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 / Sean Flynn 翻譯 / 字典 編輯 / 康路凱 運營編輯 / 谷粒多 ? 奇跡后的祈福 這是睡美人洞救援行動成功后的第六天,男孩們在醫(yī)院里接受治療,潛水員們已經(jīng)陸續(xù)回家,記者們幾乎也都相繼離開,而此時,有一群人再次來到了睡美人洞。 這些人里,有來自泰緬邊界的睡美人山(Doi Nang Non)山腳下的村民,有頭戴藍色棒球帽、身穿黃色T恤全程參與救援行動的志愿者,有在通往洞口路上搭設臨時神龕的僧人。地方當局和被救男孩們的家人也來了,他們重聚在一起,齊坐在帳篷下一排排的長椅上。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帶上了自己的孩子。在洞口之下,在坤南娘農(nóng)—大溶洞國家公園的標志之前,在路旁的空地之上,人們在泥地里插入白色的三角旗幟、焚香和橘黃色的蠟燭,在神臺上留下了魚、水果和祭祀用的豬頭。 這些都是供奉洞穴神靈的祭品,因遭暴雨灌入,睡美人洞困住了小球員們和教練將近三周。沒有水,沒有食物,更沒有逃脫的辦法。淹沒的溶洞迷宮,狹窄彎曲的通道。 盡管人人都懷抱希望,但所有的客觀條件都指向兇多吉少的結(jié)局——所有被困的男孩們,可能都會死。 但奇跡發(fā)生了,男孩們都活了下來。 所以,在奇跡發(fā)生后的第六天,人們一大早就出發(fā),長途跋涉陸續(xù)來到了睡美人洞前,直到夜幕降臨才離開。權貴們安靜地坐著,僧人在念誦經(jīng)文,志愿者聚集在曾經(jīng)被記者、食物站和發(fā)電機占滿的空地。 在布滿雨云偶有一絲光亮的天空之下,志愿者們重聚在7月濕熱的森林中,他們面向僧人長久地站立,不時一同跪下,從遠處看,就像是一片從泥土和碎石地里綻放的花田。 他們在祈福,在感謝洞穴神靈的庇護,他們相信她在天有靈,應允和寬恕了人們對她的褻瀆——為了援救被困的男孩們,救援工作者在洞穴外的石灰?guī)r上架起了數(shù)英里長的管道和電線,他們的足跡雜亂地遍布在泥土之上,他們用手電筒四處照射,他們著急地呼喊。他們在她面前,如此嘈雜,如此不敬。 男孩們和教練曾受困溶洞深處,在綿延數(shù)里的洞室、水坑、巨石之內(nèi)。很多人對及時搜尋并不抱希望,他們認為可能要等雨季過去,受困者們才能被找到。等到11月,旱季到來,水位會下降,救援會變得容易,但受困的男孩們不可能撐到那個時候。 搜尋第九天,他們受困的位置終于被找到,但救援行動依舊伴隨著許多不確定性。從湍流與污泥聚集的溶洞迷宮里,將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男孩們運送出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即使這樣,依然有幾十位擁有專業(yè)技能的救援人員從世界各地趕來,志愿參與對這13位普通人的救援行動 。這些專業(yè)人士的身后,是數(shù)百名身著泰國皇室顏色的志愿者們。 頭戴藍色棒球帽、身穿黃色T恤的他們,自發(fā)組織起來清理現(xiàn)場、為救援人士提供食物、維持秩序。僧人們趕來了,他們不斷誦經(jīng)、冥想,試圖與洞穴神靈交流。數(shù)百名記者也堅守在了救援現(xiàn)場,為全世界關注這場救援行動的人們發(fā)去實時報道。 或許是救援者的專業(yè),或許是洞穴神靈的慈悲,又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在救援行動的第十八天,所有受困者終于全部獲救,12名男孩和1名教練。 沒有人能解釋這場不可能的救援行動為何會成功,但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奇跡終究發(fā)生了。