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胡四姐尚生泰山人，獨居清齋。會值秋夜，銀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陰，頗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來，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視，容華若仙。驚喜擁入，窮極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問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復(fù)置問，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臨無虛夕。一夜與生促膝燈幕，生愛之，矚盼不轉(zhuǎn)。女笑曰：“眈眈視妾何為？”曰：“我視卿如紅葉碧桃，雖竟夜視勿厭也。”三姐曰：“妾陋質(zhì)，遂蒙青盼如此，若見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顛倒?！鄙鎯A動，恨不一見顏色，長跽哀請。逾夕果偕四姐來。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生狂喜，引坐。三姐與生同笑語，四姐惟手引繡帶，俯首而已。未幾三姐起別，妹欲從行，生曳之不釋，顧三姐曰：“卿卿煩一致聲?！比隳诵υ唬骸翱窭汕榧币樱∶米右粸樯倭??！彼慕銦o語，姊遂去。二人備盡歡好，既而引臂替枕，傾吐生平，無復(fù)隱諱。四姐自言為狐，生依戀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業(yè)殺三人矣，惑之無不斃者。妾幸承溺愛，不忍見滅亡，當(dāng)早絕之?！鄙鷳?，求所以處。四姐曰：“妾雖狐，得仙人正法，當(dāng)書一符粘寢門，可以卻之?！彼鞎?。既曉三姐來，見符卻退，曰：“婢子負(fù)心，傾意新郎，不憶引線人矣。汝兩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爾？”乃徑去。數(shù)日四姐他適，約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門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蒼莽中出一少婦，亦頗風(fēng)韻。近謂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戀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錢相贈?！奔匆砸回炇谏?，曰：“先持歸貰良醞，我即攜小肴饌來，與君為歡。”生懷錢歸，果如所教。少間婦果至，置幾上燔雞、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縷切為臠。釃酒調(diào)謔，歡洽異常。繼而滅燭登床，狎情蕩甚。既明始起，方坐床頭，捉足易舄，忽聞人聲。傾聽，已入幃幕，則胡姊妹也。婦乍睹，倉惶而遁，遺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騷狐！何敢與人同寢處！”追去，移時始返。四姐怨生曰：“君不長進(jìn)，與騷狐相匹偶，不可復(fù)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詞哀懇；三姊從旁解免，四姐怒稍釋，由此相好如初。一日有陜?nèi)蓑T驢造門，曰：“吾尋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鄙敢云溲援?，訊所由來。曰：“小人日泛煙波，游四方，終歲十余月，常八九離桑梓，被妖物蠱殺吾弟。歸甚悼恨，誓必尋而殄滅之。奔波數(shù)千里，殊無跡兆，今在君家。不剪，當(dāng)有繼吾弟而亡者?！睍r生與女密邇，父母微察之，聞客言大懼，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霧四團(tuán)，分投瓶中?？拖苍唬骸叭叶嫉揭??！彼煲载i脬裹瓶口，緘封甚固。生父亦喜，堅留飯。生心惻然，近瓶竊聽，聞四姐在瓶中言：“坐視不救，君何負(fù)心？”生意感動。急啟所封，而結(jié)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須爾！但放倒壇上旗，以針刺脬作空，予即出矣?！鄙缙溲?。果見白氣一絲自孔中出，凌霄而去?？统?，見旗垂地，大驚曰：“遁矣！此必公子所為?！睋u瓶俯聽，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猶可赦?！蹦藬y瓶別去。后生在野督傭刈麥，遙見四姐坐樹下。生就近之，執(zhí)手慰問。且曰：“別后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復(fù)一拜問?！鄙c借歸。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塵情染，后當(dāng)復(fù)見耳?！毖砸?，不知所在。又二十年余，生適獨居，見四姐自外至，生喜與語。女曰：“我今名列仙籍，不應(yīng)再履塵世。但感君情，特報撤瑟之期?？稍缣幏趾笫?，亦勿悲憂。妾當(dāng)度君為鬼仙，亦無苦也?！蹦藙e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嘗親見之。

尚生，是泰山人，平日他獨自一人在書房里讀書。一個秋高氣爽的夜晚，天上繁星閃爍，明月當(dāng)空高照。他一個人徘徊在月影花陰之下，一時之間，心頭遐想萬千。忽然一個女子跳墻進(jìn)來，對尚生說：“秀才，何以這樣沉思呀？”尚生抬頭一看，見這女子容貌美麗，猶如仙女。他十分驚喜，急忙擁抱著就進(jìn)了屋。二人親密溫存之至，女子自我介紹說：“姓胡，叫胡三姐?！鄙猩鷨査淖√帲有Χ淮?。尚生也就不再追問，只希望永遠(yuǎn)歡好罷了。自此以后，胡三姐夜夜來會，從不間斷。

一夜，尚生與胡三姐對坐燈前。尚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越看越覺三姐美。三姐笑著說：“你眈眈地看著我做什么？”尚生回答說：“我看你長得像紅葉碧桃，就是看一夜也看不夠。”三姐說：“我長得這樣丑你都看不夠，若見到我四妹，還不知神魂顛倒到什么樣子？”尚生聽了更加動心。恨不能馬上見到四姐。接著就下跪請求三姐介紹四姐來相見。

