觀像中國一些中等城市的汽車總站,而里面的環(huán)境,比起中國大城市的汽車總站,還差得遠,光線昏暗,墻皮返潮。入境填報廳,不足50平方米,人擠人,人挨人地填寫了入境登記卡,走向排著長隊的出境口。 行前,我們拜訪過幾位坦贊鐵路的建設(shè)者,他們最深刻的感受是這個國家對中國人的友好,他們說:過海關(guān),只要看到中國人,他們就會揮手放行,“中國人的面孔就是護照,就是綠色通道通行證”。 但是,我們的親身體會恰恰相反。記得上一次出境,安檢口整個過檢傳送帶上,只有我們的行李被命令取下拿到一邊,人工打開翻檢。究其故,有太多的中國人會隨身攜帶這個國家禁止出境的物品,比如象牙,比如毛坯坦桑藍寶石。 遇到這種情況,一般來說,中國人的辦法是,和海關(guān)人員握手,同時一張或幾張萬元先令鈔票(一萬先令折合人民幣約40元)就塞進對方掌心。所以,坦國海關(guān)人員都知道:中國人喜歡違規(guī)辦事,中國人有拿錢擺平麻煩的習慣。找中國人的麻煩,成為海關(guān)人員創(chuàng)收捷徑。 這時,一個戴著后腦有個小尾巴的海藍色貝雷帽、白色制服的的胖子攔住了我們,“Yellow book”,他比劃著,我知道他要查驗黃色封皮的《疫苗接種或預(yù)防措施國際證書》。 這是聯(lián)合國衛(wèi)生組織WHO一種強制性的疫苗注射證明,入境非洲必須注射黃熱病和傷寒疫苗,如果沒有,禁止入境。 去年,我們第一次來這里,就在這個地方,意外地被罰款,原因是那個疫苗是有有效期限的,我們的小黃本顯示疫苗生效日期是4月20日,而我們抵達日期是4月19日——視同無效。于是我們只好為自己的馬虎大意埋單,4人,每人罰款50美金。 其實,那不過是我們來到這個國家被罰款的一個開始。我們的第一次坦桑之旅,罰款一直伴隨我們的整個行程。我們乘坐越野汽車深入坦桑尼亞西北部采訪,每天,對,是每天,沒一天例外,都會被交通警察攔下開罰單,而開罰單的理由多種多樣。 給我們開車的小劉說,他曾被一個女警攔下,他不明所以,問其原因,女警怔住,想了一下,用手指指中控臺上的一包南非產(chǎn)餅干,小劉拿起遞給她,她便擺擺手放行了。 有了上次入境的經(jīng)驗,這次我們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果然,胖子查看了我們的護照后,指指一側(cè)的落地簽證窗口,伸出一個巴掌,說Fifty dollars,然后指著我們每個人,做出一個One by one的手勢,意思是讓我們?nèi)マk理簽證。 因為我們在坦國駐北京大使館已經(jīng)辦理過簽證,所以,我們問:Why?他說:No why。再說就是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了,因為他說的是斯瓦西里語。 鑒于我們無法溝通,他找來一個剛剛?cè)刖车闹袊???瓷先?,他們很熟悉?/p> 尼雷爾國際機場大樓安檢口。 這個有南方口音的青年人顯然是坦桑通。他向我們轉(zhuǎn)述藍色貝雷帽的意思:中國人來坦桑大部分是工作居留,因為辦不了工作簽證,就辦旅游簽,有效期三個月。三個月后,出境一下,再進來,在機場辦理落地簽。他本人就是機場落地簽的???。坦方默認所有中國人入境都是來打黑工,所以即便在坦國使館辦理了旅游簽,依然要求辦理落地簽,否則就要提供酒店入住證明。 經(jīng)歷過上次來坦桑尼亞的罰款經(jīng)歷,也深知同胞因為好用錢擺脫麻煩的弱點被當?shù)毓俨钅媚笄迷p,我們決心改變他們對中國人的印象,告訴他們,同樣作為中國人,但我們不習慣拿錢擺平麻煩。今天,你就別想從我們這里拿到一分錢。 于是,我們立即聯(lián)系機場外等候接機的中資公司接待人,他們很快提供了當?shù)鼐频闚ew Africa Hotel的聯(lián)系方式。 戴藍色貝雷帽的胖子拿到我們提供的酒店聯(lián)系方式,將信將疑,遂電話核實,逐一與酒店核對每個人的身份資料,經(jīng)過一番麻煩的程序驗證,總算確認我們的游客身份。 