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二十多小時的火車,再坐四個小時的汽車,然后走一小時山路,終于回到那個叫尹家灣的小村子,坐在秦嶺山里我家的火爐前,吃上我娘做的油潑面。 這也是我離家近十年唯一一次在家過年,之前回家兩次但沒過年。今年弟弟結(jié)婚,本來是不回去的,打電話和弟弟說了我的回不去的理由,他電話里沒有說什么。后來我從妹妹口中得知,弟弟很傷心,說他一輩子才結(jié)一次婚,他唯一的哥哥都不回。我聽了趕緊請假臨時買了車票在婚禮前夕趕回了陜西老家,一是參加弟弟婚禮,見證和祝福他的婚禮,二是我想家了。 在西安城短暫待了四小時,黨新民坐了近兩個小時的公交車接的我。一直陪著我,直到把我送上西安到漢中的長途汽車,他才再坐近兩小時的公交車返回他在西安北郊的蝸居。 老家的山上,街上的味道還是以前的味道,而人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人了,我的親人朋友們分明已經(jīng)變老變滄桑,我也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直接了當?shù)那迨萆倌?。我之于老家,更像是一個陌生的挑挑客,驚慌失措地踏入陌生的領地,左看看,右看看,但是再也回不去了。故鄉(xiāng)的秩序和關聯(lián)我再也沒有辦法去融入和參與。 ▲圖 | 趙文惠的豆瓣相冊 楊二由于工作忙,沒有像過往一樣傻傻的站在車站旁等我了,我們電話約好在街角見了面,他這兩年也發(fā)福了,再也看不見當年在漢師球場上那個奔跑的少年,我們簡短地把這幾年各自的境遇交流了一下,大家都不再為吃飯抽煙發(fā)愁,都不再為當年那個白衣飄飄的姑娘而傷心。他已經(jīng)戒煙了,但是還是陪我坐在廣場的石凳上抽了好幾支,我們刻意不再去談以前的歲月,談論更多的是工作、現(xiàn)狀、今天、明天。談完之后,我們各自面對靜穆的天空沉默了許久。 意外地見到了剛轉(zhuǎn)行做公務員的張瓜娃,見面時我們以很復雜的心情擁抱了彼此,我們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謀面過。他畢業(yè)在西安一所??茖W院教了幾年書,今年在父親的勸導下回老家縣城做了公務員。他也不再是過去那個白胖羞澀的少年了,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風雨的印記。不知道他是否在安靜的夜里偶爾想起那個羞澀白胖的少年坐在教室里求證幾何題的畫面。 王牛在我的電話邀約下,在嘉陵江橋頭見了面,一起去看了裴家莊的我姑婆(這個項目以往一直是楊二陪同參與的),今年王牛有幸參與。感謝政府的移民工程,姑婆從裴家莊山里搬遷到了鎮(zhèn)上,遺憾的是她已經(jīng)癡癡呆呆,不怎么認識我了,我也沒有了以往的眼淚和悲情。癡呆了也好,心里也不用老掛念我們。 之后我們?nèi)ユ?zhèn)上的敬老院看了村里那個五保戶老好人,一進去就聽敬老院的工作人員說我們村這個瓜人不好管理,不尊敬領導不服從管教,愛偷著喝酒,經(jīng)常當面罵正副院長,說院長算個球,院長不給我酒喝就是個哈慫。他在敬老院的吃住條件比在自己家里好得多,我很欣慰。村里人說他家的老房子已經(jīng)破敗不堪,跟他說拆了算了,以免倒塌,他聽后連連搖頭,堅決不同意拆房子。那個老房子可能是這個五保戶在村子里唯一的印記了,他一定還想著,以后死,還是要死在家里的老房子里的,不然,他會感到害怕。其實我又何嘗不是。 老裴比以往開朗了一些,話還是不多。他現(xiàn)在做了縣文聯(lián)副主席,比以前忙了些,但還是寫詩。我問文聯(lián)主席是做什么的,楊二說是領導,老裴是副主席,算半個領導,還是要干活的。