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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敦頤不是唯心主義哲學家

 玉人 2019-03-26

人類具有認識宇宙的能力。就客體方面而言,宇宙是客觀存在的;就主體方面而言,人類對于宇宙的認識不能脫離人類自身的思想。客體、主體這兩個方面,是一事之兩面,是統(tǒng)一的整體。周敦頤的哲學思想,近代、當代學者或稱之為“濂溪哲學”“太極哲學”。但周敦頤的哲學貢獻,突出表現(xiàn)為“無極”這一概念,應當稱之為“無極哲學”,或者完整地看,應當稱之為“太極-無極”哲學。其主張是將宇宙視為一個完整的整體,無極與太極、太極與人極,均統(tǒng)一為一個整體。周敦頤的哲學思想是統(tǒng)一了客觀的宇宙真理與主觀的人類精神的整體觀哲學?!疤珮O-無極”哲學是徹底的一元論,是物心合一,天人合一,是全面、整體、無一遺漏地看待世界。對于這種整體觀哲學,不宜草率加以“唯心主義”的判斷,認為反動,而加以否定。

儒家的哲學思想,自古以來,可以說沒有不關心社會的,也沒有不強調(diào)自身努力的。不能說一談論身心就是“唯心”,更不能說一出現(xiàn)“心”字就是“唯心”。

從目的論的角度而言,人類歸根結底要不斷發(fā)展人類自身的能力,要謀求人類社會的共同利益和人人幸福。周敦頤的哲學思想也是一樣,他的《通書》對于“人極”實際上投入了更多的關注,表現(xiàn)出一種人文主義立場,這也是儒家“仁學”的一貫精神?!叭收咭蕴斓厝f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怕就怕“麻木不仁”,怕就怕冰冷的物質(zhì)主義、對萬物蒼生渺無關懷。儒家從孔曾思孟,到周程張朱,以及陸王,從來都是忠于國家、關心民瘼、積極入世、進取有為的。這是一種精神境界,與“唯心主義”完全無關。

張立文曾經(jīng)指出:“1949年后到文革前,在哲學研究中,強調(diào)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進步階級與反動階級的斗爭,以及辯證法與形而上學的對立。對哲學家進行定性的分析。”這種方法運用到宋明理學研究以至整個中國哲學的研究,便陷入了困境。究其原因,是中國古人的思維方式與西方人的思維方式不同。第一,中國哲學是體用一源,一體二用,西方是體用并立;第二,中國哲學是整體的思維,西方是分門別類。因此,文革以后,如何使宋明理學研究沿著適合于中國固有的思維方式進行,是哲學研究的一大課題。(張立文:《我的宋明理學研究》,《文史知識》1989年第6期;文章又見《朱子學刊》總第二輯,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后者論述更加詳盡。)

1949年后到文革前,有學者提出,周敦頤是宋代著名的唯心主義哲學家、周敦頤是客觀唯心主義者。1961年李德永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周敦頤的唯心主義哲學思想》(李德永:《周敦頤的唯心主義哲學思想》,《光明日報》1961年12月22日),1965年張豈之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周敦頤太極圖說的形而上學反動實質(zhì)》(張豈之:《周敦頤太極圖說的形而上學反動實質(zhì)》,《光明日報》1965年9月17日)。同期,楊榮國也發(fā)表《周敦頤的哲學思想》,提出《太極圖說》的宇宙本體和《通書》的整個體系“是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楊榮國:《周敦頤的哲學思想》,《學術月刊》1961年第9期)。

文革后,學者的認識有所轉變。如張豈之撰文,強調(diào)“‘新儒學’即宋明理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反映中華文化的會通精神”“儒學對中國和世界都有深刻影響”。(張豈之:《從儒學認識今人精神歷史來由》,《人民日報》2015年1月19日。)李德永撰文,認為:“宋明時期圍繞周敦頤‘太極說’展開的哲學論爭……以更典型的形式反映了中國中世紀哲學思維的特點和理論水平,是中國哲學史上一個重要的發(fā)展階段?!薄爸芏仡U被稱為‘道學宗主’,是宋明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疅o極而太極’的宇宙本體論,在醞釀理氣關系和心物關系問題的討論中具有理論上的‘發(fā)軔之功’?!保ɡ畹掠溃骸队芍芏仡U“太極說”展開的哲學爭論》,《論宋明理學:宋明理學討論會論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1、76頁。)側重肯定周敦頤思想的歷史進步性。據(jù)郭齊勇追憶,“李老師十分欣賞周濂溪高潔的風范,肯定其貴真、志學、知幾的‘乾乾不息’的人生哲學,指出:‘他主張貴真去偽,在思想情操上多做凈化工作,讓“純粹至善”的心靈放射出“光風霽月”的道德光輝。這種圣潔光明的人生哲學具有永久的魅力?!罾蠋熗瞥缡ベt人格,一生都在體驗孔顏樂處?!保üR勇:《李德永先生的為人與治學》,《守先待后:文化與人生隨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22頁。)

