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中華讀書報》 上海書店1985年影印本《游仙窟》,為“魯迅作序跋的著作選輯”之一 初唐作家張鷟(字文成,638—730),深州陸澤(今河北省深縣)人。張鷟為人幽默風(fēng)流,作品追求時尚,講究大眾趣味,一度大行于世,并且聲名遠(yuǎn)播,早在開元年間即已東傳至日本,后來在國內(nèi)反而保存得不多;他的駢體傳奇文《游仙窟》甚至完全失傳,直到清朝末年才由日本引進(jìn)回來。 日本方面有《游仙窟》的多種鈔本和刊本,其中主要的有—— 京都醍醐寺三寶院藏康永三年(1344)鈔本,后有日本古典保存會1926年影印本 名古屋真福寺寶生院藏文和二年(1353)鈔本,后有日本貴重古籍刊行會1954年影印本 江戶時代(1603—1868)初期無刊記刊本,后有日本和泉書院1983年影印本 慶安五年(1652)刊本 元祿三年(1690)刊本,稱《游仙窟鈔》,分作五卷,有插圖。此本最為通行,后有多種翻刻本 到20世紀(jì)初,中國學(xué)者楊守敬在《日本訪書志》中開始著錄此書,國人始知《游仙窟》尚存于天壤之間,于是重新引進(jìn),先后出版了多種刊本,其中主要的有: 1928年海寧陳氏慎初堂校印本,收入《古佚小說叢刊》 1929年北新書局版,章矛塵(廷謙,筆名川島)校點。后有上海書店1985年影印本,為“魯迅作序跋的著作專輯”之一 1931年神州國光社《唐人小說》本,汪辟疆校點。后有多種重排新印本 1955年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社版,方詩銘校注 2010年中華書局版,李時人、詹緒左校注 諸本中以晚出的中華版《游仙窟校注》為最佳;而章矛塵校點本在出版史上最為有名,因為此本有魯迅先生的序言,其校點中又包含了魯迅以及周作人的不少意見。 魯迅20世紀(jì)20年代在北大、北師大講授中國小說史時已注意到這篇作品,他從老朋友沈尹默那里得到元祿本《游仙窟鈔》的一個翻刻本(詳見《魯迅日記》1922年2月17日),于是在教學(xué)用的早期講義《小說史大略》中即已提到此書;稍后正式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則提到“文近駢儷而時雜鄙語,《唐書》謂'鷟下筆輒成,浮艷少理致,其論著率詆誚蕪穢,然大行一時,晚進(jìn)莫不傳記?!铝_日本使至,必出重金購其文’,殆實錄矣?!笨芍獜堹|乃是當(dāng)時很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前衛(wèi)作家,語言比較通俗,知名度很高。 魯迅的同鄉(xiāng)小友章廷謙(矛塵,筆名川島)對《游仙窟》大感興趣,打算校點印行,魯迅很支持他,拿自己所藏的日本版《游仙窟鈔》兩本借給他,用作校點的底本。章廷謙據(jù)魯迅借給他的底本加以整理,寫成初稿,抄寫在“北京大學(xué)日刊稿紙”上,共18頁,后來丟失了開頭的三頁,現(xiàn)在影印出來的只有15頁。抄手不知何許人;上面有些校記和符號,則出于章先生的手筆,內(nèi)容多為訂正抄手的失誤,也有的地方對原文表示懷疑。章先生后來回憶中提到,魯迅先生之后又校訂了一遍,并寫了一篇短序。 經(jīng)過魯迅校正的這一份手寫本,現(xiàn)已收入《魯迅輯校古籍手稿》第四函第四冊。從這里可以看到,魯迅的工作多半是訂正原抄之誤和章校之誤,所用的方法主要是本校法和意校法。例如第12頁原抄有“霹靂之后難為雪”,魯迅校語曰:“雪,應(yīng)作雷?!庇秩绲?5頁原抄有“手指從君把,腰支亦甚回”,魯迅校曰:“甚,當(dāng)作任?!边@些意見后來都得到了日本古鈔本《游仙窟》的印證。