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1 導讀 “繪畫是技術(shù),好東西大家分享,不寒磣?!边@種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深刻影響了后來的中國畫。 最近葉永青先生被指抄襲的事件鬧得沸沸揚揚。事件的來龍去脈,各網(wǎng)站的文章已經(jīng)說了很多,我就不重復了。在展開“抄襲”還是“借鑒”的討論之前,我捋了捋關(guān)于“繪畫復制”的歷史,發(fā)現(xiàn)其中可能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藏在中國畫史基因里的東西。 一、繪畫在中國藝術(shù)里曾是“弼馬溫”中國的藝術(shù)史源遠流長,自然少不了抄襲or借鑒的公案。但我們看古人筆記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談起抄襲,題材往往都是士大夫的詩文,很少談及繪畫。這是為啥呢? 說來你不信,在古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繪畫都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我們知道詩文和書法的載體是文字,在遠古時代是王和巫的特權(quán),因此詩文和書法也連帶著散發(fā)圣光。我們現(xiàn)在去一些偏遠小廟,還能看到“敬惜字紙”的焚字爐。 山西武鄉(xiāng)縣的焚字爐 而繪畫的來源是什么?在原始時代是彩陶上的條紋,在春秋戰(zhàn)國是漆器上的龍鳳。宋代“文人畫”的概念興起之前,繪畫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裝飾,換言之,畫師撐死了也就是個匠人。那些在敦煌畫了千百佛菩薩的畫師,在當時的社會地位并不比木匠更高。當然,也有顧愷之吳道子這樣名垂青史的,但這畢竟是極少數(shù),更何況他倆本身都做過官呢。 我們看古代畫譜就能明白。里面的文字大多實用至上,比如膠怎么配,顏料怎么磨,顏色怎么調(diào)和等,不像書論那樣很多形而上的理論。既然繪畫是“技術(shù)”,那自然就不存在“抄襲”一說了。張木匠做板凳,李木匠也做一樣的板凳,這能叫抄襲嗎? 我們看漢代的畫像石,同一個題材,如“孔子見老子”、“周公輔成王”等,天南海北的畫像石構(gòu)圖往往非常相似。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它們當然藝術(shù)性很高,但在當時這就是一門混飯的手藝,和咱現(xiàn)在碑上雕的花花草草差不多。 漢代大同小異的“孔子見老子” 這種程式化創(chuàng)作在中國的繪畫史上催生出一種神器:粉本。所謂粉本,是在厚紙或羊皮上畫好白描稿,再用針沿著線條刺出密集的小孔。當需要畫壁畫時,就把這“粉本”釘在墻上,用粉末拍打,等到墻上出現(xiàn)完整的線條圖案,描線就省力多了。這種粉本畫出來是1:1的,另有一種縮放小樣不打孔,只是參考構(gòu)圖用,也叫粉本。 莫高窟里發(fā)現(xiàn)過多件粉本的實物,與現(xiàn)存壁畫多可呼應。想來也是,當時的客戶需求量辣么大,你一個個原創(chuàng)的話還不吐血啊。再加上宗教畫本身有“墨守成規(guī)”的特性,所以粉本就用得超級多,最明顯的就是寺觀壁畫和做法事時掛起來的水陸畫。古代畫師看到一個好的作品,比如吳道子這樣的天才畫的神仙菩薩,就會將其做成粉本,重復重復再重復。 不說莫高窟的唐代壁畫了,就是清代壁畫,也有很多保留了“吳帶當風”的特點。北宋武宗元畫過一軸《朝元仙仗圖》,就是參考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至于這軸畫后來出現(xiàn)在多少道觀的墻壁上,就不得而知了。 《八十七神仙卷》與《朝元仙仗圖》局部對比 再比如宋代李公麟(一說金代馬云卿)有一幅《維摩演教圖》,元代王振鵬原樣臨摹過。如果這還能說是畫家練習的話,那么清代丁觀鵬的《弘歷維摩演教圖》就基本上是今天“抄襲”的概念了。這幅畫的構(gòu)圖與原版高度雷同,只是把維摩詰換成了乾隆皇帝的臉。你看這Cosplay搞的。 李公麟和丁觀鵬作品對比。原來橫卷改成立軸了 現(xiàn)代寺觀也有這種情況。