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痛苦中煎熬到臘月二十二,大姐終于還是走了。 她靜靜地躺在冰冷而堅硬的棺木上,身軀瘦成了一個少年般大小,顴骨高聳,雙眼微閉,臉上再也沒有痛苦扭曲的表情,嘴里再也不能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此刻,北風(fēng)嗚咽,寒雨凄涼,天地混沌。 我默默地跪在大姐的靈前,擦一把眼淚,燒一把紙錢,然后走到靈柩的后面,揭開蓋在大姐臉上的白紙,靜靜地凝視她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再回到到靈前,再擦一把眼淚,再燒一把紙錢…… 大姐的遺體被安放在一片荒山腳下,那里很冷很靜,凄神寒骨,鴉雀無聲。那里也很孤單,左右無鄰,只有荒草野樹。我實在不敢想象,當(dāng)我們都從這兒離開了,大姐將憑借什么來熬過這令人疼痛的寒冷和孤獨-——大姐出生在艱難的歲月里,沒有進過一天學(xué)堂,內(nèi)心荒涼得如同腳下的黃土地;她一生都在生存的底線上掙扎,根本沒有愛情或友情這樣浪漫的過往來滋養(yǎng)她的靈魂,也許直到離開,她連一個真正能平等說話的人也沒有。我的悲痛和眼淚,只能陪她此刻,此后,我的凡塵俗世里,不會再有她的影子。 大姐走了,顛覆了我對因果報應(yīng)的深信不疑。勤儉、善良、熱情、隱忍、退讓和孝順的大姐,上天給她的只有痛苦和欺凌,只有貧窮和災(zāi)禍。作惡多端者驕橫跋扈如日中天,忠厚為善者忍氣吞聲苦不堪言。如果說三生三世才是報應(yīng)的期限,那么,我不敢期望來生,也不敢再相信來生! 人到中年,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總會顛覆我們曾經(jīng)在內(nèi)心建立起來的美好期望,茫然地站在苦逼的現(xiàn)實面前,我們還得安慰自己說四十不惑。記得十八歲那年,一位算命先生故作神秘地告訴我:三十歲之后定有貴人相助,人生將會順風(fēng)順?biāo)???删驮谖覞M懷期待地熬到三十歲之后,等來的結(jié)果卻是因車禍被醫(yī)生判過一次死緩,因病住過四次醫(yī)院,遭遇五次劫難,送走四位至親。今年我四十二,人生的貴人和順境至今杳無音訊。大年初六,我從大姨夫的墓地回來,喝得酩酊大醉,無比感傷地從妻子責(zé)怪而厭惡的眼神中逃離出來,扶著門前東倒西歪的電線桿,望著天上搖來浪去的繁星,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一句粗暴的臟話脫口而出:“狗日的算命先生!” 人到中年萬事艱。環(huán)顧四周,全是要依靠自己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所有的角色都得演好,所有的責(zé)任必須扛在肩上,所有的酸苦只能自己吞咽,所有的疲憊都要在每日清晨睜開眼的一剎那全部封存在心里。曾經(jīng)以為可以肝膽相照的朋友,在你人生最需要支援和撫慰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正一邊玩著手機游戲一邊對著你意味深長的笑。當(dāng)你天真地以為自己仍然是朋友心中的小甜甜,萬不曾想一不小心就淪為了朋友嘴里的牛夫人,只好一邊悲涼悵惘,一邊自我療傷,一邊掐滅你早已燈盡油枯的幻想。你以為對自己狠一點,用心靈雞湯澆灌的勤奮和拼搏便可以日新月異走向成功,左沖右突頭破血流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成功永遠(yuǎn)不在你的意料之中。 都說四十不惑,可當(dāng)心里不斷涌起一浪高過一浪的困惑和迷茫之時,你才知道自己為何舉步不前?;赝暗穆?,一切美好的情感和事物都已被風(fēng)吹雨打去,留下的只剩滿腹的憂傷和空虛;展望未來,前途迷霧重重充滿未知的艱險。最終只好將自己按部就班地擱置于虛假熱鬧的俗世里,在酒精的麻醉下?lián)肀е鴦倓傉J(rèn)識的男人喊兄弟,握住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的手說我愛你,要多惡心有多惡心,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每天在自己厭惡的瑣事里忙得不亦樂乎,見了人都要說自己很忙,仿佛不忙碌一點就是一種罪過或是羞恥,直到深夜清夢醒時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個可笑的小丑。經(jīng)常會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孤獨和寂寞,茫茫天地間竟然尋不見一朵向自己展開微笑的的小花。我開始羨慕老家的大伯日圖三餐夜圖一眠的生活態(tài)度,可又不甘心自己人生的扉頁上過分的蒼白無力。我甚至開始羨慕大姨夫棺材上站立的那只公雞,即使已經(jīng)站在了死亡的邊沿,依然能夠一如既往地在寒冷的風(fēng)中扯長了脖子高歌,可我又非常清楚,它決不是為了某種責(zé)任而恪盡職守嘔心瀝血,更不是為了某種信仰而大義凜然視死如歸,而是愚蠢和遲鈍讓它感受不到死神將至的威脅和悲哀。 人到中年,在經(jīng)歷了許多生離和死別、構(gòu)陷和背叛、繁華與落寞之后,身心疲憊,多情易感。時常會在月光皎潔的夜晚,靜坐于漢江河畔,遙想著東坡先生于赤壁下臨江仰望的孤獨身影,為國為民遭陷害,被貶黃州已兩年,滿腔熱血和才華卻敵不過三兩句捕風(fēng)捉影的讒言,東坡只能仰天長嘆,將所有的酸楚寫成萬般無奈的嘆息:“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币婚浊寰疲惠喢髟?,一江滾滾東流的河水,又怎能撫慰東坡的孤獨與憤懣,惆悵與不甘呢?歷史總會驚人的相似,若干年后的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有一個叫做陸游的熱血男兒,也在請纓無路且屢遭貶黜之后,痛苦而憤怒地寫下“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悲涼泣血之句。 中年,總會伴隨著理想破滅的痛苦和不甘屈服的掙扎,總會伴隨著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的艱難抉擇,使人在徹夜難眠的思考中頭疼欲裂心亂如麻。 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可以走多遠(yuǎn),可我非常清楚,每個人來到世間都不可能活著回去。生死循環(huán)本是天道,可每個人都幻想自己能夠不朽,這也許是一個充滿正能量的欲望,否則我們的生命與禽獸螻蟻毫無區(qū)別。俗話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如果物質(zhì)和肉身都沒有機會向天再借五百年,那么唯有精神的印痕才可能較為久遠(yuǎn)的留存吧。 于是,我告訴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寫成詩吧——我的愛與恨,苦難與幸福,現(xiàn)實和夢幻,皆可成詩??扇f萬沒有沒想到的是,當(dāng)我提起筆來才發(fā)現(xiàn),寫下的每一個詞語都是那樣晦澀艱難,描出的每一個標(biāo)點都那樣跌跌撞撞,湊成的每一個句子都那樣支離破碎,組成的每一個小節(jié)都那么前言不搭后語…… 面對著滿地凌亂的紙團我思忖良久——我沒有詩人的天賦,也沒有詩人的情懷,我的生活已經(jīng)凌亂不成詩。最后,我終于想明白了,還是寫成散文吧,想啥寫啥,哪黑哪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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