章校有些意見是用紅筆在認(rèn)為有錯誤或有疑義的字句上作記號,其中頗有本來不誤而章校疑其有誤者,魯迅徑加訂正。如第12頁“下官遂作而謝曰”句,章校于“作”字旁邊用紅筆打一“×”;魯迅的批語道:“作,起也。不誤?!边@些意見無疑都是正確的。 不過魯迅當(dāng)時手頭也沒有多少資料,所以有若干校記不免是推測性的,難以定其是非。如第15頁原抄有“舌子芬芳,頓疑鉆破”,魯迅校曰:“頓字恐誤,或是頭(頭)字。”這一回他想得不對,據(jù)醍醐寺本乃是“頰”字。形容舌吻而說“頰疑鉆破”,是張鷟文字“浮艷”“蕪穢”的典型表現(xiàn),也是他當(dāng)時大受歡迎的原因。 通觀魯迅的校記,基本上是正確的,但是還有許多問題他一時也解決不了,因為這必須校以善本,而他本人手頭上并沒有別的本子可用。 魯迅將所作序言以及加上了許多批語的原抄件寄給章廷謙時,告訴他一個重要的消息:“前聞堅士說,日本有影印之舊本一卷,寄贈北大,此當(dāng)是刻本之祖,我想將來可借那一本來照樣石印,或并注而印成較闊氣之本子也?!保?927年7月7日致章信)稍后他又指示說:“《游仙窟》我以為可以如此印。這一次,就照改了付印,至于借得影印本后,還可以連注再印一回,或排或影(石?。?,全是舊式,那時候,則作札記一篇附之。”(1927年7月28日致章信)魯迅之所謂“影印之舊本”指日本古典保存會于大正十五年(1926年)影印的日本醍醐寺藏康永三年鈔本《游仙窟》,當(dāng)時稱為寺本,此本為現(xiàn)存《游仙窟》完整諸本中之最早者?!队蜗煽摺返目瘫疽詰c安五年帶有附注一卷本較早,影響也最大;至于魯迅借給章廷謙作底本用的《游仙窟鈔》則是晚出的一個坊刻本,據(jù)元祿三年本重刻而成,此本分作五卷,有和文注釋,又有插圖,在日本流行最廣。所以,對章廷謙的工作來說,可以找到而又具有校勘價值的首先是寺本,其次是慶安本。既然北大已有影印的寺本,自當(dāng)取校。魯迅信中說的“照改了付印”,就是指依寺本校改后付印。章先生后來完全按魯迅這些意思做了。 當(dāng)時章先生在杭州,無法利用北大新近得到的寺本之影印本,于是寫信給一直在北大的老師周作人,請他幫忙。周作人答應(yīng)由他就近用醍醐寺藏本的影印本來校底本。他用對校法解決了許多問題,先前魯迅意校的意見大部分得到了寺本的印證;同時訂正了底本多處的衍、奪、誤、倒諸問題,解決了不少疑難。 章氏的工作本經(jīng)魯迅、周作人兄弟先后校訂過之后,水平大為提高,魯迅敦促他及早付印。此時魯迅又從朝鮮方面找到慶安本《游仙窟》,特意親自用恭楷鈔寫了一份,寄給章廷謙供他在定稿時參考,時在1928年初。這份抄本凡三十九頁,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書法精嚴(yán)。此本由章氏珍藏,裝池后封面有魏建功的題簽:“魯迅先生手寫游仙窟 川島珍藏 廿六年十一月建功敬署于北平”。正文第一頁右下方有朱文印三方,文曰“紅絨館章”、“矛塵”、“道墟章家紅絨館”。卷末有周作人、馬裕藻、錢玄同、沈兼士諸家的跋語,均寫于1937年冬至1938年夏,已在魯迅身后了。這是一份非常珍貴的鈔本,文獻(xiàn)價值極高。周作人跋中說:“豫才勤于鈔書,其刻苦非尋常人所及,觀此冊可見一斑?!?nbsp; 川島校點本《游仙窟》滲透著魯迅大量的心血,這個本子可以看作是《唐宋傳奇集》的外編,而魯迅為該本所作的序言則可看作《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的外編?,F(xiàn)在將魯迅手校手抄的兩份文獻(xiàn)與《唐宋傳奇集》手稿一起收入《魯迅輯校古籍手稿》第四函,是非常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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