還拿這幅《維摩詰演教圖》說,二棒今年春節(jié)去成都玩,發(fā)現(xiàn)青羊?qū)m的壁畫上出現(xiàn)了圖中的散花天女。細節(jié)改動很多,但造型還是一致的。 眼睛也按照現(xiàn)代審美變成了歐式大雙。不要說什么“人心不古”,粉本的實操就是這樣 “繪畫是技術(shù),好東西大家分享,不寒磣?!边@種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深刻影響了后來的中國畫。 張大千在莫高窟臨摹的粉本和最終成品 二、成也粉本,敗也粉本除了宗教畫,中國畫其他題材也深受粉本思維的影響。復制一幅書畫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保存古畫面貌,如天水摹《虢國夫人游春圖》;二是宣揚教化,如《中興瑞應圖》;三是書畫家交際應酬,如《鵝群帖》;四是臨摹學習,如王翚《仿富春山居圖》;五是偽造牟利,如張大千意臨的石濤山水。 乾隆也愛畫畫。這是趙孟頫的《紅衣羅漢圖》和乾隆臨作對比。 比如宋人冊頁里有一幀人物圖,內(nèi)容為一高士觀看自己的畫像,畫中畫,挺有創(chuàng)意。于是乎明代仇英臨摹了一幅,清宮也臨摹了一幅。當然,名字洗稿成《乾隆鑒古圖》,臉也變成乾隆大爺了,還是熟悉的味道。 宋人和清人兩畫對比 畫師繪制寺觀壁畫,往往是多個粉本一起上,這兒一個菩薩,那兒一個佛,穿插騰挪,怎么錯落有致怎么來,有點像翟天明寫論文。古代壁畫多是宗教畫,拼一個架空世界沒毛??;但現(xiàn)在壁畫多了很多歷史和現(xiàn)實題材,這就容易出現(xiàn)問題了。我下面拿洛陽明堂景區(qū)的《萬國來朝圖》舉個例子。 明堂是洛陽新建的仿唐建筑,里面有一幅巨大的《萬國來朝圖》,我前年看過,畫的中間是端坐的武則天,左右兩邊站滿了各國使臣,乍一看金碧輝煌,挺好。 洛陽明堂景區(qū)的《萬國來朝圖》 中國“天朝上國”的心態(tài)由來已久,所以很早就有了以各國使臣朝見為題材的“職貢圖”,從南北朝到清代層出不窮。明堂這幅《萬國來朝圖》是變相的職貢圖,也照搬了很多古代素材。比如這幾位出自章懷太子墓壁畫,或是閻立本的《步輦圖》和《王會圖》,這都是唐代的畫,沒毛病。 細節(jié)比對 細節(jié)比對 再細看,問題來了。 這幾位都出自蕭繹《職貢圖》,是南朝的作品,早了; 細節(jié)比對 這兩位是西夏回鶻供養(yǎng)人,出自榆林窟39窟和莫高窟409窟,晚了; 而且后者手持的是禮佛才用的行爐,怎么能拿到朝堂上呢?我懷疑作者壓根不認識它 最厲害的是這幾位,出自莫高窟158窟,原是西域各族聽聞釋迦涅槃后悲痛欲絕,割耳挖心的場景。把刀和表情p掉,姿勢不變,竟然也是“來朝”了!武則天性格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看見誰敢穿著喪服來覲見,我先斬了他。 細節(jié)比對 其他“洗稿”,哦不,“洗畫”的地方頗多,就不說了。這樣Ctrl+C/V的結(jié)果,就是“萬國”的服飾東拼西湊,日本服飾甚至從彌生時代跨越到平安時代。如此,“萬國衣冠拜冕旒”豈不是句笑話?這幅畫是央美某教授的作品,但在我看來,它處處散發(fā)著粗制濫造的氣息。硬傷數(shù)不勝數(shù),且筆墨趣味也跟臨摹素材相去甚遠。 類似的題材不是沒有好作品,關(guān)鍵看用不用心。比如國博有一幅《貞觀盛會》,里面也有許多《萬國來朝圖》里出現(xiàn)過的素材,但這位作者就是化用而非照搬,衣冠上也沒有“穿越”的硬傷。至于具體出現(xiàn)了哪些古畫素材,歡迎大家來國博“找茬”。 《貞觀盛會》,孫景波、李丹、儲蕓聲繪制 說到底,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還是因為“匠人基因”的影響。如果你讀過《在人間》,那么大概能記得高爾基對那流水線圣像作坊的描寫:“每個人對于畫圣像都不熱情,不知是哪位兇惡的聰明人把這個工作分成了一連串瑣細的、喪失了美的、不能引起愛好和興味的作業(yè)?!庇眉挤▉韽椭剖墙橙烁傻幕?,藝術(shù)家本來就該往更高層面追求,能力越大,責任越重嘛。 說完了傳統(tǒng)繪畫的“匠人基因”,我們接著討論抄襲和借鑒的關(guān)系。 三、別用借鑒當抄襲的擋箭牌我們看到兩幅高度相似的畫,如何認定后來那幅是抄襲還是借鑒呢? 我個人認為:畫為作品主體、作畫目的為“原創(chuàng)”則屬抄襲;畫非作品主體,作畫目的為“裝飾”則屬借鑒。 