當大多數(shù)外國人已經(jīng)回家,救援產(chǎn)生的垃圾已經(jīng)被清理,行動現(xiàn)場的帳篷也已經(jīng)被拆下,在救援行動成功后的第六天,睡美人洞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安寧,人們被奇跡推動著,回到了睡美人洞前還愿祈福。 ? 并不是冒險 被困的足球隊名為“Moo Pa”,在泰語中是“森林之豬”的意思,但或許稱他們?yōu)椤耙柏i隊”更加合適。他們的訓練場地,是一片在鄉(xiāng)間教堂和雜貨店對面的田地。 他們失蹤當天是6月23日,一個普通的周六 ,至少有13名隊員參加了當晚的訓練,其中最小的11歲,最大的17歲,那天還是一個隊員的16歲生日。 當天的訓練是25歲的助理教練艾卡波組織的,他是一位在佛寺長大的孤兒,平時的工作是帕拉塔多瓦寺的守寺人。這座寺廟在陡峭的山頂之上,向下望去,可以俯瞰泰北和緬甸的深山美景。 訓練結(jié)束時,夏日的夜空依舊明亮,男孩們不需要這么早回家,于是他們中的12個人和艾卡波教練決定騎車去睡美人洞探險。 雖然男孩們知道父母或許不會同意這次行動,但他們并不覺得這是一個魯莽的決定,畢竟這個洞穴既不太遠也不隱蔽。從美塞鎮(zhèn)的南邊出發(fā),在經(jīng)過豐田經(jīng)銷商門店之前右拐,他們沿著一條穿過水果林和玉米田的小路騎行,路邊的一些地方也早已為游客們專門修葺。 事實上,他們想去探險的洞穴和其他幾個洞穴很早就被規(guī)劃為睡美人山上的國家公園。進入國家公園后,能看到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再往旁邊望去,還有幾個廁所和一個公園內(nèi)部的護林站。旱季時,工作人員會領著游客探索睡美人洞內(nèi)部、距離洞口一公里的美景。 從停車場的人行道出發(fā),你會看到一間供奉洞穴神靈斜倚女神(Jao Mae Nang Non)的神龕,那里有一個身穿粉色傳統(tǒng)服飾的年輕女子的塑像。傳說她是某個古老王國的公主,卻愛上了一個養(yǎng)馬青年,于是他們私奔到山洞中躲藏。 就像許多傳說一樣,這個故事有一個悲傷的結(jié)尾:在青年出門尋找食物時,他被公主父親的軍隊抓住然后殺害,傷心欲絕的公主刺傷了自己,在山洞中流血過多致死。 她的血液變成了流過洞穴的溪水,她的身體變成了周圍的山脈。這個山洞的全名翻譯成中文,便是“斜倚在山洞中等待的女人”,而從遠處眺望,這座山的形狀的確像是一名正在熟睡的女子。 從洞口望去,睡美人洞是一個壯麗的洞穴,石灰?guī)r上遍布自然雕琢的痕跡。從洞口出發(fā),有一條水泥加固的人行道,再走幾步,洞穴逐漸變窄,直到前方幾個相連的洞室才開闊起來。在深入洞穴的兩公里處,洞路逐漸收縮變成一條相對狹窄的泥道,但即使這樣,一個成年男子也可以毫無阻礙地繼續(xù)前行。 野豬隊輕松地進入了洞穴,經(jīng)過幾個狹隘的洞室時匍匐前進,然后他們進入了一片開闊的平地。他們原以為出洞就像進洞一樣容易,因為上一年雨季直到7月才開始,沒人預料到本該一個禮拜以后才會到來的季風性降雨,當晚就落到了泰北。 對于他們而言,這不過是一次一時興起的遠足,最多在洞穴里待上一個小時就會原路返回,于是他們沒有準備任何食物,也沒有攜帶任何探險設備。 但就像不可預料的泰北夏季一樣,洞穴外開始下雨了。野豬隊起初無法察覺到降雨的到來,他們已經(jīng)深入洞穴一英里處,頭頂之上是數(shù)千英尺的積石。 降雨逐漸聚集,沿著石灰?guī)r變成穿流而下的水束,填滿了溶洞內(nèi)的縫隙。水位上漲得太快,積水將男孩們和教練下方的低處淹沒,像堵塞洗手池的水槽一樣填滿了洞穴中的通道。艾卡波教練試圖游出洞穴,為孩子們尋找逃生的通道,但最終被水流逼回原處。 洞中的積水越來越多,野豬隊不得不向洞穴深處撤退。洞穴內(nèi)部結(jié)構復雜,通道隨著山勢時而向上時而向下,他們繼續(xù)向上攀爬,經(jīng)過一個布滿積沙被稱為芭提雅沙灘的高地,然后向下,接著向上,直到全員來到了一個地勢更高的位置,最后停留在了一個泥潭上方的斜坡上。 