周敦頤的哲學思想不是唯心主義,也不是唯物主義,更不是二元論。周敦頤的“太極-無極”哲學是徹底的一元論,是物心合一,天人合一,是全面、中正、整體、無一遺漏地看待世界。

周敦頤畫像

周敦頤哲學思想的代表作是《太極圖》和《太極圖說》。

《太極圖》和《太極圖說》是象數(shù)和義理結合的表達,也是對宇宙萬物和人類社會最簡明的表達,因而也最能代表中國固有的整體性的思維方式。

朱熹稱:“周子立象于前,為說于后,互相發(fā)明,平正洞達。”《太極圖說》是義理的,《太極圖》則是象數(shù)的(圖中配有少量文字)。象數(shù)的表達一方面具有比文字更多的內(nèi)涵,一方面又有比文字更加簡明的形式。

《太極圖》共有5層,自下而上分別是:

(1)萬物化生

提出“萬物”這一總謂的概念,表達著最大范圍的關懷。萬物一體,萬物平等,萬物無不相互關聯(lián);萬物均有生命,萬物都體現(xiàn)“道”。上承子思《中庸》的“贊天地之化育”,下啟張載《西銘》的“民胞物與”。

在圖象上,這一層代表宇宙萬物的實存,是最具有感性的表象層面,應當有充盈飽滿之象,應當完全涂實。傳本作空白的圓形,是受刻版的局限。

(2)坤道成女,乾道成男

提出宇宙萬物均可以區(qū)分有陰陽兩類。男女亦即陰陽,陰陽彼此雙方相互依賴而存在。因此男女平等,各得其分。

坤道乾道,對應著陰靜陽動。坤與陰雖然是受動的,但卻排序在乾與陽之前,因為坤與陰更加緊接宇宙萬物的本原,所以周敦頤“主靜”。

在圖象上,這一層專門表達陰陽,傳本空白的圓形中間,宜有一條均等的劃線,如后世“陰陽魚”的S形劃線。

(3)水火木金土

提出宇宙萬物又都基于五種元素構成的主張,在《易經(jīng)》在兩儀系統(tǒng)中融入五行系統(tǒng),構成所謂“二五之精”?!靶小奔词恰暗馈?,五行就是“天道”運行的五個階段。金是西方之行,木是東方之行,火是西方之行,水是北方之行,金木火水亦即東南西北,亦即春夏秋冬。所以水火木金土,相生相克;春夏秋冬,四時順布。天道四時嬗替,五行各一其性,人類、萬物的化生不僅原于陰陽,而且基于五行,意味著承認宇宙萬物的運動性、多樣性、復雜性。

在圖象上,這一層應當仍為完整的圓形,五行、四時均統(tǒng)一于天道之內(nèi)。傳本或呈方形,或呈六邊形,沒有包裹的圓形,是由于表達之誤。

(4)陰靜陽動

提出宇宙萬物是以陰、陽為基本元素的最大范圍的統(tǒng)一體。陰陽對立而統(tǒng)一,各自以對方的存在作為自己存在的依據(jù)。陰陽相互環(huán)抱,互為首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陰陽一剛一柔,一主動一受動,相互運動與相互作用,推動著宇宙的發(fā)展變化。