第二天晚上，三姐果然領(lǐng)著四姐來了。四姐年紀(jì)十五六歲，長得既像露水下的荷花，又像霧潤下的杏花，嫣然含笑，嫵媚動人。尚生一見，欣喜若狂，急忙請她坐下。這時三姐與尚生一起說話，四姐只是低頭含羞，用手?jǐn)[弄身上的繡帶，一語不發(fā)。一會兒，三姐起身告辭，四姐也要一同走。尚生一手拉住四姐不放，眼睛看著三姐說：“請幫著說句話吧！”三姐說：“狂郎性急了，就請妹妹稍待一會兒吧！”四姐沒說話，三姐便一人走了。

尚生與四姐極為歡好，接著就互相傾吐自己的生平，越說越知己。四姐自己說是狐女，尚生貪戀她美貌，也不覺怪異。四姐說：“三姐也是狐女，但很狠毒，她已經(jīng)殺了三個人了，只要被她引誘上了鉤，沒有不死的。承蒙你這樣愛我，不忍心看著你死去，勸你早日與三姐斷絕?！鄙猩犃撕芎ε?，請求四姐想個辦法。四姐說：“我雖是狐，但得到了仙人的正法。我寫一張符貼在你寢室的門上，就可以使她退去。”隨即寫了一張符交給尚生貼在門上。天色將明時，三姐又來了，見了門上的符，恨恨地說：“小妮子真是負(fù)心人！傾愛新郎，就不想著引線搭橋的人了。你二人本來就有緣分，我又不嫉恨你們，何必這樣對待我呢？”說罷就走了。

過了幾天，四姐因為有事要到別處去，與尚生約好隔夜再來。這天尚生無事，就到野外閑逛。山下原來就有一個桷樹林子，朦朧中忽然從林子里走出一個少婦。這少婦長得也很有風(fēng)韻，走近尚生說：“你為什么每天戀著胡家姊妹？她們又不能給你一文錢?！闭f著拿出一貫錢交給尚生，說：“你先拿回去，買點好酒，我回去拿點菜肴來，今晚和你好好快樂快樂?！?/p>

尚生拿回錢來，按婦人的吩咐買了酒。稍呆一會兒，少婦果然來了，把燒雞、火腿放在桌子上，抽出自帶的小刀割成小塊，就與尚生飲酒說笑，歡樂非常。酒后二人就息燈上床，這婦人非常淫蕩。直到天明起床，她正穿鞋時，忽聽有人聲，側(cè)耳一聽，人已走入帳幕內(nèi)，一看，是胡家姊妹。婦人一見倉惶逃竄，慌忙中掉了一只鞋在床上。胡家二女追著罵道：“騷狐！怎敢與人睡覺！”說著追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才回來。四姐抱怨尚生說：“你真沒出息，竟與騷狐匹配！我不能再親近你了！”怒氣沖沖地就要走。尚生既羞愧又惶恐，連連認(rèn)錯，態(tài)度懇切。三姐又從中和解，四姐才漸漸消了氣，又和以前一樣相好了。

一天，一個陜西人騎著頭驢來拜訪尚家。尚生的父親開門后，那人就說：“我是來尋找妖精的，已經(jīng)找了很長時間了，近來才知道在你這里?！鄙懈敢蚵犨@人說話奇怪，就問詳情。那人回答說：“小人天天在外，周游四方，一年中八九個月不在家。我弟弟在家被妖精蠱惑而死。我回來聽說非常氣憤，決心找到妖精除掉它！我已奔走了幾千里路了，一直沒找到蹤影。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在你家，不除掉它，你家也將有人繼我弟弟之后被害死！”

這一段時間里，尚生與狐女來往密切的事，尚父也略有耳聞。聽陜?nèi)诉@一說，心里很害怕，就請陜?nèi)诉M(jìn)屋，要求快作法除妖。陜?nèi)四贸鰞蓚€瓶子，擺在地上，念了很長時間的咒語，就見有四團(tuán)黑煙分別鉆入兩個瓶子里。陜?nèi)苏f：“全家都到齊了！”接著拿出豬膀胱蒙住瓶口，捆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尚父很高興，執(zhí)意留陜?nèi)顺燥?。尚生知道這一切，心里很覺可憐。他走近瓶子偷看，就聽四姐在瓶中說：“坐視不救，真是負(fù)心人！”尚生更加動心，急忙去開瓶封，但結(jié)子很牢固，解不開。四姐又說：“不用費勁了，只要放倒壇上的大旗，用旗上的鉞頭刺破豬膀胱，我就能出去了?！鄙猩辙k了，就見一絲白氣從瓶中冒出，升往天空中去了。陜?nèi)孙埡蟪鰜?，見壇上大旗放倒在地，大驚說：“逃走了！這一定是公子干的?！彼闷鹌孔訐u了搖，又貼近耳朵聽了聽說：“幸好只跑了一個！那一個活該不死，可以赦免她！”說罷，帶上瓶就告辭了。

后來，尚生在地里看著傭人割麥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四姐坐在樹下，尚生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四姐說：“別后十多年了，今大丹已煉成，但還是沒有忘記郎君，因此再來看看你?！鄙猩笏黄鸹丶?，四姐說：“我已今非昔比了，不能再染紅塵，以后再見吧！”說完，就不見了。

又過了二十多年，尚生正獨自一人在家，見四姐從外面來了，便高興地迎接她。四姐對尚生說：“我現(xiàn)在已列入仙人籍了，本來不應(yīng)再下凡塵，但感念你的恩情，特來告訴你的去世之期。你可早作準(zhǔn)備，也不要悲傷，我一定想法度你為鬼仙，也不會受苦?！闭f罷即辭別而去。

到了四姐說尚生將死的那一天，尚生果然去世了。尚生是我朋友李文玉的親戚，這事李文玉親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