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錢紅莉

自從有了小孩，每逢假期直發(fā)愁。電視臺的少兒頻道，不是光頭強砍樹，就是大頭兒子小頭爸爸之類的惡趣味……陶冶幼童性情的東西，仿佛不曾輸?shù)贸?。往深處思索，不免悲哀，孩子們正是置身于如此貧瘠的文化生態(tài)中而渾然不覺———我們?yōu)槭裁瓷a(chǎn)不出優(yōu)秀的動畫片？大人的創(chuàng)造力到哪里去了？

夏天的一個周末，孩子又把電視擰開，調(diào)至少兒頻道，又是光頭強砍樹……簡直出離憤怒了，苦口婆心道：這么拙劣的動畫片，會把你智商看低……小人家反問：那你說看什么呢？

無奈，拿出平板電腦，搜宮崎駿動畫片，無意里挑了《龍貓》。把家里落地門簾閉合，一大一小安靜坐下來，津津有味地進入那個奇異而魔幻的世界。

外面驕陽似火，眼前一片綠宮殿，看得人心底潤涼一片。

好簡單的故事：爸爸帶著兩個女兒小美、小月搬家，一路青山綠水。小卡車上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無非一些舊家具。到了鄉(xiāng)下，一幢破舊的房子，外面廊檐的立柱幾乎朽壞，輕輕搖一搖，四面晃蕩。可是兩個小女孩好快樂啊，帶著新奇的向往，在昏暗的房子里奔跑跳躍。上到漆黑的二樓，她們遇到了“灰塵精靈”，妹妹一直試圖抓住那些黑色的精靈。靜守良久，終于抓住一顆，激動地奔到樓下，打開手，卻什么也沒有，手足全是黑的了。這時候，過來幫忙打掃衛(wèi)生的隔壁老奶奶說了：這是灰塵精靈，沒有人住的屋子里都有呢，慢慢地，你們住進來，它們就會逃走的。 

宮崎駿以孩子純真的眼打量世界，連惱人的灰塵都可以化身為精靈。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但，永遠(yuǎn)高于生活，所有高級的藝術(shù)都是對于平凡生活的提純。

姐姐小月背著便當(dāng)上學(xué)，五歲的妹妹小美也背著一份便當(dāng)，在家門口玩耍。她一會兒摘花，送給案頭工作的爸爸：我要開一個花店。一會兒去小溪邊觀察蝌蚪，一會兒跑回來問爸爸：我可以吃便當(dāng)了嗎？幼童的懵懂天真躍然而出……看著那一幕，心里安寧———這個大嘴妹妹難道不是你我童年靈魂的重新復(fù)活？

———一個溫馨寒瘦的家里，怎么能沒有媽媽呢？

爸爸把所有家具安排妥當(dāng)，把所有該洗的衣物都洗凈晾好，騎上一輛自行車帶上姐妹倆，飛馳而去，這就是要去看媽媽了。原來，媽媽住在醫(yī)院里。正在插秧的鄰居奶奶叮囑：去醫(yī)院好遠(yuǎn)啊，你們要當(dāng)心啊。一路行來，滿眼皆綠，稻秧在水田里噗噗生長，群山如黛，白云悠閑，父女仨穿行在鄉(xiāng)村永恒的畫里，叫人感受到靈魂的放松，生命的愉悅盡收眼里。

到了醫(yī)院，溫柔的媽媽表揚姐姐給妹妹的辮子扎得好。姐姐向媽媽抱怨：村里有個男孩說我們家是鬼屋哎……媽媽哈哈大笑：我就喜歡鬼屋啊，我們以后看看鬼到底是怎樣的……這就是日本文化的溫情脈脈。換我們的父母呢，一聽孩子說鬼怪，立刻眉頭豎起，充滿威權(quán)地制止道：什么什么鬼，小孩子瞎說什么啊，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不要聽人家瞎說！同樣是父母，遇到孩子發(fā)出的疑惑，宮崎駿用的是順著孩子的思路暢想，而我們就是一味地堵塞視聽。疏通比堵塞更智慧。終歸我們不會做大人，需要學(xué)習(xí)。