他們最初等待了幾分鐘,但水位并沒有下降。然后,幾分鐘變成了幾小時,除了等待以外,他們什么不能做。 ? 第一個奇跡 男孩們一直沒有回家,父母們開始擔心,焦灼的家人不停地給球隊總教練和其他父母打電話。 據(jù)《華盛頓郵報》報道,總教練聯(lián)系到了那個沒有隨隊去睡美人洞遠足的男孩。 隨后,總教練和父母們都趕去了睡美人洞, 他們發(fā)現(xiàn)了野豬隊隊員遺留在洞穴外的自行車,而洞口內(nèi)是無法通過的積水。他們知道男孩們被困在了洞穴之中,但沒有人知道怎樣才能把他們解救出來。 第一個奇跡很快發(fā)生了。但如果不是因為后面的一系列事件,這個奇跡可能只會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巧合。 就在距睡美人洞南部車程一小時處,有一個男人生活在清邁市附近,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睡美人洞內(nèi)部構造的人。男人的名字是弗農(nóng)·昂斯沃思, 是一名多年前在約克郡山谷學會洞穴探險的、63歲的英國洞穴研究愛好者,如今旅居在泰國。 他對睡美人洞的探尋始于5年前,后來他告訴記者,他將睡美人洞當作自己的“第二個家”。 他對睡美人洞的探尋十分深入,為洞內(nèi)復雜的地形結(jié)構記錄了詳細的測量筆記,事實上,洞穴研究學家馬丁·埃利斯2017年出版的著作《泰國洞穴一覽》第二冊中有關睡美人洞的介紹,其中的一部分正是基于弗農(nóng)·昂斯沃思的筆記。 野豬隊被困睡美人洞當晚,昂斯沃思正準備著第二天再次去睡美人洞記錄洞內(nèi)水位。然而,當?shù)氐囊粋€官員認識昂斯沃思,當晚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于是他半夜就出發(fā)了。 基于他的專業(yè)知識,昂斯沃思很快就對兩件極其關鍵的事情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第一、昂斯沃思知道究竟該去哪里尋找被困的野豬隊。這十分重要,因為洞內(nèi)結(jié)構極其龐雜,時間又如此緊迫,但他知道在離睡美人洞口的兩公里處有一個分岔口。 如他所述,分岔口向右是“一條很快需要人匍匐前進的平坦通道,即使在旱季時也會被水淹沒”,所以野豬隊肯定會向左撤退,向芭提雅沙灘高地的方向逃生。 第二、昂斯沃思意識到救援行動需要世界頂尖潛水員的幫助(就連泰國海軍海豹突擊隊員最初都無法深入洞穴)。洞穴潛水非常危險,需要潛水員擁有極其特殊的潛水技巧,洞內(nèi)幾乎沒有任何光線,隧道也被湍流包圍,周圍布滿尖銳的巖石。正因如此,大多數(shù)國家的海軍甚至都沒有開設相關訓練課程。 但作為一名洞穴研究愛好者,昂斯沃思認識擁有相關技能的專業(yè)潛水員,于是他向泰國當局提供了這些潛水員的姓名:里克·斯坦頓、約翰·沃倫森、羅伯特·哈伯,他們都是英國洞穴搜救協(xié)會的志愿者。昂斯沃思告訴泰國當局,務必立刻通過英國大使館聯(lián)系這三名專業(yè)潛水員。于是,周三晚上7點半,他們就全部趕到了睡美人洞口。 ? 逃生的希望 降雨在周日幾乎快停了,但到了周一和周二,雨勢又兇猛起來,傾盆大雨再次注滿了小溪和水塘。 在睡美人洞深處,野豬隊沒有任何食物,在他們下方又是無法飲用的泥水潭,艾卡波教練讓男孩們從洞室頂端的鐘乳石上,采集滲透的清水飲用。男孩們甚至開始用石頭刮蹭洞壁,試圖挖掘出一條通道, 尋求逃生的希望。 但艾卡波教練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比尋求希望更重要的是避免恐慌、保存體力。他曾在寺廟學習冥想 10 年,雖然宗教意義上的冥想和在洞穴深處求生的冥想并不能一概而論,但其本質(zhì)是一樣的。 于是艾卡波教練告訴男孩們要緩慢且有意識地呼吸,清除心里的雜念,將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從泥潭上方的斜坡撤離。