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多少英雄豪杰，無數(shù)奇人異士，都不甘于寂寞。

可是，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現(xiàn)在，只剩下他在演獨角戲。

司馬懿。

他的堅韌和隱忍，并未獲得生活的獎賞。

深入骨髓的疲倦，一瞬間席卷了他。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歷史的囚徒”，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1

洛陽，司馬門。

沖天的火光中，一位須發(fā)皆白的將軍騎著他的戰(zhàn)馬，像尊雕塑一樣矗立在廣場上。他的身后，還有裝束整齊的幾十名將領(lǐng)。

深夜的風(fēng)，涼颼颼，吹亂了他的長發(fā)，暴露出他的滄桑。

70歲的司馬懿終于出手了，他由此成為中國政變史上年紀(jì)最大的人。

那是公元249年，曹操逝去已29年，他的曾孫曹芳當(dāng)皇帝已10年（年號正始）。

這次政變特別順利，只是放了一把火，殺了幾十個頑固的軍人，整個洛陽就被司馬家族控制了。

司馬門是都城夜生活最熱鬧的地方，人們習(xí)慣在這里擼串、唱K、放風(fēng)箏、跳廣場舞。

但現(xiàn)在，除了巡防的士兵，一個群眾都看不見。

很多人還不知道洛陽城今夜發(fā)生了什么，但看滿大街的軍人和火光，大事無疑。

司馬懿用最短的時間解決了他的對手曹爽。

高手一般不出招，出招必勝。

就像20年前面對諸葛亮，他自信地對身邊人說，“亮志大而不見機(jī)，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quán)，雖提卒10萬，已墮吾畫中，破之必矣”。

謀圣諸葛亮的遭遇如此，更何況一介武夫曹爽？

曹是個很小心、心也很小的人，因為他的權(quán)力沒被關(guān)進(jìn)制度的籠子里，逐漸養(yǎng)成了任人唯親，專權(quán)亂政的壞毛病。后來他還一意孤行出兵伐蜀，令魏死傷慘重。

他還是一個講排揚的人，起居自比皇帝，毫不注意社會形象。

他酷愛殺人、整人，尤其是可能威脅他的人。一向低調(diào)的老臣司馬懿也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終于走出了這一步！司馬懿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他憋了43年5個月零13天。

政變那天晚上，他根本沒睡著。

他喝了很多酒，度數(shù)很高的酒。

對一個男人來說，酒是好東西，可以壯膽，可以反省，可以解煩，可以表白，有的酒還有益健康。

酒后，還可以無所顧忌地狂笑、痛哭、手舞足蹈。

真是人生勝境……

酒入腸，人興奮，司馬懿開始思念那些已作古的親友和敵人。

一代梟雄曹操，父親司馬防，還有曹丕、諸葛亮、楊修、不顛和尚……

他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下來，砸到地上，仿佛還聽到了“撲撲”的鈍響。

是因為孤獨，抑或傷感，他也分不清。

他只是覺得那些故去的朋友太不夠意思——你們已然離開，卻讓我來收拾這個混亂的世界！

2

他首先想到的人是曹操。

西漢末年，曹操是天下的實際持有人，除了眼球突出（有人說是甲亢晚期），他的優(yōu)點和缺點也都很突出。

他博愛又殘忍，猜忌又堅定。

尤其是他的人才觀，對后世影響很大：不用即殺。

他的死亡黑名單上有很多名人，華佗、楊修、荀彧、孔融……

司馬懿早慧，被很多人看好。

他出身紅身家庭，世代喊吾皇萬歲——祖先司馬鈞是漢安帝時的征西將軍，曾祖司馬量和祖父司馬雋官至太守。

他是個好學(xué)生，從小辯才一流，寫得一手好文、一手好字。

但他討厭課堂知識，那些四書五經(jīng)、策論表判，古板沉悶，對他來說，毫無挑戰(zhàn)。

他酷愛下象棋，經(jīng)常跑到慈圣寺藏經(jīng)閣去找一個和尚殺兩局，那個和尚叫不顛。

不顛通過下棋時的仔細(xì)觀察，認(rèn)定15歲的司馬懿不是一般人，今后必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

