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女人，如果在擁有女人天性的同時，又擁有男人的視野和反省能力，她就注定了承受撕裂肌體的痛苦。 2 我生活在悻論中：一方面是女人驚人的自信；一方面是女人驚人的不自信。這悻論中復(fù)雜、微妙到難以言說的心理，早已成為實體，成為我人生沉重的十字架。 3 許多年來，我沉迷于女人是什么，能是什么。 所謂純潔、完整、沉淪、時間、空間、當(dāng)下、形式、理解、惰緒……所有對于我生命攸關(guān)的問題，幾乎都和它莫名地攪在一起。 在日常的思索和感覺、乃至每一個心理的閃念、滯留和爆發(fā)中，它都忽閃而過。 4 索爾薇格既是期待的化身，又是培爾心中死灰復(fù)燃的期待，作為純潔、真誠的女人的神秘的象征，她包孕著女人本身的悻論： 女人作為本然的象征在引導(dǎo)著男人； 卻又期待著男人的注入成為豐富而真實的。 但生活永遠超出期待。 于是有男人和女人糾纏著的命運： 女人是男人罪惡的淵藪，又是男人凈化的力量； 女人在男人的墮落中成為神圣的。 5 讀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無論是被文明矯飾層層包裹起來的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無論是在純粹的被動中散發(fā)著原始的單一氣息的愛塔，無論是展示著女人特有的心理時空感覺所帶來的迷人悲劇性的勃朗什，還是那無數(shù)作為愛和美的化身而存在的女人，都不是我。 我是夏娃和亞當(dāng)?shù)募儩嵉呐畠?。你們的意志破壞了我的原始性，卻把我提高到一個更豐富的層次。從此在綿延的歲月中，我艱難地走向豐富，同時更加艱難地走向單純；在豐富中尋找我的失落了的單純的夢。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因此承受了多少苦難。 6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圍繞恩特里克蘭德即高更的命運寫了三個女人：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勃朗什和土著女人愛塔、毛姆似乎注意到了女人對男人的凈化力量。 問題在于，這凈化力量是否一定得靠純粹原始的單純。如果是，那這凈化力量其實是多么脆弱。因為完全無法擔(dān)保，愛塔一旦離開那塊尚未被污染的土地，是否就會被巨大的文明吞噬，在世俗中淪為平庸。 7 女人多么容易把愛與不愛變成一個框架，并把它塞滿，把自流的、松散的東西都用一個生命攸關(guān)的問題來衡量。 8 看日本電影《兆治的酒館》后，很長時間我都在想夜子。 她美么？真實么？不管怎么說，她至少是完整的；完整得令人心碎。 忍不住想問，西方民族也有過這樣的專屬至死嗎？ 9 女人更多地保存著人的自然性，是一種直接表現(xiàn)。 “都是你不好?！币棺又挥羞@一句話。 要求，這恰好是被動的本質(zhì)。 10 一方面是依賴，一方面是在依賴中完整地傾注和要求。沒有這完整地傾注和要求，依賴就只是一個純粹的世俗。 但是，我懂，我擔(dān)心，完整的傾注和要求，是一半天使，也是一半魔鬼，它可以使男人上天堂，也可以使男人下地獄。 這里的問題是：女人是度，還是男人是度？ 11 有這樣的女人，她一旦愛上，她的愛是凝聚起整個生命的?；蛘邠Q句話說，她的整個的生命時間和生存空間都投注在了她的愛中。愛因封閉而完滿，這幾乎是女人特有的心理時空感覺。不屬于愛的時問是不存在的；不屬于愛的空間是不存在的。心理時間成為生命的唯一的、絕對的尺度，使日常的、沉淪的生活透射著內(nèi)在的空靈，使瞬間在社會意識的淡化中成為精神性的存在。 這種女人的騷動不安，一方面是內(nèi)聚的、被動的，一方面在“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迅速更迭的心理問念中，蘊含著巨大的破壞性。這是女人心中愛和恨、生和死兩極相逢的情結(jié)，是女人的、深藏著大自然奧秘的驚心動魄的真實。 12 能看出一個女人的期待是不難的。要理解這期待的內(nèi)容，并給予正確的評價就難了。 13 女人真應(yīng)該讓青春像回憶一樣在自己身上永駐。它有過，它不再消失。 14 人的天性要求豐富，這豐富要不流失或迷亂，那是它趨向單純了。 哲學(xué)、詩是如此，人生亦是如此。 喬治·桑、鄧肯等，作為一種類型而有價值；但并不代表著完整。她們充分地表現(xiàn)過她們的個性，也僅只是一種這樣的女人的個性而已。 15 對男人的需要應(yīng)有看到底蘊的能力，有清醒的意識回復(fù)到對方的本義并給予對方以應(yīng)有的尊重。這尊重本身應(yīng)包含冷雋的力量。 境界應(yīng)該更高一層。當(dāng)然這一層已不是原來的意義。即不是、不再是愛的化身的意義。應(yīng)該咬破愛的繭殼，變成生產(chǎn)的飛蛾飛升出來。 是創(chuàng)造，而不是承受，不管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 16 女人是一種虛無化的力量。 