如果冥想得當,男孩們的心率和新陳代謝都會減慢,對于死亡的恐慌也會平緩,而這么做比無意義地刮蹭洞壁要有效得多。 洞外降雨依舊,時而瓢潑大雨,時而細雨綿綿,即使睡美人山頂烏云飄散之后,救援成功的希望還是變得越來越渺茫。但即使希望渺茫,數(shù)百名救援者和志愿者依舊陸續(xù)趕來——他們中有泰國軍方成員,有民間援救組織,有美國人,有澳大利亞人,也有來自泰國南部度假島上的外國潛水員們。 這些專業(yè)救援人員都知道,他們必須努力降低洞穴內(nèi)的水位,于是他們將水流改道,用巨大的抽水機將數(shù)百萬升水抽出。附近米農(nóng)受到抽水措施的影響,稻田被作為排放污水之用,許多農(nóng)夫的稻田因此被毀,幾近成熟的農(nóng)作物全部泡湯。 “把污水排放到農(nóng)田里,就像把兩杯水倒進一杯水里一樣”,睡美人洞附近班農(nóng)村的村長 Setthavut Panyakham 如此解釋。米農(nóng)們知道污水會淹沒他們的稻田,也知道直到明年才能再次耕種,但他們沒有抗議,19位農(nóng)民只有4人要求政府給予經(jīng)濟補償。 “這是奉獻”,Panyakham 補充道 ,泰國佛教中的“積?!?,就是指在做正確的事情時不要求金錢回報。 班農(nóng)村的村民們沒有因為他們被毀的農(nóng)作物四處抱怨,相反他們自發(fā)到救援現(xiàn)場提供食物,為搜救者清理衣服,甚至主動指揮起了現(xiàn)場交通,讓志愿者們和上千名記者可以順利通行。Panyakham 說起這些村民們幾近落淚,“ 這些村民向世界展示了他們的大愛?!?/span> ? 他們被“聞”到了 迎著危險的湍流,潛水員們開始進入洞穴, 身綁引導繩以確保不會迷路。在分岔口,他們都如昂斯沃思建議的一般向左前進,每一次繩子越來越長,水下探洞也越來越深入。 7月2日,救援行動第九天,斯坦頓和沃倫森終于到達了芭提雅沙灘高地,那里積沙已有兩公里深,他們浮出水面,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野豬隊的成員。 但他們的繩子還沒有到底,于是他們決定繼續(xù)向左前進一點兒,游過了一個狹隘的水道,經(jīng)過了一個低處的水池,到達一小片地勢更高的位置,他們漸漸浮出了水面。 斯坦頓和沃倫森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13 名受困者正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nèi),這里空氣稀薄,而失蹤多天的他們,身上正散發(fā)著濃烈的臭味。 沃倫森聞到了他們的存在。 在斜坡上,男孩們也從混濁的水底看到了逐漸上升的光亮。Adul,一個會說英語的14 歲男孩,沖到了泥水邊。 “你們有多少人?”沃倫森問道。 “13個人 ?!盇dul 回答 。 “13個人?太棒了!” 隊員們和艾卡波教練當即想要和潛水員們一起離開。 “不,今天你們還沒辦法離開,”沃倫森解釋道,“我們只有兩個人,而你們必須會潛水才能從水底離開。別擔心,很多人都參與了救援活動,我們一定會回來救你們的,會有更多人來救你們的。” 第二天,更多的搜救人員來到了他們被困的地方。泰國海豹隊員帶來了食物、飲用水和毯子,3位海豹隊員和一位軍醫(yī)還選擇留下,陪伴男孩們和艾卡波教練。 救援工作仍然在繼續(xù),但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將他們帶出洞穴,甚至很多人都不確定,救援是否可能成功。 ? 托夢高僧 男孩們的家人從來沒有離開過救援現(xiàn)場。他們有自己的安全區(qū)域,守夜時在簡易床和塑料椅上打盹兒,將自己與填滿停車場的記者隊伍隔離。 有時,僧侶們會和男孩們的家人一起祈禱,其中一位僧人名叫古巴汶春,在泰國、緬甸和老撾的許多地區(qū)受到信徒們的尊敬。