在不顛看來，人生如棋，得失進(jìn)退，成敗勝負(fù)，存乎一心。

古代修行之人就是有水平，料事如神。

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囚徒也想碰到這樣的和尚。

司馬懿很早就被曹操盯上了，之前說過，曹操最喜歡考驗別人。

如果他生活在現(xiàn)代，一定找不到對象，因為沒人能通過他的考驗，或者說，沒有哪個正常的女青年，會接受他沒完沒了的考驗。

曹操很喜歡跟比自己小兩輪的司馬懿聊天，大到國際氣候，小到打獵摔跤。

有年冬天，兩個人一邊烤火，一邊嘮嗑。

司馬懿離開的時候，曹操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將沒吃完的黃豆倒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剛走出大堂的司馬懿回過頭，看了曹丞相一眼。

那一眼，讓曹操內(nèi)心一驚。

史書上稱司馬懿那個POSE為“狼顧之相”，是一種隨時準(zhǔn)備攻擊其它生物的信號，很危險。

從此，本就多疑的曹家就像防賊一樣防著司馬懿，就連他一心輔佐、后來登上帝位的曹丕，每次讓他領(lǐng)兵打仗，都會及時收回軍權(quán)。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為了遠(yuǎn)離曹操，他割過草，喂過馬，還想到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

但曹操非常愛惜德才兼?zhèn)涞娜瞬?，強行提拔他到重要崗位，是為文學(xué)櫞（皇家學(xué)校的補習(xí)老師）。

被人強拉去當(dāng)官（不是壯?。菜闶且环N甜蜜的痛苦吧？

3

他想起了這幾十年來，自己苦練忍術(shù)的往事。

忍術(shù)并非東洋絕技，早在1800年前，中國河南焦作人Yi ShiMa就已經(jīng)集忍術(shù)之大成。

亂世中要想有所作為，首先要保命。

在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有很長的一段路，司馬懿認(rèn)為那段路叫“忍耐”。

一個人知道為何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大愚若智，司馬懿剛好相反。

這是一種逼出來的生存智慧和處世哲學(xué)。

鋒芒太露，很容易人頭落地。

主薄楊修，總愛在曹操面前耍小聰明，最后被殘忍殺害。這樣的教訓(xùn)，不可謂不慘痛。

楊修之死，震驚了司馬懿。一天又一天，他思考著“我從哪里來”“我往哪里去”等重要的人生命題。

有一個傍晚，他看到夫人張春華穿著男人裝散步，忽然悟出來：男人得裝。

于是，那些年他裝弱、裝傻、裝病、裝癱、裝死。

從表面看，他弱爆了。

實際上，他在偽裝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成了一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

有人為了激他，到處造謠，說諸葛亮外號“臥龍”，龐統(tǒng)外號“鳳雛”，司馬懿也給自己起了一外號：“?；ⅰ保櫭剂x，就是“蟄伏在墳?zāi)怪械睦匣ⅰ薄?/p>

一般人肯定會跳出來，對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發(fā)表重要講話，嚴(yán)正聲明和強烈抗議：我，是被冤枉的。

但是司馬懿心態(tài)好，他沒去搞輿情應(yīng)對，也沒有動用社會關(guān)系刪帖。

對這個外號，他笑而納之，裝作這事沒發(fā)生。

因為他知道，通過這種塵世的逃避，他才能真實地面對自己。

而且，會戴面具的人結(jié)果都不壞，面具越多越安全。

孫臏、朱棣、唐伯虎都曾裝過瘋，挽救了自己。

更多人假裝沉溺于酒色（這個對當(dāng)事人的演技、身體要求很高），讓人放松對他們的警惕。

據(jù)說劉備的兒子劉禪也很能裝，表面低能，其實有過人的機(jī)智。

所有人都見證了這樣一件事：公元246年，回鄉(xiāng)養(yǎng)病的司馬懿新娶了一個寵妾，終日沉溺于酒色，此事直接導(dǎo)致他與原配夫人感情破裂。

大家都說，司馬懿在享受最后的時光，畢竟，人生七十古來稀。

誰知道，那只是他演給政敵曹爽看的。

不久，曾經(jīng)難受得一口粥都喝不下去、滿身中藥味的司馬懿，甩掉“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的帽子，忽然發(fā)動政變，率軍攻入皇宮，挾持了郭太后。