但,事情不算完,另一個穿制服的瘦子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他清點行李后,提出新的問題,你們8個人,為什么攜帶13件行李?我們說,我們是攝影愛好者,攜帶了一些拍攝設(shè)備。 那好,請打開行李,接受檢查。瘦子提出。 于是,我們攜帶的行李被打開,一個方形大箱子引起他們注意,打開后,一個對他們來說奇形怪狀的東西,呈現(xiàn)在眼前,那是我們的飛行器。 “這是什么?”他問。 我們解釋,是航拍用的飛行器,是玩具,我們是旅游者,喜歡航拍,從空中俯瞰非洲。 不行。他說:這不是旅游者用的東西,我們也沒見過這個東西,現(xiàn)在你們有兩個選擇,要么接受罰款,要么物品扣留。他的態(tài)度堅決,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終于輪到我們犯難了。我們只好求助在機場外焦急等候的當?shù)刂匈Y公司接機人。 尼雷爾機場候機樓外,擺放著一道警戒線,接機人必須在警戒線外等候,不得跨越。在獲得特許之后,機場警戒線外的當?shù)亟訖C人越過警戒線,進入出境大廳。 中資公司從上世紀60年代末,因為修建坦贊鐵路而進入非洲,在當?shù)赜兄S富的政府資源,我們期冀他們的人事關(guān)系能幫我們擺平麻煩,我們堅決不想慣機場人員的毛病,別想黑我們的錢。但是,中資公司卻妥協(xié)退讓了:犯不上跟他們耗費時間。說吧,多少錢? 協(xié)商結(jié)果是,為不耽誤時間,只好接受罰款,支付了100美金,終于被放行。 坦桑尼亞的第一階段拍攝任務(wù)用時一周,接下來,我們要飛去坦贊鐵路的另一端,贊比亞首都盧薩卡Lusaka,然后前往坦贊鐵路終點1860公里處的新卡皮里姆波希NEW KPIRIMPOSHI。 我們再次來到尼雷爾機場,在這里,我們又一次體驗“過關(guān)”。 托運行李時,一個穿著米色制服,有著模特般高挑身材,相貌秀美的女行李員逐一檢視了我們的行李,說要稱重,按照每人20公斤標準計算,超重罰款。 她看上去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僅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舉止得體,但是,一番折騰下來,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行李并不超重。她沉思一下,說:我改主意了,現(xiàn)在按照件數(shù)收費。 我們當時有點犯懵,原來不光濃眉大眼的朱時茂可以做漢奸,身材窈窕,形象俊美的黑美人,竟然也一樣可以瞬間變身詭詐小人。 我們據(jù)理力爭,黑美人說:不服從的話,你們就別走了。看著她那堅定而又堅毅的面孔,我們明白,她不會妥協(xié)。我們問,你是不是只針對中國人?黑美人眨著睫毛長長的大眼睛,冷冷地看看我們,并不打算回答,我們感覺那眼神明確表明她已經(jīng)看透了中國人。 坦贊鐵路建設(shè)期間,中國鐵路工人有秩序地通過碼頭棧橋。 時間耗不起,我們選擇妥協(xié)。一共十三件,八個人,每人隨身一件,超出五件,按件數(shù)罰款。 后來,我詢問過我們此行的拍攝對象,一個愛爾蘭裔美國教授,她有個中國名字叫孟潔梅,二十幾年來,她年年到坦贊鐵路進行實地考察,研究這條鐵路與當?shù)亟?jīng)濟變化的關(guān)系。我問她是否遭遇過坦桑尼亞海關(guān)和警察的刁難?她語氣堅決地說,No。It’s impossibility(不,這不可能)。 向?qū)埜嬖V我們,歐美人如果沒有違反規(guī)則,他們絕不會接受無理索賄和罰款,他們會一直追究到執(zhí)法者的上級的上級,甚至不惜演變?yōu)橥饨皇录?,決不妥協(xié)。究其原因,不只在于他們對法律有著堅定的信仰,還在于他們背后有一個強大的駐外大使館。 相形之下,我們既缺乏對法律的足夠信心,又缺少一個可以做后盾的大使館。 坦桑尼亞不是嚴格意義的法治國家,所以,遇到真不講理的,海關(guān)也沒辦法。 