在圖象上,這一層中分為兩半,陰陽各半;又細分為四個同心圓,亦陰陽各半。傳本中間的圓形為純白,不分陰陽,有誤,宋本為陰陽各半。

若是純白,則與第5層重復。四圓,完整體現(xiàn)陰陽相抱,動靜相接。

(5)無名的圓框

宇宙萬物的存在,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就其最大范圍的包涵而言,猶如混沌。宇宙萬物的性質(zhì),也只有一個共同的性質(zhì),就是物質(zhì)性。所以宇宙又統(tǒng)稱為“萬物”,又稱為“萬有”“大有”,《易經(jīng)》則稱為“太極”?!疤珮O”即是“大極”,即是最大范圍的宇宙存在。而最大范圍的宇宙存在是絕對的,絕對的宇宙存在是無可描述的,所以稱為“無極”。

“書不盡言,圖不盡意?!庇钪姹驹谡軐W上是存在的,在物理上也是存在的,然而卻是難以描述的,所以人類的認知會由物理的層面上升到形上的層面,即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其原理有如《老子》所說“道可道,非常道”。)

確定宇宙萬物是整體性的存在,故稱之為“太極”。確定宇宙萬物整體存在的絕對性,故稱之為“無極”?!疤珮O”“無極”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而表述的則是同一個宇宙。換言之,表述同一個宇宙,需要用兩個不同的概念。(朱熹認為“太極”已經(jīng)具備“無形”、“無方所頓放”“無限”“無名”“無以加”“一畫亦未有”“無聲臭之可言”的性質(zhì),所以可以再創(chuàng)“無極”的概念。朱熹認為“無極”概念由周敦頤自創(chuàng),陸九淵認為“無極”概念源于道家老子。從微觀一面看,儒家內(nèi)部講究醇之又醇,精而又精,所有概念均不與道家、佛教混雜;從宏觀一面看,儒家、道家莫不是中國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在思維上有所借鑒是必然之事,糾纏過甚實無必要。)

兩個不同的概念,其實只是同一個內(nèi)容,所以“無極”又就是“太極”,“太極”又就是“無極”。所以說“無極而太極”“太極本無極”。(“無極而太極”一語,另有“自無極而為太極”“無極而生太極”兩種版本,朱熹之所以堅持認為“無極而太極”的表述最為合理,正是要說明“無極”“太極”本是一個、不可視為兩個的原理。)

“《易》以道陰陽。”《易經(jīng)》的基本概念是陰陽,而陰陽是相對的概念,只可互為消長,不可互相取代。周敦頤《太極圖》與《太極圖說》的最高概念卻是無極、太極,無極、太極是絕對的概念,因此無極就是太極,太極就是無極,無極、太極是完全同一的?!兑捉?jīng)》揭示了“陰”“陽”構成同一的宇宙整體,《太極圖》與《太極圖說》則是強調(diào)了宇宙整體的絕對性。

“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之根;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之根?!庇小疤珮O”而無“無極”,不免“一統(tǒng)就死”;有“無極”而無“太極”,不免“不統(tǒng)就亂”。

由此可見,“無極”“太極”是對“陰”“陽”的超越,是更加徹底的一元論?!盁o極”是絕對而無可描述的,意味著宇宙萬物具有無限可能的發(fā)展變化。

在圖象上,這一層有傳本標出“無極而太極”,其實宋本并無一字?!疤珮O”固然可以繪作圓形而涂實,但“無極”不僅不可涂實,甚至就連淺細的圓形邊框都不可匯出。繪出邊框,只是為了表達的權宜。

總之,《太極圖》各層的圓形,表達的是宇宙萬物為一個整體,完整無缺。

儒家哲學上的“無極-太極”一元論,對應著儒家歷史學上的“《春秋》大一統(tǒng)”。(近代以來,史學家褒揚國家統(tǒng)一,而哲學家褒揚百家爭鳴,史與哲分途,表明史、哲二科似均未達于一間。)

《太極圖》的5層,分別是宇宙萬物發(fā)展變化的5個階段。5層之間有連線,表明5層相互連貫。宇宙萬物的發(fā)展變化當然是一個整體,因此5層圖繪需要上下疊加。分層繪圖,是為了理解的需要。

因此,周敦頤的哲學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絕對的整體、絕對的同一。

周敦頤的哲學思想是一元論,不是二元論。二元論意味著宇宙的分裂和不可知,僵死而無變化。一元論意味著世界是統(tǒng)一的,萬物有共同本質(zhì),宇宙有共同規(guī)律,宇宙一切現(xiàn)象最終都可以得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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