在司馬懿的授意下，朝廷專門召開擴(kuò)大會議，決定對罪臣曹爽“誅三族”。

同樣愛演戲，曹操勝在動，司馬勝在靜。

4

一個人，不僅要會裝，還要活得長。

曹操算準(zhǔn)了，司馬懿不敢鯨吞曹家的基業(yè)，因為他的兒孫們一個賽一個強。

曹家人對打仗很有感覺，一般10歲就奔赴戰(zhàn)場，是永遠(yuǎn)沖鋒在前的戰(zhàn)斗英雄，沒幾年就可以帶兵，攻城掠地，勢如破竹。是理想的、優(yōu)秀的、合適的革命接班人。

但很遺憾，他們個個短命。

曹操活了65歲，有25個兒子。

但他的子孫似乎受了詛咒，壽命都很短。

欽定的接班人曹丕，只活了39歲；

曹丕的弟弟曹彰，35歲早逝；

作“七步詩”的神童曹植，享年41歲；

很有科學(xué)家天賦的“稱象天才”曹沖，13歲時夭折。

第三代的佼佼者曹睿，34歲駕崩。

東吳著名謀士陸遜曾評價，曹睿深得其祖父曹操的真?zhèn)?。?dāng)年曹操曾高興地說，有了這孫子，曹家的事業(yè)至少可以傳三代。

可能這跟康熙第一次見到孫子乾隆時的感覺差不多——心里美極了。

后來曹睿果然很有建樹，在司馬懿輔佐下，成功擊退吳、蜀的多次進(jìn)攻，且平定鮮卑，攻滅公孫淵。

即使在諸葛亮、郭嘉、周瑜、荀攸、龐統(tǒng)、徐庶等一眾不安分的謀士中，司馬懿也是笑到最后的。

世事如泥濘，讓人深一腳淺一腳。也許他踩在泥上的姿態(tài)并不優(yōu)美，但畢竟活下來了。

而只有活著，才能笑得出來。

5

又呡了一口酒，司馬懿想起了諸葛亮。

他們是三國軍師里的雙子星座，司馬懿之所以沒有小2歲的諸葛亮耀眼，面目也陰沉難辨，全因為他在《三國演義》中戲份太少，登場時間太晚。

他們兩個人，是戰(zhàn)場上的對手，但，更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一個杰出的人，能沒有朋友嗎？答案是：不能。

想當(dāng)年，就業(yè)形勢不好，諸葛亮失業(yè)在家，司馬懿就去臥龍岡找過這位隱士，兩人就國際國內(nèi)形勢交換了意見，一時相見恨晚。

窗外，夕陽滿天，灑在兩個人的身上，很有中國畫的意境。

高崗枕流水，鳥鳴伴松風(fēng)，疏林掩茅蘆，柴門半自開。

那種意境，用一個字概括，就是：靜。

他們曾有一段對話。

諸葛亮：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去試了之后，感覺如何？

司馬懿：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

諸葛亮：說具體點。

司馬懿：入世，學(xué)可致用；出世，浪費此生。

諸葛亮：最近有個叫劉玄德的人一直想請我出山，你說我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司馬懿：很羨慕你現(xiàn)在有個安靜的家，很多時候，我想像你一樣，回到家就關(guān)上門，什么煩惱都沒有了。這是“家”的最大意義。

……

一個自稱對歷史很有研究的人表示，關(guān)于諸葛和司馬之間那些離譜的傳說，不要輕易去相信。

傳說，魏蜀兩軍對決，諸葛亮為了激司馬懿上陣，送女人衣服給他（這樣的雕蟲小技，太小看司馬懿，也矮化了諸葛亮）。

還有人說，諸葛亮臨死的時候，料定司馬懿會偷看自己壓箱底的秘笈，于是在書頁上涂滿毒藥，因為他知道司馬懿有個陋習(xí)：邊看書，邊舔手指頭（典型的民間傳說，只有一個目的：美化諸葛亮）。

他們那種高手之間的感情，也許一般人永遠(yuǎn)體會不到。

就象《三少爺?shù)馁v》里所講述的：一個武林高手，死在對手劍下，臉上肯定滿是微笑。

這就是痛快與痛苦的區(qū)別。

最后，想送一句司馬懿的名言給大家。

在他所有留存于世的文字中，囚徒唯獨覺得這句說得最在理，也能被終日忙碌、卻日益空虛的我們所用。

“最好是好的敵人，做事只有百分之百失敗，無百分之百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