我批評了老裴,我說對于朋友就要經(jīng)常關注,知道彼此在做什么,時間久了就沒有共同話題了,他說嗯嗯就是滴,我現(xiàn)在每年的主要任務就是編好這幾本雜志,搞些文化交流活動。我說嗷嗷知道了,拿了他編的幾本小書后就匆忙分別。 弟弟的婚禮熱鬧順利,親戚朋友們都來了,我爺非常高興,他終于完成了人生在世的最后一樁心愿。農(nóng)村的老人一生有三件大事:修一座新房,給娃娶個媳婦,報上孫子。我爺完成了四件。 婚禮結(jié)尾出現(xiàn)了點小插曲,我們父母和兄妹五人幾十年聚少離多,弟弟從小沒有在父母身邊長大,我們也從來沒有一張合影,我很想照一張五人的全家合影,弟弟不同意,說支開新媳婦不好。我沒有控制好情緒甩袖離開,這張五人的全家福照片,不知道什么時間才會照一張。 老家的屋子在上次地震后經(jīng)過修補還有一些裂紋,之前父親征求我的意見說要不要重修,政府有補貼,我說不要了吧。 當年的上門漢小項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他從小項變成了老項,但是大家還是叫他小項。盡管他的社會地位在村里還是最卑微的,但是至少現(xiàn)在解決了全家的溫飽問題。經(jīng)過十年的艱苦努力,他已經(jīng)從山里茅草房搬回了村里,在我家隔壁蓋了小小的三間瓦房。家里還擺了一臺小電視機,他那個智障的老婆拿著遙控器按來按去,一臉的滿足和欣喜。小項還專門帶我去豬圈看了他喂養(yǎng)了一年的將近四百斤的肥豬,說燕娃子,你要是晚走一天就能吃上我家的豬肉了。 左鄰右舍談論最多的就是誰家的娃出息了,現(xiàn)在在城里當了什么官,誰家在哪里包工程一年賺了幾百萬,發(fā)了大財了,你現(xiàn)在什么情況啊,聽說你在外面混的也不錯,我說嗯嗯好著哩。 以前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現(xiàn)在基本拆的差不多了,家家戶戶都學城里人用磚修樓房,盡管住著沒有土房舒服,但是看著確實氣派好看。我問我爺為什么現(xiàn)在沒人修土木房了,我爺?shù)幕卮鸪龊跻饬?--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沒有人抬木頭沒有人燒瓦,再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抬得起那么大的木頭?哎,蓋房的大木頭現(xiàn)在也比較少了。 ▲圖 | 趙文惠的豆瓣相冊 小時候村里幾乎每隔三天就會聽見有人高聲罵仗。 誰家的遭瘟牛把我家的包包菜啃了三顆,有人養(yǎng)哩么人管,把他牛爺放到我們地里害人哩...... 狗日滴壞地很,把我家地邊子多耕了兩犁頭,多占了的地邊子給他家里抓藥喝去...... 哪個哈慫把我家老母雞下的雞蛋偷去了,才聽見雞叫里雞蛋轉(zhuǎn)眼就么見了,賊娃子偷去了吃了非噎死不可...... 大人們叫罵不止,爭吵不休,我們一群碎娃就拍巴掌跟著瞎起哄,圍觀模仿看熱鬧,樂在其中?,F(xiàn)在,村里常駐人口稀少,人們想找個人罵仗都找不到了。當年臉紅脖子粗爭回來的那一犁頭土地早已經(jīng)荒蕪了,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掙了錢后都在縣城買樓房住。小孩也講究上幼兒園,上城里的好學校,從小就要贏在起跑線上,小時候起跑跟不上,怎么掙大錢?怎么成為精英? 村子小溪對面的小學叫廟梁小學,是我的啟蒙之地。解放前曾經(jīng)是一座小廟,六十年代翻修成了學校,我的小學就是在這里度過的。那時間共四個年級,一間教室一個老師。老師叫成永忠,隔壁村的,樸實嚴謹,師德高尚,常年穿一套藍色中山服,唯一和別的村民不同的是他的中山裝永遠干凈挺直,上衣口袋上永遠別著一只鋼筆。他寫一手好字,教過我們村里兩代學生,學生的娃長大了還是他的學生。