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饒建中的《小包的秘密》

顧 建 新

    2007年，我應江西饒建中校長之約，到南昌為他的微型小說集《小包的秘密》寫序及部分作品的點評。這本書直至2010年1月，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其間相隔了3年，這是不多見的，說明作家寫作態(tài)度的認真。

  2010年8月，他的這部書再次被主編看中，希望再寫一個評論發(fā)表。于是又邀請了我。對一部作品二次評論，在我來說，也是破了例。但盛情難卻，我還是認真地重讀了原書，有了一次再學習的機會。

  這本書的一個突出特點是，集作家創(chuàng)作手記、原作、評點于一體，這種方式，在國內出版的小說集中是絕無僅有的。我在十多年前，就曾準備出版一本微型小說作家談創(chuàng)作過程與體會的書。但一直未能如愿。這是因為，會寫作的人，能說出創(chuàng)作奧秘的不多?，F(xiàn)在，我們終于看到了作家自己寫的創(chuàng)作體會。這些文字，雖然不多，但很珍貴：不僅能使我們加深對作品的理解；更主要的是，讓我們真實、清晰地看到了作家構思的過程，體驗怎樣將生活的素材提煉成一篇小說。我們看到了太多的理論家談寫作的文章及書籍。一些人自己并沒有創(chuàng)作的實踐與經(jīng)驗，雖然講起來也滔滔不絕，但或是他們研讀作品得出的一些結論，或是重復中外前輩作家談過的寫作經(jīng)。因此，這樣的論述，往往與實際的創(chuàng)作隔了一層，就不如作家的現(xiàn)身說法，如此的生動、鮮活與注重實際。

 其次，這部書，為微型小說如何敘事，提供了一個有益的參照。

   有人覺得，微型小說好寫，不就是編一個能吸引人的故事嗎？實際上，這是錯覺。微型小說是一種很難把握的文體。它局限在1500字以內，需有情節(jié)、細節(jié)、人物，而又不能放筆展開；需有深刻的意蘊，才能給人以啟迪與回味，卻不能去寫重大的事件。它的敘述方式多樣靈活，但比長、中、短篇小說更嚴格。它因為太短了，因此容不得一點瑕疵與贅筆：平庸不行，過于奇巧造成失真也不行；敘述多了臃腫，寫少了說不明白；需有留白，但跳躍太大易造成混亂。真是多一筆則肥，少一筆則瘦，尺度極難掌握。

  微型小說要特別講究敘述的方式，敘述的藝術。而我們的一些作者。卻在這個重要的問題上缺乏琢磨，或缺少功力。

  由此，我們來看看饒建中的小說是怎樣敘事的。

第一，他的敘事安排得張弛有道，很重視內部的起伏節(jié)奏。

我們以《婚禮上》為例。

 小說把事件安排在“婚禮”這個重要的場合發(fā)生，可謂意味深長。在開頭，他只簡略寫了一筆婚禮的喜慶氣氛，然后，突然筆峰一轉，寫出現(xiàn)了“一位右手柱著拐棍的姑娘，她左手握著一束鮮花，肩挎一個大包?！弊骷矣眉毠?jié)描寫，強烈吸引著讀者的視線；有意用與婚禮氣氛的不和諧，制造了懸念。因此，這個開頭，很不平凡。

 接下來，插入一段回敘，截斷了正常的敘述鏈，一方面，詮釋了“柱拐棍”的懸念；另一方面，也把姑娘的思想境界推向了高峰。

第三個段落，又回到了正敘。小說寫姑娘送來了《辭海》，不僅與前邊敘述的往事聯(lián)合在一起，顯示了結構的縝密；也為塑造人物增添了重要的一筆：說明她那么多年一直在惦念著男友：即使已經(jīng)到了身殘的地步，不能再與男友結合，也要完成多年未了的心愿——一個執(zhí)著、情深的女孩的形象躍然紙上！

結尾，衷心的祝福，把全篇的情感推向了高潮，也為女孩的形象刻畫，再添上精彩的一筆。

 讀完全篇，我們再回過頭細細剖析一下小說的敘事結構：

 選擇婚禮這個特殊的場合制造懸念——倒敘事件縁由——回到正敘，女孩送上《辭?！贰＾o將全文推向高潮，小說嘎然而止。通過分析，你可以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雖然很短，但構成卻非常復雜，說明作家是在精心構筑。它同時說明，微型小說的敘事單元的組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下大的氣力！這也是為什么相同的題材，在不同作家筆下會創(chuàng)造出效果竭然相反的作品的奧妙所在！

第二，結尾的陡轉，造成一種讓人震撼的藝術效果，是微型小說獨有的極佳的敘事策略。人們俗稱為“歐。亨利的結尾.”。中國微型小說學會的名譽會長江曾培把它精辟地歸納為“速率刺激效應”。著名作家馮驥才特別提出，微型小說是“尾巴的藝術”，這充分說明結尾在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意義。