他是一位名僧,在艾卡波教練居住的寺廟里,也在出售據(jù)說是他編織的手鏈。 (寺廟里也在出售菩禳南奔的護身符,據(jù)說它可以保護攜帶的人免遭危險,事發(fā)時艾卡波教練也隨身佩戴著這個護身符。救援奇跡發(fā)生以來,這個護身符變得十分受歡迎。) 古巴汶春是因為一個陌生女人的夢趕來睡美人洞的。在野豬隊失蹤的第四 天,有一個女信徒在 Facebook 上分享了自己的夢——在夢里,洞穴神靈告訴她,如果古巴汶春不來睡美人洞祈神,神靈就不會放走男孩們和艾卡波教練。 于是他在6月29日周五來到了救援現(xiàn)場,冥想,并向洞穴神靈祈福。他告訴大家,“別擔心,孩子們不會有事的,幾天之內(nèi)他們就可以離開山洞。”第二天他在祈神后再次安撫眾人,“海豹隊員們已經(jīng)離孩子們不遠了?!?/span> 他的預言靈驗了,只不過找到男孩們的不是泰國海豹隊員,而是兩個英國人。他的預言有可能只是一種巧合,是一位得道高僧向信徒們傳播的希望。 但卻有一些人相信,古巴汶春就是傳說中深愛公主的養(yǎng)馬青年,而公主也因為他的死亡為愛殉情在睡美人洞中流血過多致死。人們相信這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在奇跡發(fā)生之時,不可能也會變成可能。而洞穴之靈,也就是那位深愛他的公主,正在睡美人洞中等他回來。 ? 三種方案 在救援行動開始之時,救援團隊提出了三種救援野豬隊的辦法。 第一種非常簡單,等到11月或12月雨季過去,也就是水位下降之時,被困者就可以自己步行出洞。 但這幾乎不可能,就算沒有任何專業(yè)人士在洞穴內(nèi)陪伴他們,男孩們和艾卡波教練也是要吃飯的,13個人每人一天3頓,40天就需要1500多頓飯,潛水員們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無法將這么多食物補給帶到洞中。 這不僅只是學術上的考量。7月6日 ,當男孩們的受困位置已經(jīng)被確定,詳細的救援計劃開始被起草之時,一名前海豹突擊隊員薩曼卻在協(xié)助救援時因氧氣用盡死亡。他根據(jù)既定的救援路線進入溶洞,在男孩們受困的洞穴內(nèi)放置潛水氣瓶, 確保潛水員能有足夠氧氣,但卻在回程時缺氧窒息失去意識。 救援路線是一條極其復雜的洞穴潛水通道,根據(jù)潛水員的技巧和洞內(nèi)情況,來回至少需要5至23小時的潛程。已婚的薩曼只有37歲,是一位身體素質(zhì)極高的鐵人三項運動員,更是一名受過專業(yè)訓練的潛水員。 他也是一位志愿者,“我已經(jīng)將東西都裝上飛機,準備好飛去清邁參加救援了”,在遇難的幾天之前,他在一個自拍視頻里這樣說道,“我在清邁的睡美人洞等著你們。望好運可以在我們這一邊,讓我們一起將孩子們成功救出來吧?!?/span> 薩曼與一名同伴一起潛入洞中,在洞穴內(nèi)放置好了氧氣瓶,而他的氧氣瓶卻在回程時用完了。海豹隊員將失去意識的他救出水面,但他再也沒有醒來,最終在醫(yī)院里離開了人世。 就算食物可以無阻礙地送入水底,氧氣瓶也可以成功放置在溶洞里,但空氣中的含氧量該怎么解決呢? 這是一個幾乎被水淹沒的洞穴,而氧氣正在被逐漸消耗——當薩曼去世時,在男孩們躲避洪水的溶洞中,氧氣含量已經(jīng)降至安全線之下。 第二種救援辦法是把受困者們給硬挖出來。但這項深挖幾千英尺積石的工程,需要許多基建設施才能開展,而這么做耗時又太長,于是護林者、導游和志愿者們開始在深山中搜尋天然的通道。 來自泰國南部董里省利邦島的燕窩采集團隊北往睡美人洞,運用代代相傳采收洞燕的攀巖技巧,尋找潛水之外的替代路線。但他們一條通道都沒有找到。 于是只剩下了第三種救援辦法,將他們從水中運送出來。這種辦法最快但也最危險,被困的男孩們和艾卡波教練并不會潛水,就算他們能夠快速學會潛水的基本技巧,洞穴潛水也有別于在開闊的游泳池中潛水。 當一個精疲力竭的孩子沉潛在找不到方向的黑暗中,無法自然呼吸時,他不太能保持冷靜。