鄉(xiāng)野里的孩子分外調(diào)皮,老是把他的破辦公室里塑料紙糊的窗戶戳破偷里面的粉筆,后來沒有辦法,成老師拿毛筆在窗戶紙條上寫了這幾個字:請珍惜您的文明之手,不要戳破窗戶!那一年我回家,破敗不堪的窗戶上這幾個字跡依稀殘留。 秦嶺山里冬季寒冷,上學要提火盆取暖,成老師每天早上會隨意抽一個學生夾一塊火種生火,夾完必然會放一大節(jié)黑木炭放到學生火盆里。我們火盆里燒的是柴木火子,火力沒有木炭旺,于是我們每天都盼望成老師能夾自己火盆里的火種,再夾一大截黑木炭放到自己的火盆。 很多年后,這個小學校撤銷了,成老師在當了近三十年民辦代課教師后終于轉(zhuǎn)正為正式教師,調(diào)到了鄉(xiāng)中心小學,聽說剛開始學校讓他兼做會計,也算是半個校領導,可他后來把會計辭了,專心教書。再后來,我無意中看見鄉(xiāng)中心小學的教師集體合影,齊刷刷兩排十幾個老師,清一色穿著一樣的制服西裝,打著一樣的紅領帶,領帶上面還掛著一個和我們現(xiàn)在公司里面差不多的工牌。中間的校長雄姿英發(fā),領導樣十足,坐在邊上的成老師稍顯別扭??粗@張照片我有種說不來的感覺,成老師還會想起當年的廟梁小學嗎? 以前的村子人口眾多,全家?guī)纵吶硕际来幼∮诖?,家家戶戶的情況彼此了如指掌。村民們之間交往直接了當,鄰里不和了就罵,反正一個祖宗,你罵我先人就是罵你先人,誰都不吃虧。罵不過就打,打的差不多了自然有人勸架,事情完了鄰居還是鄰居。實在矛盾太深,那么就記仇,老死不相往來,但是結(jié)果是兩家的娃長大以后矛盾自然化解。于是老哥倆又聚到一起喝酒打牌諞閑傳,對門妯娌們又聚在一起說是道非納鞋底。但是任何一家攤上大事,不管怎么記仇的人戶都必須全體到場,比如婚喪嫁娶受傷得絕癥、修房蓋屋燒瓦抬木頭,沒有人組織沒有人邀請,家家戶戶都會自動來人幫忙。 小項的老好婆娘和第一任丈夫生的孩子被抱走后,失去孩子的痛苦讓她無法用語言去傾訴。她跑到村子對面的山頂上,對著全村嚎啕大哭,只哭不說話,整整一天的時間,哭得聲音嘶啞,完事回來繼續(xù)干自己的活,端起大海碗一口氣吃三碗面條。 這個地方?jīng)]有咖啡廳,沒有精英,沒有現(xiàn)代時尚,沒有優(yōu)雅得體的行為去處理這些是非恩怨,沒有詩意磅礴的文字去抒發(fā)或記敘人們的劇烈感受,有的只是這樣一種蠻荒直接、原始肆意的表達和處理方式。 山民們高興了就吼著山歌秦腔打著??韫?,遠近五里都能聽得見,生氣了就高聲怒罵。舊時的時光就在鄉(xiāng)親們的罵聲、歌聲、笑聲,哭聲中一天天過去,不經(jīng)意間,當年的結(jié)實小伙子變成了抽著旱煙袋的粗笨老漢,當年的俊俏新媳婦變成了叉腰罵街的母夜叉。歲月在我的指尖輕輕的流淌,而我已經(jīng)回不到故鄉(xiāng)。 ▲圖 | 趙文惠的豆瓣相冊 我從這個蠻荒原始的地方一步步走出來,去更大的世界探求,尋求更好的教育和更好的生活方式,然而,這些年以來,隨著涉獵越深,見聞越廣,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除了帶給我感官和物質(zhì)之外的豐富滿足外,絲毫給不了我精神的慰藉和深層次的安全感。在很多個這樣的夜晚,我會幻想回歸到故鄉(xiāng)。然而,我在城市文明里找不到的東西,在故鄉(xiāng)也漸漸遠去消失,也許是故鄉(xiāng)永遠的拋棄了我,也許是我永遠的失去了故鄉(xiāng)。我爬上老家的山上,找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然后收拾行李,返回城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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