啥意思呢?比如國博去年的“中國當代工藝美術(shù)雙年展”有一件葫蘆雕刻,正反兩面的圖案是法海寺和克孜爾千佛洞的壁畫。這件作品主體在于雕刻,那么這就是借鑒。同理,去年北京文博會上出現(xiàn)的這件布貼畫,雖然圖案是榆林窟的普賢菩薩,但也是借鑒。 細節(jié)比對 細節(jié)比對 再比如這幅唐代的《明皇幸蜀圖》,同樣的山頭,出現(xiàn)在某畫家的個展上,為抄襲;出現(xiàn)在太原龍泉山寺的仿唐建筑里,為借鑒。 原畫、某畫家個展作品與龍泉山寺壁畫。這位老兄只截取了左上角的山頭 當然,這種判斷方式只代表個人意見,而且前提是兩幅畫得高度相似。但在實戰(zhàn)中,很少有畫家會蠢到原樣照搬,招子稍微亮一點的,都會對摹作進行“微調(diào)”。比如下面這三幅某著名工筆畫家的作品,第一二參考了李公麟作品,第三個參考了敦煌壁畫。作者另起了標題,表示是原創(chuàng),而且同一個造型的人物能畫許多張。這雖說不上抄襲吧,但總覺得不太得勁兒,反正我是更佩服劉繼卣王叔暉那種把古畫吃透了又能創(chuàng)造新造型的人。 又看到我們熟悉的維摩詰先生了。就問你這幅畫經(jīng)不經(jīng)典 細節(jié)比對 細節(jié)比對 怎么樣,是不是有點頭暈? 說起來,“復制”在近代畫家里也挺常見的。比如溥心畬常讓弟子將珂羅版上的古畫打格子放大制成圖樣,再蒙上白紙作畫;再比如張大千的《水月觀音》取材于敦煌榆林窟的壁畫,畫了粉本后又拓畫了至少三本。一本藏四川博物院,一本由眾人融資計值百萬,藏于四川寶光寺。另一本則為私人收藏。 榆林窟水月觀音原畫、張大千粉本和最終成品對比 如果我們夠?qū)捜莸脑挘€是可以用“借鑒”解釋上述這些畫家的行為。畢竟張大千是大大方方說自己臨摹敦煌壁畫,沒藏著掖著。但對于葉永青先生而言(我們終于說到他了),他的作品似乎就是“借鑒”不能承受之重了:在網(wǎng)絡不發(fā)達的九十年代,找到一名外國畫家的作品,再將其作品以大比例的相似度挪為己用……唔,你說這咋洗白? 當然,你不能用達利給《蒙娜麗莎》畫小胡子,或者安迪·沃霍爾的湯罐頭來抬杠。人家那是現(xiàn)代藝術(shù),在當時也是驚世駭俗的原創(chuàng)。而葉永青的畫,顯然還是應該放在傳統(tǒng)繪畫的范疇中來討論。況且,他的抄襲對象可不是壁畫這樣的“匠人畫”,而是個人風格極其強烈的作品。三十年可著一頭羊薅,整的跟葛優(yōu)似的,誰看不出來啊? 葉永青與Silvain的畫作對比 中國畫有歷史悠久的“匠人基因”,古人認可復制,導致我們對于繪畫創(chuàng)新的熱情低于其他藝術(shù)門類。這種思維是褒為“尊重傳統(tǒng)”還是貶為“泥古不化”,本身可以討論。但是不論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的話語體系里,暗搓搓地剽竊別人作品都是絕對說不過去的。你看《儒林外史》里盜用牛布衣詩集的牛浦郎,最后不是被扔進糞池子里了嗎? 我們的社會分工是往細化明確的方向發(fā)展的。你是工匠,我們就尊重你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匠人精神;你是藝術(shù)家,我們就尊重你“茍日新又日新”的創(chuàng)新能力。齊白石之所以從木匠變成大師,不就是靠“衰年變法”嗎? 如果你要以現(xiàn)代意義上的畫家自居,并且想取得成就,那么就應該努力克服歷史帶來的“匠人基因”,具體來說就是可以適當借鑒和復制,但最終的成果一定是原創(chuàng)更多。至于剽竊,那屬于道德層面的問題了,本該不用多言的。 搞藝術(shù)的朋友都知道,“原創(chuàng)”這兩個字對自己來說有多么重要。有時靈光一現(xiàn),妙手偶得,那感覺真跟通了靈差不多。所以我覺得,隨隨便便放棄這等快感而選擇完全抄襲的,大概真就是把藝術(shù)純粹當成生意在做了,這樣的人怎么當?shù)闷鸫髱煹姆Q號呢? 這兩天四川美院正在核查葉永青被指抄襲的事件,這是個好的開始。當然,葉先生更應該自己站出來,對原創(chuàng)者克里斯蒂安·希爾文進行真誠的道歉。“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天空?!睂τ谀切┭鐾强盏乃囆g(shù)家,我們理應對他們保持尊重,不是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