他也無法通過浮出水面恢復鎮(zhèn)靜——他將被困在被洪水淹沒的通道里,葬身于巖石之中。 或許有一個男孩可以成功被解救,或許一半的隊員可能逃出生天,或許大多數(shù)人都能安全到達洞口。但就算有專業(yè)人士引導他們,怎樣才能讓13個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沒有人想要公開談論,但這個方案中,某些人可能會喪命。 雨依舊在下,時間并不曾為這些被困的男孩們放慢腳步。 野豬隊員們必須從他們來時的路返回。 如果說男孩們可能會驚慌失措,是救援行動最大的不確定性,那么他們的情緒就必須被照顧到。 首先,救援人員會將呼吸面罩送入洞內(nèi),和傳統(tǒng)的嘴式潛水呼吸器不同,這種全呼吸面罩會覆蓋他們的整個頭部,這樣,當他們跟著潛水員離開被困洞穴時,依然能以自然方式正常呼吸。 其次,他們將會是無意識狀態(tài),或者用專業(yè)術語準確地說,他們應該進入鎮(zhèn)靜狀態(tài),但他們被注射的鎮(zhèn)靜劑量非常大,以至于這兩種說法也沒什么區(qū)別。 理查德·哈里斯是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潛水員,也是一名專業(yè)的麻醉醫(yī)師,他在7月6日到達了救援現(xiàn)場,與同事、專家商議該如何幫助這些男孩。 “我從來沒有在洞穴深處為一群營養(yǎng)不良、瘦小且缺水的泰國孩子注射過鎮(zhèn)靜劑,”在隨后的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上他回憶道,“這是過去一周最讓我恐懼的一部分?!保ㄋε铝耍蕴﹪谒叫袆忧?,專門向他授予了外交豁免權。) 7月7日,泰國當局將等候在洞穴外的記者從現(xiàn)場疏散。哈里斯?jié)撍M入洞穴,評估了每一位野豬隊成員的健康狀態(tài)。救援行動——或者說試圖救援的行動——迫在眉睫。 第二天一早,包括哈里斯、斯坦頓和沃倫森在內(nèi)的一隊潛水員潛入了野豬隊被困的位置。事前曾有許多討論,到底是應該首先救年齡最小的、最虛弱的孩子,還是首先救最強壯的孩子,但這個第一位最終留給了一個志愿以身試險的孩子。 他被套上一條臨時做成的縛帶,與一名潛水員連接在一 起,身上裹著浮力夾克,確保他在水中保持恰當的位置:太低的話,他可能會沉到通道底部的石頭上;太高的話,他可能會碰到頂部的巖石,撞毀全呼吸面罩,溺水而亡。 隨后,這個男孩被注射了鎮(zhèn)靜劑。這是一種快速起效的藥物,幫助他進入一種近似昏迷的狀態(tài),但45分鐘后藥物就會慢慢失效,所以潛水員們還接受了專門訓練,在中途重新為受困者注射藥物。 他們潛入水中,男孩實際上變成了一個包裹,靜止,無聲。男孩的夾克上有一個把手,潛水員可以抓著把手帶他避過石頭,托著他穿過最狹隘的隧道。 在沒有被完全淹沒的位置,下段救援人員立馬接手,一個接一個地將男孩向前拖移,就像是一支傳水救火的隊伍。在布滿巖石和泥濘的長長的隧道之中,他們將男孩綁在擔架上,把擔架與已經(jīng)被攀巖志愿者們固定好的繩索相連,在淤泥之上把男孩一點兒一點兒地移出去。 在離開所困洞穴的4小時后,第一名野豬隊員終于在傍晚時分被送到了洞口,沒有生命危險。他馬上被架上了救護車,救護車立刻駛向等待已久的直升機,而直升機則將男孩迅速運送到了清邁的一家醫(yī)院。在那里,他將恢復正常的飲食,觀察呼吸道是否感染,畢竟他已經(jīng)困在潮濕的洞穴中18天了。 45分鐘后,第二個男孩也被帶到了洞口, 然后是第三個、第四個。當天救援成員只能救出4名男孩,氧氣罐已經(jīng)耗盡,潛水員們也需要休息。但在洞穴深處,救援行動仍在繼續(xù),工人們從未被完全淹沒的隧道里鏟除積泥, 為后續(xù)的救援行動提供更多可操作的空間。 7月9日,又有4個受困男孩被成功救出。 救援人員在不斷積累經(jīng)驗,隧道因為工人的努力變得更加通暢,救援效率也在一次次的行動中不斷提升。