虛無化是對男人文明理性的硬結(jié)的消解，愛的泛化卻使女人成為沉淪的現(xiàn)實。 “女人”是“變成的”。當(dāng)她成為一個普遍的對象時，即變?yōu)榉簮鄣膶ο蠡驗榉簮鄱嬖跁r，她便物化了。 17 一個女人應(yīng)該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獻予”，即對自己的所愛獻予自己的全部。但僅有這一面還不足以顯示出這一面的力量和高貴，因為這還不是整體中顯示的部分。還要有另一面，那就是她必須懂得什么叫“拒絕”。這個觀念康德曾經(jīng)說得太好了：拒絕使人的感官人化、升華，而顯現(xiàn)為人作為人的全部美妙。如果獻予是光華的話，那么拒絕就是深沉的黑暗。它把光華放在這黑暗的底色上，使之有色的豐富和光的厚重。其實更重要的，是使這光華變得真實。 18 單純總是一面鏡子，人越是豐富，越是要找到一個單純之點。這種豐富才不會變成糜爛。世界上之所以有許多杰出的女人和糜爛連在一起也就是因為她們太豐富而又迷失了支撐人格的單純之點。難怪中國古代要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把才和德對立起來是造成現(xiàn)代女子軟弱的一個傳統(tǒng)根源。 19 對于某些女人來說，青春、紅顏、肉體似乎是一筆“一次性”交付的、永久的定金。從此再用不著付任何代價。因為它們即使不能一勞永逸地拴住一個男人的心，那崇尚文明的社會也是會逼著這個男人作無限期的償還的。 20 人們把中國女人稱為東方女性。 東方女性，是以沉靜溫柔著稱的。這沉靜溫柔，不是性格的外部特征，而是浸透在整個性格中的一種精神氣質(zhì)。它意味著無條件地自我犧牲，無怨言地消極承受，意味著將自己整個地溶入丈夫之中，不留下一點獨立的個性。這幾乎是屬于舊時代的。但在今天的環(huán)境里，當(dāng)這種自我犧牲換來的是丈夫的事業(yè)時，它也不失為一種美，一種有著悲劇氛圍的美，雖然它算不上是悲劇。這種美，嚴(yán)格說是一種善。 21 有這樣一些女人，她們不是力求達到、甚至超過男人的高度，而是千方百計將男人降低到自己的水平。這至少是造成一部分家庭鬧劇的主要原因。好在女人有追求總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哪怕這追求只限于物質(zhì)，或只是庸俗而空泛的平等權(quán)利；雖然女人的真正權(quán)利和平等地位，不是法律的恩賜，也不是盲目、無知、任性的要求，而是必須用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和責(zé)任能力爭得的結(jié)果。 22 真正美的是追求著美的性格整體。無論它有著什么樣的外部特征，或溫柔沉靜，或熱烈奔放，它總潛藏著一種追求的激情。這激情來源于一個超出性格表層的更深的世界——知識、情感、意志、想象力相互撞擊同時均衡發(fā)展的世界。這激情是深層世界的性格整體的功能表現(xiàn)，它顯現(xiàn)著生命、活力和創(chuàng)造的動力趨向，使女人同男人一樣成為精神和事實上的強者。 23 讀《第二性》。 德·波伏瓦立足于女人的解放而陷入另一種褊狹——因為純粹的女人角度和純粹的男人角度一樣，都沒有跳出社會規(guī)定的意識。 女人自然流露的被動性是女人主動性的獨特表現(xiàn)。它在男人的無限默許中成為自然。 女人的獨立取決于女人有獨立的心靈世界和表達方式，唯有有這種獨立，才有與另一個心靈世界和表達方式的互答和融合。否則，一個空洞的獨立將走向另一種反自然。 24 有這樣一種女人，你說不上她哪一點更美，只覺得整個都是美的。一種韻致浸透著活躍的生命，明朗、流暢，卻充滿使人駐足回首的神秘。 25 女人的衰老感，幾乎是和青春逝去相伴隨的?？朔@種衰老感，意味著一方面要從內(nèi)心的糾纏中走出來在社會歷史的層面上獨立地支撐起自己；另一方面又要剝?nèi)訉游拿鞒C飾的包裹，將注意力傾注于生命本身，整個地調(diào)動起生命創(chuàng)造的活力。 26 我感激卻并不沉醉于那許多投射給我的太陽的光芒，因為那光芒常常只是為了襯托出我在被動中無力的黑暗。 我寧愿在黑暗中行走，在黑暗中想象太陽，想象群星，想象無論來自什么的光芒。 直到有一天，我終于能說： 我的地平線已不再遙遠，我也是太陽，我即將升起。 或許，無論我說我是太陽，或說我是星星，或干脆說我是一片純?nèi)坏暮诎?，都只是為了說，我同你一樣，也是自然人，我有我的自足的歡樂和痛苦。 27 人們常說女人是情緒的，而一個除了經(jīng)歷、和這經(jīng)歷在內(nèi)心中的沉積以外一無所有的女人，就更是情緒的了。 28 在人類細微情感的瞬息萬變和體驗上，一個天才的男人也是比不上一個敏感的女人的。 29 作為女人，我在我的沉淪的現(xiàn)實中期待著，我“應(yīng)該是”的記憶已那么遙遠。 或許我永遠不知道我是什么，能是什么。但我的命運已默許我無限的可能性。我只祈禱：即使我終歸什么也不是，也要用這什么也不是的拒斥顯示于理性的世界。 ▌選自萌萌《升騰與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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