    饒建中在創(chuàng)作中，特別重視小說的結尾。他小說結尾的陡轉，可以歸納為兩種形態(tài)：

其一，是突然的轉折：即結尾出現(xiàn)新的事件，把前邊的敘述全部顛覆；換言之，前邊的所有描寫，不過是為后邊的真意做的鋪墊。這種方式的小說有《妻子，舉起了酒杯》、《小包的秘密》?！肚筢t(yī)》是極具幽默色彩的一篇。“他”生病后想向樓上的醫(yī)生求醫(yī)，又難于啟齒。于是偷偷觀察那醫(yī)生買什么菜，便暗中購買。吃了這種菜半個月后病居然好了。后他向樓上醫(yī)生求問，得到的答復竟是：對方是獸醫(yī)，買的菜是專喂小松鼠的！這個出人意料的結局，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嘲諷意味，使本來很平淡的生活中常見的事情，頓時變得情趣盎然?！稛熓ァ芬彩菢O有趣的一篇。作家在前半部，不惜用了四個層次，對孫老師極不平常的吸煙本領進行了充分的渲染和鋪墊。他在小、中、大學一直抽煙，甚至在大學發(fā)表作品，用稿費請同學，也是買的煙；因抽煙與女友分道揚鑣；有一次抽煙差點引起火災；因善于品煙而獲得“煙圣”的稱號。結尾卻寫他在結婚后把所有藏的煙付之一炬——“煙圣”徹底戒煙了！微型小說結尾的陡轉有兩個作用：一是增加了曲折，給讀者以強烈的刺激；二是或使主題深化，或使人物形象更豐滿突出。

其二，是不動聲色的轉變——需由讀者自己細心體會，方解其中之味。這類作品有《生命的旋律》、《金相架》、《最后的選擇》、《位置》、《訂報刊》等?！抖Y物》是一篇構思很特別的小說。我們都很熟悉歐。亨利名著《麥琪的禮物》的情節(jié)：夫妻為了給對方買禮物而失去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小說的外表形態(tài)是他們都在考慮對方。而這篇小說中，夫妻給對方送的竟是自己需要的——而這個禮物又恰恰是從照顧對方出發(fā)的。小說的外在形式上似乎著眼點在自己，但本質上仍然是著眼于對方。這個構思使它與《麥琪的禮物》發(fā)生著很大的逆轉，這正是體現(xiàn)了作家非凡想象力的地方?！端托小芬彩且黄苤档闷肺兜淖髌?。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極不容易地出了一個大學生。全村的人都為他送行。這在中國實在是普通不過，到處可見的事情，這個素材不易寫成一篇小說，更談不上出新了。而作家偏僻選中了這個題材，而且寫出了深意：這個大學生覺得這個隆重的送行無異于“送葬“。這個結尾出乎常人的思維邏輯，讓人感到耳目一新，其中又有許多頗需琢磨的東西。

第三，注意敘事方式的多姿多彩。

 中國小說長期受到唐傳奇、宋話本的影響。同時，中國人特有的喜歡情節(jié)的閱讀習慣，制約著我們的創(chuàng)作。大陸的微型小說長期以來也多注重故事，許多小說都沿用著“發(fā)端——展開——高潮——結局“的模式。這使小說限制在一個呆板的狹小的空間里。微型小說必須有大膽的創(chuàng)造與舊模式的突破，才有更燦爛的未來。

饒建中的小說注意了在敘事方式上的變化與摸索。

 首先，在結構上的多元形態(tài)。

 例如，《猜廣告》是用屏幕廣告與觀眾反應直接組合的形式成文，敘述性的語言一概省略；《條件》用對話組成小說；《逆反心理》采用類似電影“分鏡頭”的組成方式，新穎特別?！洞瑔T與寡婦》是一篇獲《解放日報》等四單位聯(lián)合舉辦的征文大賽一等獎的好作品。其妙處不僅在于相親時雙方有意的隱瞞，使矛盾不斷激化；而且在解決矛盾時，采用的是“故事套故事”的方式——用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不僅在情感上打動讀者，而且，使小說具有引人入勝的藝術魅力。

其次，“意識流”的成功運用，也使他的小說很有特點。這些小說，沒有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激動人心的事件，沒有人物的細膩刻畫，甚至沒有環(huán)境描寫。它憑什么吸引讀者呢？是人物的心理描寫，著重的是人物情緒的流動。這類作品的寫作有一定的難度：寫得不好容易枯燥而令人難以卒讀。但作家的處理卻是恰到好處?！赌抗狻分心莻€女子的自我陶醉，作家有意用略帶夸飾的語言，使其庸俗暴露得十分充分；而她心靈的向往，最終卻遭到無情的碰壁，以至無地自容，又與她先前的自我欣賞形成鮮明的對照。幽默與辛辣的諷刺，構成小說的主要特色。《圓周運動》中人物的尷尬處境，全憑人物自己的感覺和盤托出，讓人感到真實可信?！惰€匙》是一篇值得玩味的小說。一個幾乎沒有什么故事的事件，卻讓人感到很有趣味，這是因為作家把人物復雜的心態(tài)刻畫得十分細膩——刻意將他極其矛盾的心理放大，這樣，一個患得患失的小人物就鮮活地站立在你的面前。

 同時，饒建中的小說很注意在敘事中留下空白。文學作品歷來是由作者與讀者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的。作者要給讀者留下想像與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就能使有限的敘述文字包容更多的內涵。當然，如果留白太多，故弄玄虛，造成朦朧與不知所云，也就走到了反面。

 《路口》只有200多字，卻獲得了北京征文大賽獎的入選獎。 

 小說只寫了在路口兩個人物的問侯話語：先是某人向劉科長問安，不久，劉科長又向這個成為處長的某人問安。人物的外貌、表情，一概不寫；事情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也不敘述；小說沒有開頭，沒有過程，更沒有高潮，也沒有結尾。但通過問安角色的變換，特別是點出人物的職位，我們從中能領悟出多少東西??！特殊的國情，人們的心態(tài)，畸型的意識，等等，我們可以有太多太多的聯(lián)想！

  饒建中從事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近三十年，是我國小說創(chuàng)作最早的作家之一。但他的作品不多，說明他把創(chuàng)作看成是一件極嚴肅的事情。這在文學已經(jīng)商品化的今天是難能可貴的！我們期待他在認真寫作的同時，能有更多的小說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