關(guān)于鬼的這個細(xì)節(jié)，特別打動我。

小美一個人在家門口東游西逛，忽然被一只類似貓的小動物吸引，悄悄跟過去，原來還有另一只，它們跑到人家屋子底下的夾層偷運橡樹果子，小美一路跟蹤，跟到一棵巨大無比的樟樹前，忽然發(fā)現(xiàn)樹根底部有一個大洞邊遺落一顆橡樹果子，她伸手去夠，一下滾到洞里，啊，原來又是一個奇異世界，到處花香撲鼻蝴蝶翩翩。一只巨大的龍貓正在睡覺，小美一點不害怕，哼哧哼哧爬到龍貓身上，撓撓龍貓的鼻子，龍貓一個大噴嚏把她噴到地上。她不依不饒，又一次爬到龍貓身上。玩累了，忽地一下睡著了。醒來，看見爸爸和姐姐正在找她。眼前的魔幻消失了，她一個勁地向爸爸訴說：我看見龍貓了，我看見龍貓了，就在那棵巨大的樟樹洞里。等爸爸去到樟樹下，那個洞口消失了……

生活恢復(fù)到平靜之中。有一天晚上，下大雨，姐姐帶著妹妹去車站接爸爸。妹妹困得站不穩(wěn)，姐姐一邊背著妹妹一邊撐著雨傘等，一輛一輛班車開過來，開過去，總是不見爸爸的身影……路燈拉長了姐姐孤單單的小影子，這時，龍貓出現(xiàn)了，姐姐驚訝得合不攏嘴，還借一把傘給它打，它贈以一包橡樹果子。橘黃的路燈下發(fā)生著魔幻的一幕。直至龍貓車到來，大龍貓絕塵而去……

午后，陪孩子，看到這里，忽然睡著了。醒來問孩子，接下來發(fā)生什么了呢？

孩子說，大龍貓后來又出現(xiàn)了，它派龍貓車搭著她們?nèi)メt(yī)院看媽媽……接下來的下午，我們繼續(xù)看了宮崎駿的《天空之城》《起風(fēng)了》等?！稇已律系慕痿~姬》，老早就看過的。孩子還說，學(xué)校大禮堂曾放《千與千尋》給他們看。

一天，孩子做作業(yè)，我忽然想把《龍貓》的后半部看完，不舍得往后倒，從頭看起，一馬平川的稻田，綠得淌油的莊稼地，茄子、玉米、黃瓜摘下來冰在溪水里……此情此景，夫復(fù)何求？屋外37攝氏度高溫，我坐在臥室，空調(diào)都不開，內(nèi)心清涼，坐著坐著，什么時候歪倒在床，又睡過去———靈魂的安詳將人輕易送入夢鄉(xiāng)。

這部《龍貓》，還是要看第三遍。我的心里也一直居著一只龍貓的，每天用它來對抗生活的庸俗、瑣碎。倘若內(nèi)心再也沒有夢想，活著是不值得的。

宮崎駿的偉大就在這里，他不停地創(chuàng)造不朽的藝術(shù)。這部片子1988年公映，距今整整三十年，不朽的經(jīng)典。

透過一雙純真的眼，打量這個萬花筒一般的世界，留給孩子們永遠(yuǎn)的魔幻與奇異。如今，宮崎駿滿頭銀發(fā)，依然童心未泯，創(chuàng)作力生生不息———不僅僅對于孩子們是一種福氣，對于我們做大人的，更是一種滋養(yǎng)與慰藉。

只要這個世界上有真正的藝術(shù)存在，我們每個人即便平凡卑微地活著，就是值得的。

也常為自己不能寫出深刻的童話而深感羞愧。我們的孩子置身什么樣的世界，以后他們就會創(chuàng)造出什么樣的世界。有了好的鑒賞力，才不會將平地緩坡誤認(rèn)為寬甸高山。