他說,不久前,兩個來自中國的大校軍官,對坦桑尼亞軍隊進行訓練后回國(坦桑尼亞軍隊號稱東非解放軍East Africa PLA,對外武裝沖突中多有不俗戰(zhàn)績。非洲戰(zhàn)場上的中國軍官就是獅子王。這個另說),出境時,被海關(guān)查出在箱子的底部夾層放置了象牙,中國軍官自恃是坦國貴賓,毫不示弱,結(jié)果被扣押。最后,驚動中坦雙邊軍隊高層,才得以擺平。 小張說,他們是太牛逼了,其實,無需那么麻煩,坦桑尼亞海關(guān)是世界上最容易搞定的海關(guān)之一,沒有過不去的道理,也無需驚動高層。 我們離開坦桑尼亞一年之后,坦桑尼亞爆出一個大新聞:警方抓捕了一個來自中國的“象牙女王”——曾經(jīng)是坦贊鐵路斯瓦西里語翻譯的楊鳳蘭女士,她被指控五年內(nèi)走私象牙706根。這個估計是無法擺平了。 我們同時得到的數(shù)字是,近年來,非洲的盜獵者中,中國人的比例在不斷上升。 當年,第一批中國鐵路建設(shè)工人從坦桑尼亞達累斯薩拉姆庫拉西尼港口登陸時,這些黃皮膚的東亞人帶給當?shù)厝说捏@奇是不言而喻的。當中國人走過碼頭棧橋,那統(tǒng)一的藍制服,統(tǒng)一的手提箱,統(tǒng)一的無表情面孔,統(tǒng)一的寂靜無聲,給當?shù)厝肆粝律羁逃∠蟆?/p> 守紀律,是當?shù)厝藢λ麄兊脑u價。 當?shù)厝松踔羻?,中國派來修鐵路的這些人,是不是監(jiān)獄的犯人? 而近年,中國商人、游客和越來越多的中國非法居留者甚至規(guī)??捎^的中國妓女,他們大聲喧嘩,不守秩序,偷運違禁品出境,和當?shù)厝藫屔?,乃至因?qū)Ξ數(shù)厝藟赫ザ龆嗟膭诠ぜm紛,讓當?shù)厝藢χ袊擞辛肆硪环N看法。 小張說,普遍來說,非洲人對中國政府有好感,對中國人沒好感。 穿行坦贊兩國期間,我深深感受到當?shù)胤侵奕藢Υ兹说膽B(tài)度是矛盾的。他們要求白人援助時理直氣壯:你欺負過我,就必須援助我。但對欺負過他們的白人,卻給予極大的尊重。 我真的不明白,他欺負了你,你翻身了,應(yīng)該刁難和敵視白人才對,為什么恰恰相反,總是針對沒有欺負過你,卻一直無私援助你的中國人? 中國財政不公開,但是,人人皆知中國援助津巴布韋的力度超過坦、贊這樣的老朋友。2016年初,津巴布韋興起一股持槍攔路搶劫風,武裝劫匪開著汽車在公路上圍堵汽車,一時公路上風聲鶴唳,逼得許多中資公司出行,不得不出錢雇請當?shù)剀姺奖Wo(在尼日利亞的中資公司出行,武裝警察陪護是標配)。然而,后續(xù)得到的消息是,這股搶劫風只針對中國人,甚至會特意區(qū)分出日本人和韓國人。而中國大使館給予的提示是:自己多加小心。 一周后,我們從盧薩卡返回達累斯薩拉姆。意外地,在海關(guān)出境口又遇見那個藍色貝雷帽的胖子,他要過我們的護照,興高采烈地對我們比劃著:你們的簽證一次有效,這次你們得去簽證窗口了。 我們當然只能乖乖地去窗口排隊,每人50美金。而胖子也沒有再因我們的飛行器而為難我們。 汽車又被阿sir截停,罰款理由超速。 一月后,我們完成全部拍攝工作,準備打道回府,想到出關(guān)又要接受坦國海關(guān)的刁難,不免心生畏懼。孟潔梅教授自報奮勇,說由她出面去接洽機場人員,定然不會有問題。 警戒線沒能阻攔她,要知道,機場候機樓的大門口就是安檢,她競自走進了出境大廳,她去交涉行李托運,一一辦妥,直到送我們到出境口。 我們甚至都沒說話,這個白人老太太僅憑一張嘴,就幫我們?nèi)扛愣恕N覀兿肫鹛官濊F路建設(shè)者對我們說的話:“面孔就是護照,就是綠色通道通行證”,顯然,說的不是中國人,是這個白人老太太。 作為世界經(jīng)濟老二,我們自認為有足夠的資本俯視西洋鬼子和東洋鬼子,但是,在被我們援助的黑人兄弟眼里,我們卻無法得到起碼的尊重。 2017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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