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剩余5名受困人員被全部救出。艾卡波教練是最后一個離開洞穴的受困者。 此時水位又開始快速上漲,其中一個強力抽水泵也壞了,似乎有某種力量在告誡救援者們:男孩們已經(jīng)自由了,是時候歸還睡美人洞她本該有的平靜了。 ? 奇跡仍會誕生 奇跡發(fā)生后的第八天,野豬隊隊員們出院了。他們?nèi)朐簳r的身體狀況其實比預計的好很多,但為了保險起見,隔離觀察依舊十分必要。 男孩們變成了泰國的“符號”,獲得了一種集體性的保護,就好像整個國家都成為了他們的監(jiān)護人。他們在政府的嚴格保護下出 院,政府也嚴禁蜂擁而上的記者打擾男孩們和他們的家人。 他們出院后,泰國當局在清萊首府的市政樓會議室里舉辦了新聞發(fā)布會。會議廳被精心布置過,在野豬隊接受采訪的高臺和記者就座的折疊椅之間,橫亙著一個迷你足球場。 男孩們到達了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他們先是被在場的攝影師們瘋狂拍攝,在排隊走上高臺接受采訪之前,他們又在迷你足球場里運了會兒球。 他們接受了一位泰國著名記者的采訪,而這位記者的問題,也早已被心理學家預先篩選過,確保男孩們不會因為采訪遭受二次心理傷害。他簡略地復述了一下故事的經(jīng)過,關于男孩們最初是如何被困在山洞里,他們是怎么撐過那段時間,以及現(xiàn)在他們出院后最想做什么。男孩們的回答很簡單,他們想吃真正的食物,能有肯德基就更好了。 他們給出了所有人都早已預料到了的答案。最初被困時,男孩們害怕父母會因為他們太晚回家而生氣,后來他們只剩下了恐懼。在洞穴中,他們經(jīng)歷了缺水和極度饑餓,他們?nèi)缃駥σ磺兄挥懈卸?,感恩救援工作者,感恩全世界的關注和幫助。 他們向在救援行動中犧牲的前海豹突擊隊員薩曼默哀致歉,為了紀念這位遇難的志愿者,他們中幾乎所有人(除了一個信仰基督教的男孩)都將在僧人的見證下剃度并短暫出家。 他們長大后想變成專業(yè)的足球隊員,或者成為泰國海軍海豹突擊隊成員,因為在洞穴中,海豹隊員們陪伴他們在黑暗中等待救援,而這些英雄也成為了男孩們永遠的家人。 但他們談及最多的依舊是,他們有多想回家。 奇跡發(fā)生后的第六天,薩曼又回到了睡美人洞——至少是有關他的記憶,更有可能是他的靈魂。洞前平地的案桌上,他的照片被簇擁在粉色與白色的花朵之中,旁邊擺放著祭祀用的豬頭和水果。照片里,他頭戴一頂紅色的貝雷帽,嘴角微微翹起,臉上露出了微笑的肌肉紋路。比起一名海豹隊員,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格外溫和的紳士。 人們?yōu)樗械奖瘋?,大批民眾趕來送薩曼最后一程,在他們眼里,他更是殉道者,是英雄。在他身上,在他臉上的表情里映照出來的,是這次救援行動中的所有人—— 潛水員,洞穴探險家,抽水、分流的工作人員,為救援隊員準備食物、清洗衣服的村民,以及更多的人們,他們共同拯救了13 個生命,不為別的原因,只因為他們應當被拯救。 薩曼的家人是心碎的,但不得不承認, 蜿蜒復雜的水底洞穴只奪走了一個試圖征服她的英雄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志愿者們愿意從世界各地趕來參與救援,是一個奇跡。 12名男孩依然夢想著成為職業(yè)足球運動員、海豹突擊隊員,是一個奇跡。 救援的成功有賴于擁有特殊技能、超凡勇氣、強大體能的人們,更是一個奇跡。 于是人們前來祈福禱告,為了感恩,也為了贖罪。他們整日聚集在睡美人山的陰云和雨霧之下,共同感恩奇跡,共同懷著奇跡仍會誕生的信念。█ 原文刊載于美國《GQ》201812/201901合刊 譯文刊載于《智族GQ》2019年2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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